第8章 魚妖風波(三)
香兒自小就是個不記仇的,有天大的事情,睡一覺就什麼都忘了。
這一覺睡醒之後,屋子外的暮色已起,漫天都是緋紅的霞光,好看極了。
白允不知是給她上了什麼葯,掀開衿被后,香兒發現手腕腳踝上的淤痕全都沒了。
她驚詫的動了動手腳,而後一骨碌自床榻上爬了下來,蹦蹦跳跳的出門去看晚霞。
事實證明,真真兒是不能得意忘形。
她才剛推門出去,就和白允撞了個滿懷,整個人都撲進了雪衣堆疊之中。
香兒撥開掩在她面上的雪白衣料,正要將自己從他懷裡拔出來,卻覺到那雙骨節分明的手自她雙脅下穿過,而後輕輕一提便將她帶離了地面。
香兒雙腳懸空,被移到與他視線相對的地方。
因為失了重心而感到不安的她連忙伸手將白允的脖子摟住。
她嘟起嘴不滿的看向他,他清寒的眸光里卻透著寵溺的責備:「怎麼不在床上好好躺著,到處亂跑,鞋也不穿。」
香兒這才想起來,方才出來得急,那衣擺下晃蕩的雙足確實是光著的。
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那般耷拉下腦袋,好在白允不再同她計較,雙臂一收將她結實的擁入了懷中。
香兒貪戀著他身上香木花的味道,順勢依進他懷裡,將鼻尖和唇貼到了他的下頜上。
白允十分受用於她的撒嬌和親昵,也不再數落,只擁著她往屋子裡去。
正要踏入房門中時,香兒聽到一陣水聲。
這聲音在安靜的庭院里顯得十分突兀,她於是留著心,待白允將她放回到床榻上后,便迫不及待穿好鞋欲跑出去查看。
才剛跑出兩步就被人自身後捉住手臂,回過頭去,白允正皺眉俯視自己:「又往哪兒跑。」
「我剛才聽到了奇怪的水聲,我想去看看,好不好嘛。」香兒折回身來,攥著白允的袖擺搖了搖。
出乎意料的是,白允竟然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一道往屋外去。
他最終引了她到涼亭之中。
香兒定睛一看,見擺著七弦琴的桌機旁邊多了一個木盆,盆里有一尾通身漆黑的魚在遊動。
「這是……」香兒指著那條魚,顯得十分詫然。
白允卻一臉雲淡風輕的表情道:「今晚給你做魚吃。」
他的話音剛落,盆里那條魚就像是能聽懂似的忽然竄動起來,攪得一陣嘩啦啦水聲,濺了一地的水漬。
香兒心裡還在為魚妖之事後怕,現在一提到魚就直發怵,哪裡還敢吃魚,於是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再也不吃魚了。」
她抬眼偷覷,竟錯覺白允面上浮過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待她定睛去看時,卻又恢復了往日的清冷。
想起魚妖,香兒於是蹲下身來湊到那木盆前仔細瞧了瞧,竟覺得水裡前後急竄的那條黑魚看起來有幾分眼熟。
她忽的恍然大悟,指著盆中,仰頭看向白允:「這條魚是……他是那個黑衣的男孩!」
白允卻神色如常道:「他不是男孩,是妖。」
香兒愈加驚詫,隱約記得那時候白允給他吃了避水珠,然後他就忽然變成了魚,只是想不到,現在還是這個樣子。
「他怎麼了!」她不掩飾驚訝的向白允求問。
白允則慢悠悠道:「他不過是自食其果而已。」
說罷,他目光在香兒身上停留片刻,看出她顯然沒有聽懂,於是解釋道:「他欲騙你吃下的那顆珠子叫做渙形珠,乃是水族之物,吃下后可令服用者化身魚形。他再將你帶入水下囚禁,自可威脅於我。」
「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我當時吃了那顆珠子,也會變成魚?」難得香兒折回腦子轉的快,似懂非懂的向白允發問。
白允垂眸,略點了點頭。
「我的娘親哎!」想到自己差點兒就變成一條魚,說不定還被人蒸熟了吃掉,香兒嚇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心有餘悸的直拍胸。
她正後怕之際,一隻微涼的手卻握住她的肩頭,是白允將她扶了起來。
她順勢抬眼,凝視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忽然響起另一樁事,於是相問:「可是,為什麼把我囚禁在水裡,就可以威脅於你?」
這下,她的腦子是真的轉不過來了,等著白允耐心的解釋。
奈何等了許久,白允卻都沒有回答她的話,他垂落的睫羽稠密,遮蔽了雙眸,看不清眸子里的神色。
香兒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回答,又怕他同過往那些村民一樣嫌她笨,便只得作罷,灰溜溜垂下頭。
過了一會兒,她卻又想起一件事,輕輕扯了下白允的袖角問道:「它是不是就變不回來了?」
她指的是那隻魚妖。
見她語調中透著些惋惜,白允抬眸看向她道:「你好似很關心這魚妖。」
白允微眯著雙眼,這是危險的徵兆,香兒雖然看不懂,卻隱約覺得背脊有些發涼,於是連忙含糊道:「沒有沒有,就是……他這個樣子,有些可憐。」
白允卻拂袖道:「與其為他擔心,不如多關心你自己的處境,可知昨天你若是被他帶走有多危險,你是凡人,鬧得不好被這渙形珠累得魂形俱滅、魂飛魄散也是有的。」
香兒並不知道他所說的那些「魂形俱滅、魂飛魄散」都是什麼意思,可單是從他冰如寒霜的語調中就能夠猜出不是什麼好下場。
這一次,她算是真切的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垂下頭默然不語。
在一片靜默之後,想不到白允竟復又開口,語調中攜著些許安慰道:「它和你不一樣,它是妖,本來又是魚族,不過就是打回原形吃些苦頭,過幾天就恢復了。」
聽到白允這樣說,香兒終於放下心來,卻又問道:「那白允打算拿它怎麼辦?」
白允卻停頓了片刻,似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才應道:「這個,我且要思量思量,左不過在他恢復人形之前要處置了。」
「啊?!」香兒聽到「處置」二字,一顆心頓時又提了起來,不禁驚呼出聲。
白允則瞥向她,不悅道:「怎麼,心疼了?」
香兒連忙否認,上前拉住白允的手道:「沒有沒有……我們回屋裡去吧,我陪你打坐。」
「嗯。」白允沉聲應了,由她拉著往屋子裡去。
步出涼亭后,香兒卻趁著白允未察覺之際偷偷回頭看了一眼那條黑魚,心裡開始默默的盤算。
看白允那架勢,恐怕這條可憐的魚妖下場會比被蒸了還要慘,得想想法子才行。
回到屋子裡后,香兒在白允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乖乖的回到被窩裡躺著休息,而白允則果真在一旁打坐。
片刻之後,裝睡的香兒偷偷睜開眼睛,扇面兒似的睫毛撲閃了兩遭,一對烏亮的眼瞳靈活的尋著雪衣所在的方向轉過去。
她雙手扶著被頭,偷瞄了片刻,見他自始至終保持同樣的姿勢絲毫未動,便推想他應當是入定了。
白允入定之後,據說是處於什麼靈識神遊的狀態,若是不弄出什麼大的聲響,通常是不會驚擾到他的。
香兒於是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把被子掀開,輕手輕腳的在一旁放好,再躡手躡腳的爬下床,挪至他的身側,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白允依然沒有絲毫反應,看來當真是入定了。
香兒心下一陣竊喜,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只得拚命忍著,提起裙擺再度躡手躡腳的挪出了房間。
到了門外之後,她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順利逃脫,繼續放輕腳步往庭院里去。
涼亭里,那條黑魚還在木盆中待著,或許是方才游得累了,此刻已然放棄掙扎,安靜的停在木盆的一側壁旁。
香兒踏入涼亭,那條魚像是覺察到有人靠近,立馬警惕的竄了竄,攪動一連串水聲。
香兒捧起木盆,生怕水聲吵醒了白允,也不管那條魚聽不聽得懂,對著水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別出聲,我是來救你的。」
她話說完,那條魚竟果真安靜下來,晃了晃腦袋竄到她的面前,像個人般似信非信的看著她。
香兒轉頭往屋子的方向瞧了瞧,見白允那邊並無動靜,於是趕緊的腳底抹油,一路小跑到渲河邊。
她將木盆一傾,那條黑魚便隨著盆中水流進了河裡。
重歸自由的黑魚立刻恢復了活力,伴著流水游得歡快。
看到這一幕,抱著木盆的香兒蹲在河岸邊也笑得開懷。
然而那條黑魚卻並沒有就此離開,只是遊了片刻后卻又折回來,魚頭朝向她,停在離河岸邊不遠的地方。
現在他是魚,而她是人,她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只怕一會兒白允發現后趕來,這魚妖就逃不了了。
她於是朝著魚妖擺了擺手道:「快走吧,小心一會兒白允出來就發現了。」
那條黑魚竟真的聽懂了她的話,轉身鑽入河水不見了蹤影。
總算是大功告成,香兒確定在水中已尋不到那條魚,便歡快的擦了擦面上的濺到的水花,抱著空木盆起身,轉身往回行。
怎料她才剛轉過身來,就看到白允仙姿卓然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
慌亂之際,她連忙把木盆往身後藏,奈何那木盆太大,怎麼都藏不住。
「你把魚妖放走了。」攜著清寒的聲音響起,自語調中分辨不出任何情緒。
香兒垂下頭,絞著衣擺「嗯」了一聲,喪氣的等著他的懲治。
不染纖塵的雪白衣擺劃過地面,來到她近前。
他攜著微涼的指尖觸上她的面龐,將她未曾擦凈的水澤拭乾,而後他的聲音起了微不可查的變化,竟像是帶著些委屈的意味:「今日香兒沒有魚吃了。」
香兒連忙抬起頭看向他,凝視著他好看的眼眸道:「沒有關係,我今天不想吃魚,我想吃果子,一會兒我就去采些來,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她說得一本正經,生怕他不肯相信。
白允為她擦拭水漬的手忽而頓住,自她面龐上移開后卻轉而牽住她的手。
他轉過身去不再與她相視,拉著她的手往庭院里去。
香兒連忙加緊步伐跟上,仍仰著頭觀察他的表情。
然而白允微垂的睫羽卻遮蔽了他眸子里的神色,馥郁的陽光更是在他的睫羽上流轉著浮光,叫人徹底的看不真切。
香兒心下正忐忑之際,卻聽到白允用無比輕柔的聲音道:「你喜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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