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貴妃薨
忙碌在後宮瑣事當中,歲歲年年流逝極快。不過一展眼的功夫,冬天又到了。
那天殿外北風颯颯,飄雪千里。殿內焚著銀骨炭,一團暖洋洋。尚宮局的主事前兩日拿了簿籍來同我商量年末宴席恩賞的事,我大體翻閱過後,覺得有幾處不妥,遂今日喚他來未央宮。
他恭恭敬敬站在底下,我往手爐里加了幾塊炭,同他說道:「自你上任之後這還是頭一回過年,許多事情都不熟悉,所以你想按照舊例操辦。只今年不同往年,有太后的孝在,皇上早就吩咐不許鋪張。你打算置辦的這些禮樂歌舞都不能要,出席夜宴的例菜也要裁撤一半,其他地方,也是能省則省。」
新主事瘦而高挑,大大的眼睛一轉,一看就甚是精明圓滑。他聽我這樣說,當即陪笑道:「是了是了,多謝娘娘提醒,否則奴才這腦袋恐怕就保不住了。不過以往每到這個時節,宮中必有歲賞,不知今年還賞么?」
我擁著手爐笑道:「皇上雖然說要力求清簡,但是該有的賞賜不能少。前兩年戰亂,宮裡宮外都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今年的恩賞要格外豐厚才是。」
他已明白,點頭哈腰道:「既然娘娘吩咐,奴才回去就打點。」正欲告退,忽而想起一事,又問我,「其他妃嬪皇子們都好辦,只是綠綺堂那一位皇上素來高看一眼,娘娘是否也要特殊關照一下?」
他探究地看著我,想要從我的表情中挖掘出我對李婕妤的態度。精明至此,也難怪他能統領尚宮局這麼久。我冷目橫掃他一眼,抿嘴不語,他忙哂笑:「奴才明白了,這就告退。」
他弓著身子倒退兩步,我忽而喚住他道:「你且先站住,本宮還有話要吩咐。」
他連忙停住腳步,低眉問我:「娘娘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我用銀簽子撥弄一下手爐的炭,新鮮空氣湧入,爐火頓時旺了一些。我暖著手道:「今年魯國長公主和親大遼,我朝是公主母國,大的年節必興賞賜。宮中歲賞的事情可以暫緩,但是送去大遼給長公主的歲禮,你要優先準備。」
主事眉心一蹙,大有為難之色,小心翼翼地問:「大遼的使臣已經到了京城,皇上在前朝想必已經處理過貢禮和賞賜的事,咱們後宮還要多此一舉給長公主送歲禮么?」
我淡淡道:「何為多此一舉,兩國邦交和親,皇上賞賜大遼是國事,本宮賞賜長公主是家事。」眼波一轉,我又道,「以後年年如此,記住了么?」
主事忙笑道:「奴才記住了,那奴才即刻去辦。」
尚宮局的主事剛走,奚宮局的主事又來了。金仁正巧拿了蕭琰的起居注給我看,且在我耳邊低聲道:「近日七皇子總是生病,皇上也總往綠綺堂去。聽她宮裡人嚼舌頭,皇上體恤他撫養皇子辛苦,恐怕有封她為妃的意思。」
我「嗯」了一聲,示意他退下,又問奚宮局的主事:「你這時候來未央宮可有事?」
奚宮局主事撲通一聲跪下,面色也是急的赤紅,道:「啟稟皇後娘娘,御醫方才給貴妃娘娘請脈,說貴妃娘娘不大好,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奴才覺得事關重大,所以特來問娘娘,要不要知會尚宮局那邊早作打算?」
我聞言,拿著那起居注劈頭蓋臉沖那主事砸下,喝道:「你放肆!」
主事挨了打,也不敢言語,只咚咚地磕頭。
我乍聞此言只覺得怒氣騰騰,片刻之後稍稍冷靜,咬著牙說:「你不必急著替貴妃準備,她若是出了事,本宮就拿你做棺木。」
主事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我心煩意亂,怒斥他道:「愣著幹什麼,還不立即宣召所有御醫,入宮為貴妃診脈!」
會召所有御醫動靜甚大,已惹來闔宮關注。不少妃嬪派自己宮中的宮人不遠不近地等在宮門不遠處,仔細地探聽敏貴妃到底病情如何。可惜未央宮的宮人口風緊,等在風口數個時辰,他們也沒能打聽到他們想知道的。
其實經過數年浩劫,宮中與陳玉華有交集的妃嬪已經不多。在大部分人眼中,敏貴妃不過是一個深居不出、似有隱疾的高階妃嬪。不得寵,卻又備沐皇恩。這樣的陳玉華安安靜靜,本礙不著那些蓄意爭寵的妃嬪。可是她們的眼睛卻已經緊緊盯著未央宮,在意著「敏貴妃到底還能活幾日」,「皇三子日後交給誰撫養」。在她們眼中,宮中任何女人敵人,每一個皇子,都可以成為來日的依靠。
年節下的大雪怎麼下也下不停,路上的積雪愈厚,宮中的人心也愈涼。我微微晃神,愈發厭倦。
從下午一直忙碌到傍晚,未央宮的燈火初上,會診的御醫方才有了結果。他們支支吾吾,暗地裡推了一個資歷最輕的御醫來稟報。那御醫額上生汗,戰戰兢兢道:「啟稟皇後娘娘,貴妃娘娘鬱結於心,舊傷複發。更加上早些年太過勞累,導致如今氣虛體弱,五內衰竭,恐怕油盡燈枯。」
「啪」地一聲,我手中的茶盞落地。我怒視於他,他嚇得雙眼一翻,暈厥過去。後面的御醫如浪潮般跪倒,告饒道:「微臣等回天乏術,娘娘恕罪。」
我正欲逼著他們想辦法,忽然聽到內殿傳來微弱的聲音。
「皇后……」
我連忙走進去,見床榻上的陳玉華氣息微弱,雙手在空中亂抓。我握住她的手問道:「怎麼了,可是哪裡難受?」
她咳了一聲,喘著粗氣道:「叫他們都出去,我不喜歡鬧。」
我揮手讓眾人退下,又把她的手送回錦被裡,掖好被角,道:「我看你這殿里太悶,雖然外面冷,但是也該在中午日暖時通通氣才是。」
她幽幽一笑,道:「還通什麼氣,我都快喘不動氣了。」
「玉華,不許胡說。」我輕責道。
她笑得輕暢,聲音也柔軟起來:「你怕什麼,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在宮裡這些年,我日日不快活,日日都想離開。如今終於能順心遂意了。」
我眼眶一濕,輕輕道:「你別這麼悲觀,宮裡的日子雖然又黑又長,但也總有雲開月明的一天。」
她溫和一笑,虛弱道:「這一天你早晚能等到,我恐怕是等不到了。」
我心裡一陣陣地抽痛,聽著她一字一句地費力說道:「入宮這些年,我雖然一直有常人不能比的位份,但卻從來不受君王恩寵。曾經我也不甘,也努力地想要得到。然而如今回頭細想,那並不是我想得到的,自然也沒有必要不甘。」
窗外的北方越發呼嘯地厲害,陳玉華聽見風聲,悵然道:「宮中恩寵就像這北風,來勢或許兇猛,可惜春天一到就無影無蹤了。當年宣惠貴妃、溫恪貴妃,還有那個罪人郭氏,誰不曾寵冠六宮,但是她們的下場卻一個比一個慘。」
說道此處,她儘力循著我的聲音,把臉轉向我:「還好你比她們都清醒,想來不會落到她們一般地步。」
我落淚,隱忍著不讓自己發出悲戚之聲,竭力裝作平常一樣,道:「你也不會的,玉華,等你養好身體,還是這後宮里最尊貴的貴妃。」
她笑得無聲無息,微微啟唇:「別叫我貴妃,我從沒有像討厭貴妃一樣討厭過別的稱謂……」
她忽然強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卻激的自己喘息連連。脆弱的樣子如同秋日的落葉,乾枯地一觸即碎。她壓服著自己的氣息,低著聲音如同在懇求我:「皇后,你現在在宮中權勢滔天,能不能最後滿足我一個願望。」
我怕她冷,連忙把自己的手爐貂裘給她暖身,道:「當然,你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只管告訴我。」
她緩了口氣,蒼白的嘴唇張張合合,略帶了幾分緊張:「我自知自己來日無多,卻也沒什麼遺憾沒什麼不敢,只是心裡頭還有些痴念。」我聽她說到此處,已經知曉大半,果然聽她繼續說道,「我好久沒聽到過他的聲音了,只依稀記得他的聲音很是清朗。皇后,我還想再見他一面,聽聽他的聲音。或者哪怕遙遙的聽他問安,也覺得心安了。」
我淚如雨下,哽咽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冷,她往貂裘中縮了縮,怯怯道:「他已經成家,有了那麼好的王妃,而我不過是個失明的妃子,他沒有必要來看我。他若是不願你也不必勉強,只要你肯替我帶個話,讓我餘下的日子有個念想,我就已經知足了。」
我輕輕道:「你放心,這話我一定會帶到。哥哥的為人我最清楚,他會願意來的。」
陳玉華聽到我這樣說,滿足一笑,卻忽然又蹙起眉頭:「可是王妃呢,她會不會介意。你幫我帶話給他,心裡會不會覺得對不起王妃?」
我含淚搖頭,道:「你別想那麼多,好好休息。我答應你,就這兩日,我一定安排你和哥哥見一面。」
她安心躺下,不過須臾就睡著了。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她燒的厲害。
傳令御醫好生照顧她,務必要讓她撐半個月,御醫們都戰戰兢兢答應。
我寫了封親筆信,讓金仁出宮去暄化王府帶給哥哥。他跟我回宮后很快與各處混熟,關係處的極好。他人本也伶俐又有我做靠山,宮中哪怕是蕭琰身邊的徐晉都會給他幾分薄面,所以出入皇宮極為順利。
過了幾日,哥哥回信答應了此事。我連忙拿著那信去探望陳玉華,對她道:「哥哥答應了,過兩日我便安排他入宮。」
陳玉華嘴角一抖,忽然將自己蒙在被子里,低聲哽咽道:「他竟然真的肯來,真的肯來。」
我坐在她床榻旁邊,輕聲道:「肯來,他肯來。」
陳玉華悶了一會兒,忽然說:「算了,別叫他進宮來了。我原本所求的就是這份心,他的心意到了,我已覺得此生無憾。」
我忍著心中的酸澀,道:「那怎麼行,哥哥已經答應了,他應承的事一定會做到。你心愿已了,可是他若不再見你一面,恐怕日後會後悔。」
陳玉華怔怔的,我將被子掀開,對她說道:「你還是想見他的,對不對?」
她失去雙眼無法哭泣,只能輕聲哽咽:「我現在這麼丑,他當真還願意來看我么?」
我替她攏了攏頭髮,隨手挽了一個墮馬髻,道:「不醜不醜,你的容貌,從來都是宮裡最精緻嫵媚的。」
她撫摸著自己的髮髻,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顫抖地問我:「是么,可是好久沒有照過鏡子了,我都不記得自己什麼樣子。皇后,你可還記得我從前的樣子么?」
我微有出神,想到初見陳玉華的景象,不覺抿嘴一笑:「怎麼不記得,你入宮那天穿了一身粉紅色的衣裙,襯得容顏嬌麗。那時候我就想,日後宮中恐怕沒人比你更明媚了。」
提起了當年,她輕托香腮喃喃道:「當年……可是我入宮多少年了?我看不見四季變化,看不見花開花落,白天和黑夜在我眼裡也是一樣的。皇后,你知道我現在多大了么?」
我含笑道:「你今年才二十七,還年輕呢。」
她神色悵然,幽幽道:「二十七歲,不知不覺我都這麼老了。父親想把我許配給他時,我還沒有及笄……」
兩日後,我悄悄安排哥哥進宮,見他眉宇間略帶風霜,不覺隱隱心疼。他啞著嗓子問我:「貴妃娘娘還好么?」
我強笑道:「今天的精神還不錯,我已經支開了旁人,你自己去見她便是。」我又囑咐了一句,「你想和她說多久就說多久,宮裡一切有我。」
哥哥深深看了我一眼,用力點頭。
日頭逐漸西移,我安安靜靜坐在殿中處理著年節下的雜事。金仁守在我身邊低聲道:「娘娘,七皇子又病了,李婕妤今夜請皇上去探望。」
我一邊翻著書頁核對著支出銀兩,一邊說道:「不用著急,太后孝期未滿,皇上做不了什麼。」
金仁稍有不安,我見狀合上簿籍問:「怎麼了?」
金仁回稟道:「娘娘不知道,宮裡頭有傳言,說皇上早就破了孝。畢竟皇上正值壯年,李婕妤也年輕漂亮,他們兩個夜夜在一處,哪能拘著規矩安安分分的。」
我冷笑道:「既然是這樣——改日找個御醫去綠綺堂診脈,就說李婕妤懷了身孕。」
金仁一喜,笑道:「這消息若傳出來,恐怕皇上再也不敢去了。」
我暫且無心理會李婕妤,又問金仁道:「貴妃病重的消息平阿侯是否已經知道了?」
金仁聽見我問這個,不覺愁眉苦臉:「自然知道了,老侯爺就貴妃一個女兒,疼的什麼似的。聽聞今天早上還上奏摺問貴妃娘娘安,皇上批複會儘力醫治。老侯爺拼殺得來那麼多封邑土地,卻沒有兒子繼承,也是可憐。」
我橫掃他一眼,道:「侯爺畢竟是侯爺,輪不到你來可憐,你這話傳出去可當心小命。」
金仁嘆了口氣:「奴才曉得分寸,只是覺得王侯將相做到這個地步,卻也還有不如意的事,想想就心酸。」
我睨著他意味不明的一笑,道:「如今你也是本宮身邊的總管太監,宮中大部分人看你有如你看平阿侯,你可能事事順心?」
金仁臉色一白,連忙跪下道:「娘娘別折煞奴才,奴才就是奴才,談什麼順心不順心。」
我示意他起來,淡淡道:「你是本宮身邊服侍的人,但是平阿侯何嘗不是皇上的臣子。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穿了,天底下除了皇上,其他人都是一樣的。」
金仁聞言斂容,道:「娘娘的教導奴才記下了。」
我看簿籍看的眼酸,隨手揉著額角道:「你記得太早了,本宮的話還沒說完。你不想想既然大家都是一樣的人,為何你見了平阿侯也下跪行禮呢?」
金仁乖覺,笑道:「雖說一樣,但是奴才的地位和侯爺千差萬別。」
我冷笑道:「然而他見了徐晉,總還肯給三分薄面,不受他大禮。其實無論為人、為官、為妃、為奴,只要能審時度勢,隨機應變,在自己本行走到最高點,任憑對方是誰都得對他尊重些。」
金仁聞言更是肅穆,道:「奴才明白了。」
正在這個時候,殿外傳來三聲叩門的聲音。那是哥哥離去宮裡心腹給我遞信。我瞧著日頭西移,確實不早,哥哥同她的話也該說完了。
哥哥彼時還未離去,站在未央宮的宮院中略微悵然,見我走來對我說道:「貴妃的身子,真的是虛弱至極了。」
我心酸,澀然道:「今日聽說你要來,她精神還算不錯,往日里更是頹萎,叫人心疼。」
哥哥抿嘴不語,只靜靜盯著長亭殿的窗欞。我看了看懵怔的哥哥,心底隱約有幾分不安,不覺低聲問他:「你同她既然已經絮完,為何還不肯離開?」
哥哥回過神來,默默道:「我是怕這一走,永遠也不能再回來看她了。」
我眼波一轉,道:「你若是想,明日我可以再安排。」
哥哥想了良久,終還是幽聲道:「罷了,這到底違禁,我不願連累你,何況府中畢竟還有王妃。」
我見他還是顧忌方由的,終於安下心來。方由和陳玉華都是我沒有血緣的親人,陳玉華如今唯一的願望就是見一見哥哥,我若做不到良心難安。但若是因此讓哥哥對陳玉華生出情義,我亦是對不住方由。
哥哥是重情之人,陳玉華為了他失去了雙目,又愛他至深,他自然不能佯作無睹。方由是他髮妻,又是他深愛了多年的人,他也不能傷她的心。
日落之前,哥哥還是走了。他的肩上擔著兩個同樣美好女子的愛重,卻從頭到尾辜負了一人。背影蕭蕭,我忽然想起他曾經說,若知陳玉華如此可愛,當初極有可能答應這門親事。頓時明了,其實哥哥還是待陳玉華有情的。只是這份感情,淡薄到平日察覺不出,唯有到生離死別的關頭,才濃烈熾熱起來。
而殿中的陳玉華,此刻正安詳地躺在床榻上,帶著此生最後的溫暖,微笑地永遠閉上眼睛。
下了幾日大雪的天,終於在黃昏的最後一刻放晴。晚霞如血,絢爛卻也極盡凄厲,彷彿在悼念著紅顏早逝。北風又開始呼呼作響,用冰冷的溫度將空氣中濃郁的悲涼封存。
而我,悄悄將哥哥寫給我答允來看她的信放入她貼身的小衣里。這樣一來,她長眠的日日夜夜,都有哥哥相陪。
鴻熙十五年臘月十八,敏貴妃陳氏病故。皇帝傷心良久,追謚貴妃為敏肅皇貴妃。自此以後,大齊太廟中,又多了一塊冰涼的牌位。上面所書的那個人,是我在宮中唯一當做親人看待的妹妹。
臘月十九日,婢女花鏡請求為皇貴妃守靈,皇上念及皇貴妃無子嗣,唯有皇三子一個養子,便允花鏡按照公主服母妃喪之禮為其摔喪駕靈。而皇三子蕭昭平,因母妃病逝傷心過度,也一朝病倒。御醫照料在側,皇三子卻依舊高燒不退。
十二年歲月如梭,把這個鮮活的女子刻進了我的生命里。她見證了我最初的愛恨,陪著我扳倒了後宮一個又一個的敵人。或許她也曾背叛,但是這背叛過後,卻讓我更加珍惜她在身邊的日子。
落英、柔惠、柔嘉、柔儀、方由、春雨、魏瑾這些曾經陪伴我的人都一一離我而去,如今陳玉華也永遠離開。我突然發現在這沉寂的後宮里,我竟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清淚劃過,我驀地失笑。孤家寡人,我居然也一步步走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
蕭琰來過幾次未央宮,站在停放陳玉華梓宮的長亭殿里,悵然對我嘆道:「皇貴妃溫柔靜默,這麼多年是朕冷落她了。她和她父親都為朕的江山立下汗馬功勞,朕卻連她的性命都留不住。」
溫柔靜默?我忍耐不住冷笑出聲,迎著蕭琰不悅地目光從牙縫中擠出句話:「當年皇上形容皇貴妃,用的是桀驁不馴這個詞。」
他自是不記得鴻熙三年的陳玉華是如何昂首入宮,驕傲如斯。他也不知道,有那麼幾年她對他款款深情,卻不得不竭力掩藏女兒心思,哪怕在我面前都要扮作無意聖寵。
他更不明白,雷雨交加那日他脫口而出的不屑是如何深深傷了她。自此以後她對他冷心冷肺,一如他從來不曾在乎她。
他什麼都不記得、不知道、不明白,仍舊可以回到清陽殿,做他高高在上的皇帝。
而我,只要一闔眼就能看到陳玉華的身影。她的音容笑貌,一舉一動,莫不真切地在我腦海里閃現。
靖兒已到了很懂事的年紀,他乖巧地同花鏡一起為陳玉華守靈。他說:「敏肅母妃一生無子,薨后雖有公主守靈,但三弟病重卻不能為她服喪。」
他搖搖我雪白的錦衣,哭著懇求道:「母后,兒臣想替三弟為敏肅母妃守靈,盡一盡孝道。」
我落淚,卻輕輕替靖兒拭去臉頰的淚水,道:「應該的,你去吧。你敏肅母妃未必多喜歡你三弟,待你卻是極好的。」
看著靖兒步伐沉重地走向長亭殿,我記起十年前誕下靖兒不久,她曾經抱著靖兒含笑逗弄。那是此生她在我面前唯一一次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儘管她日後否認對我子女的疼惜,但那時面對如此嬌嫩生命的她,也一定是真心喜愛。
那一年,天高雲淡,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