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公主嫁
哥哥的話音剛落,就見方由出現在長廊。我和哥哥站起身來迎上去,我問:「貴妃都和你說什麼了?」
方由清淡一笑,臉上看不出喜怒,只說:「不過隨便絮絮,沒聊什麼要緊的。」默了片刻,她又加上一句,「貴妃身體不好,娘娘照顧她辛苦了。」
方由做采燕時與陳玉華也相熟,可這兩年遇到了諸多變故,她們的身份也都不同。我起先是擔心陳玉華心高氣傲,會被方由做王妃刺激到。但看方由還算平靜,便不再多問。
天色漸晚,哥哥和方由告辭,我親自送他們到未央宮門口,回來的路上瞧見陳玉華所居的長亭殿,便挪步走了進去。
屋中晦暗,陰陰沉沉。我借著開門的亮光才瞧見陳玉華側卧在湘妃榻上小憩,花鏡拿了薄荷腦油,輕輕地給她揉著太陽穴。
失明的人耳朵都極靈便,我將將進門陳玉華便問道:「皇后,是你來了么?」
我應了一聲,走到她身邊挨著坐下,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她嘴角淡淡一勾,露出淡然的笑意:「聽腳步聲聽出來的,除了皇後娘娘,誰身後會跟著那麼多人呢?」
我瞧她屋子裡除了花鏡沒有別人,便知道她不喜人多,遂讓所有人都退下,又對花鏡道:「今日本宮讓人做了山楂馬蹄糕和棗泥山藥糕,酸酸甜甜的大概貴妃愛吃,你去廚房拿些過來吧。」
花鏡笑道:「方才娘娘還說覺得苦,這下正好吃些糕點壓一壓。」
花鏡性子活潑,很像從前的陳玉華。我見她歡歡喜喜地出去,不免更加憐惜如今消沉的陳玉華。
「嘴裡苦些糕點就壓住,」我凝神道,「可是心裡苦,吃再多甜點也沒有。」
陳玉華聞言,伸手摸索著向我伸來。我握住她的手,才發現她如今消瘦到何等地步。
我記得入宮第二年她穿過一身桃紅色的衣裙,鮮艷明媚紅潤豐腴,蕭琰看了都忍不住大加讚賞。可如今雙手的觸感,竟不是一句硌手可以形容的。
曾幾何時,她也是年方二八的曼妙佳人。
「其實我倒不苦,暄化王和王妃彼此真心,我聽著他們的消息,心裡只覺甜。」她輕輕開口,然後雙眉一蹙,「只是我心裡總有個疑問,這麼多年一直沒敢問出口。方才請王妃過來,便是為此。」
我溫和道:「你有何問題不妨問我,咱們之間沒有什麼好避諱的。」
她聽了這話,掙扎著坐起。我拿了軟枕墊在她背後,道:「到底是什麼要緊話,你只管問我便是。」
陳玉華沉了口氣,輕輕開口道:「當年在邊關父親向他提親,可是他想都未想便斷然拒絕。父親雖然氣盛,但仔細一想認為他平日穩重,若非另有緣故,絕不可能拒絕的如此生硬。於是他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得知定國公府大公子與方家小姐曾經議過親……」
我聞言不覺驚駭,神色已然大變。只是陳玉華看不見,否則她不必問下去也什麼都明白了。
「方家和周家世代交好,對這門親事也一直默認,只等方小姐選秀落選便可提親。可是就這麼不湊巧,方家小姐偏生沒能落選。宮裡人接方小姐入宮的那一天,周公子辭別父母,上書請求去邊關歷練。」她幽幽開口,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如看不見的小手緊緊扼住我的咽喉。
我強作鎮定,道:「我哥哥和方小姐確實自幼認識,也算青梅竹馬。然而方家小姐入宮不久先帝駕崩,她作為陪葬已經不在人世了。」
屋子裡本就陰沉,陳玉華又戴著眼罩看不見眼睛。溫溫一笑間,竟有了幾分鬼魅之氣。
她吐氣幽蘭,笑得令人心驚:「是么?」
我冷汗涔涔:「你懷疑什麼?」
她道:「本也未曾懷疑什麼,可是自你讓采燕認了世昌伯為父之後,我才突然覺得不對。假使當年周公子真的同方家小姐有什麼,如今王妃做了方家義女,方家難道不會心有芥蒂么?再者你在暄化時曾告訴我,采燕和周公子也是青梅竹馬。我不信周公子那樣的人,會同時和兩個女子糾纏不清。」
我眉心驟蹙,心底一陣翻騰。許是察覺了我的緊張,陳玉華凝聲問我:「皇后,我說的對也不對?」
我道:「對不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讓采燕認世昌侯為義父,的確不妥。」
她聞言苦笑一聲:「你做的沒什麼不妥,這事過去快十六年了,除了我誰還記得呢?何況我是同時知道方家小姐和采燕與周公子都有情誼才猜出的真相,你對外只說采燕和周公子是在涼河日久生情,誰又能想的明白?你和她姐妹情深,她隱姓埋名那麼久,有機會你當然要她認祖歸宗。」
她已然認定,我再多費唇舌也沒有用了,索性道:「采燕身份這事關係到周府和方府兩戶人家,牽連甚廣,還望你……」
我未及說完,她忽然撲過來一手摸索著捂住我的嘴,一手指著一個窗戶,壓低聲音道:「窗戶外面有人!」
我一怔,連忙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過去,猛地推開窗扇。
窗外空空蕩蕩,並無一人。
鬆了口氣,我復又回去溫聲道:「沒人,你恐怕是聽錯了吧。」
陳玉華一怔,道:「自失明以來我耳朵甚好,應當不會聽錯。」
我心底陣陣不安,只說:「可也確實無人。」
她鬆鬆一笑,說:「無人更好。」她沖我招招手,鄭重承諾道,「皇后,你放心。」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忽然看到牆根底下閃過一個人影。我當即喝道:「誰!」
那原本是個小宮女,聽到我暴喝嚇得直哆嗦,撲通一聲跪下道:「皇後娘娘恕罪,奴婢是綠綺堂的宮女,來此通報皇後娘娘李婉儀要生了。」
我算算日子,太後去世那段時間李輕菡發現身孕,到了如今的確也該生了,便道:「本宮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小宮女答應下,連忙就跑了。陳玉華若有所思,道:「她的腳步聲有些熟悉,方才的人彷彿就是她。」
我眼神驟冷。
李婉儀陣痛數個時辰后,平安誕下了一個小皇子。蕭琰大喜,重賞了綠綺堂上下,當即晉封李輕菡為容華。
我依照蕭琰的意思,命尚宮局置辦了賞賜送去綠綺堂。綠綺堂從上到下,人人一支玉髓八寶簪,一支紅瑪瑙玉鐲,另有賞銀分發下去。過了兩日,李容華的一個宮女在梳妝時不甚絆倒,手中的玉髓八寶簪恰好穿胸而過。
李容華為此向蕭琰哭訴,說我有意謀殺她的宮女。蕭琰聽后只覺得是巧合罷了,又覺得那宮女晦氣,所以到底也沒怎樣,反倒責怪李容華誣陷皇后。
此事不了了之,時候我才聽說那宮女是李容華唯一的陪嫁,打小就伺候她。出於憐惜,我賞了那宮女一百兩埋葬銀子,又恩准屍首回歸本家。如此,李容華到底不能再說什麼了。
未及出月,蕭琰賜「昭宇」之名給皇七子,取博大寬仁、器宇軒昂之意。皇七子百日時,雖然不能大擺筵席以免衝撞太后,但到底辦了一小小家宴。宴席之上皇七子玲瓏可愛,蕭琰又見自那宮女去世后李容華一直鬱鬱寡歡,便格外恩賞加封她為婕妤。
兩年時間,李輕菡誕下皇子,從區區嬪位爬到了從三品婕妤。我飲了一口酒,冷冷想著不及皇七子滿周歲,她必然可以封妃。
盛夏已至,陳玉華的身體開始衰弱下去。我日日清御醫過來診脈,御醫只說貴妃心有鬱結,肝火旺盛,夏日裡又炎熱,故而身體時好時壞。開了許多藥方,陳玉華吃了也不怎麼見效,倒是更加沉痾。
秋日裡她身體漸好,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重陽節時大遼突然來了使臣,送上了大量豐厚的貢禮。蕭琰因上次之故對異國貢禮格外敏感,詢問之後才發現原來大遼是來和親的。
「和親?」我訝然。
蕭琰含笑頷首,道:「大遼鷹王即位數載,一直沒有立皇后。他這次遣使來我大齊,便是想要迎娶我大齊公主為後。」
我沉思不解:「如今大遼對大齊已無威脅,又不曾兵戎相見,我們沒有和親的必要。」
蕭琰沉吟片刻,道:「此番和親並非你想的那樣,大遼是真心實意想要迎娶大齊公主。國書上的言辭甚是客氣,可見大遼皇帝的誠意。」
我凝眉:「即便如此,宮中最大的公主還不到十歲,怎麼能和親?」
蕭琰笑吟吟道:「大遼皇帝明面上是要迎娶大齊公主,可是他亦曉得宮中並無適齡公主,故而讓使者告知朕,他其實只想求娶一宮女,封做公主即可。」
我心底一涼:「莫非是春雨?」
蕭琰一怔:「你如何知道的?大遼使者說他們皇帝要娶的,就是皇後身邊的女官春雨。」
我斷然拒絕:「此事不可,大遼皇帝臣妾在暄化見過,為人輕浮且喜怒無常,臣妾豈能把自己貼身的宮女嫁給他?」
蕭琰不意我見過遼帝,卻也暫未追問,只道:「大遼此番誠意十足,況且只要求宮女為後,朕怎能不答應。再說古往今來和親的女子,哪個是金枝玉葉,不都是宮女或者貴戚之女么?」
我堅定地搖首,道:「大遼既然是來求親的,那麼允不允是大齊的事。皇上若真的想與遼國和親,大可挑別的宮女或宗室之女,臣妾的春雨可是萬萬不能給的。」
蕭琰見我說的篤定,不覺變了臉色冷冷道:「皇后,你要分得清輕重。朕知道春雨是你的心腹你捨不得,可是大遼皇帝尚武,軍隊兵強馬壯。大齊國內剛剛安定下來,你難道想要再度挑起戰端么?」
「皇上此言臣妾萬萬不敢當,臣妾不是郭氏,豈能挑起家國大亂。只是春雨曾經救過臣妾、靖兒、易兒和華兒的命,臣妾不止視她為貼身女官,更待她如救命恩人。即使要和親,也要她自己願意,她若不願意,臣妾不會勉強她。」我朗聲道。
蕭琰聽了這話,神色稍微和緩,道:「你既這樣說,就把她叫來問問。」
春雨跪著靜靜聽完了蕭琰的話,兩頰緋紅。蕭琰和顏悅色道:「你不必害羞,女兒家早晚都要出嫁,只說你的心意便是。」
春雨看向我,我目視與她輕輕搖首。她咬著下唇輕輕道:「奴婢一切聽皇後娘娘的。」
蕭琰一聽這話便急了:「你自己的婚姻大事,當然要自己做主,朕和皇后都依你。」
春雨聞言,大有要拒絕之色。蕭琰見不好,忙道:「這是一輩子的事,你要想清楚。你留在皇後身邊,來日至多不過為尋常官宦正室,哪裡有做一國皇後來的風光?」
春雨當即跪下,頓首正色道:「奴婢並非貪求名位富貴之人,這輩子原也打算一直侍奉娘娘。當日在暄化奴婢與大遼皇帝有過一面之緣,他也曾說過要娶奴婢為妻之言。可這麼久奴婢只不過當做戲言,未曾放在心上。」
「你既這樣說,那便是要拒婚了。」蕭琰冷冷道。
我起身福了一福,道:「皇上,遼帝若真心求娶春雨為後,必然也不願意勉強她。我們若是強迫春雨嫁過去,來日他們夫妻之間相處不愉,終究於兩國邦交無益。」
蕭琰臉色鐵青,卻也無可奈何,道:「也罷,朕會再與遼使商談。不過朕醜話說在前頭,如果遼使不肯退步,皇后還是為春雨早些打算吧。」
我正欲駁回,卻聽春雨大聲道:「皇上的意思是,不管奴婢願不願意,總歸是要和親了?」
蕭琰不語,然而眼神卻無比堅定。
春雨見狀再度頓首,道:「既然如此,奴婢願意和親大遼。」
我大驚失色:「春雨!」
不同於我的大驚,蕭琰大喜過望,驚喜問道:「你此話可當真?」
春雨道:「自然當真,不過皇上要答允奴婢一件事,奴婢才肯。」
別說一件事了,即便春雨提出十件事,只怕蕭琰也會答應。果然我見蕭琰想也未想,坐在椅子上的身體向前湊,道:「你快快說來。」
春雨肅容道:「奴婢自幼孤苦,入宮之後更是命若浮萍,但是皇後娘娘將奴婢調到身邊來服侍,奴婢的日子這才好過一點。這般大恩對娘娘來說不過舉手之勞,然而奴婢一直銘感於心,發誓要照顧娘娘一輩子。奴婢一己之身不值憐惜,在哪裡都會牽挂皇後娘娘。可惜後宮風波迭起,奴婢常常見皇后被奸小陷害。如果一朝和親遠嫁他國,不能日夜服侍娘娘,必然時時牽挂。」
蕭琰目光逐漸幽深,輕輕道:「你的意思是?」
「奴婢不敢要求什麼,只求皇上善待娘娘。來日再有奸小陷害,還請皇上萬萬要相信娘娘才是。」春雨鄭重說道。
蕭琰深深望我:「從前的確讓皇后吃了很多苦,今後不會了。」
春雨叩首:「如此奴婢也能放心,也請皇上放心。春雨在一日,便會拼盡全力使大遼和大齊結好一日,不致戰端禍亂。」
蕭琰親自把春雨扶了起來,道:「你待皇后這樣忠心,自然也會忠心於大齊,朕相信你會說到做到。」
春雨霍然再度跪下,一字一句生硬道:「奴婢小小女子沒有那麼大的情懷,此心只忠於皇後娘娘而已。」
這話說的硬冷,聯繫起她方才說過的話,其中深意令人心驚。
春雨是想說,我在後宮安好一日,大遼便會與大齊結好一日。我若一朝不好,以遼帝待她的情義,勢必會考慮揮師南下。
蕭琰果然神色微變,垂下手道:「隨便你忠心誰,只要肯和親大遼便好。」
他說罷便說朝政上還有正經事,先行離去。
我把跪在地上的春雨攙起來,心疼道:「你何必答應和親之事,你若不肯答應,早晚都有解決的辦法。」
春雨溫柔一笑,道:「娘娘不必替奴婢難過,這一切奴婢早就想到了。」
我心裡發堵,見春雨神色一晃,目光順著窗戶飄往遠方。
「大遼手握大齊的太子、二皇子和嫡公主,如同握住了大齊半壁江山,豈肯輕易放手。若非我早已應允遼帝,三個孩子又怎麼能如此順利地回來。」她恬靜說道。
「竟是這樣!」我瞬間明白過來。當初孩子們歸來,我便有所懷疑遼帝另有所圖。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日日在我身邊的春雨,會是這場交易的最終籌碼。
她見我醒悟,只是輕輕點頭。我鼻子一酸道:「憑你方才說的那麼天花亂墜,可是你我心知肚明,我待你並不好。自你來了未央宮,我數次被趕去樂成殿,在未央宮的最後一段日子,也是清苦的有如冷宮。天下大亂之後,我也沒能帶著你逃離皇宮尋個好去處。反倒是你,一直在在我身邊照顧我、救我、為我考慮打算。你沒跟著我享過福,又為何要為我做出這樣大的犧牲?」
她嗤得一笑,道:「娘娘當真以為奴婢是為你么?奴婢受侯爺大恩,命都是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侯爺。而奴婢為娘娘做的所有事,都是侯爺想為娘娘做卻沒有機會做的。娘娘何苦覺得對不住奴婢,侯爺才是娘娘真正負了的。」
心已經不知是什麼滋味了,苦澀到了麻木的地步。我聽見自己喃喃問春雨:「我的確答應同他江湖偕老,然而最終還是沒能赴約,他可怪我?」
「侯爺怎麼會怪娘娘,他自然知道娘娘都是為了他。可是即使什麼都明白,他依舊還是不快活。」春雨懇切道,「娘娘,如果來日有機會,你跟侯爺來大遼吧。在大遼,再沒有人敢為難你們了。」
我澀然一笑,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那麼周府上下怎麼辦,近襄侯府上下又怎麼辦?錯過了當初,註定沒有來日了。」
鴻熙十五年八月十八,皇后收義妹魏氏,封做魯國長公主。九月初,魯國長公主下嫁大遼皇帝。一切儀典,皆由禮部奉旨督辦。
秋風蕭瑟,展眼又是一年秋。未央宮送走了春雨,便連最後一絲春意都沒了。殿內仍然宮人眾多,可我卻從未感覺到這般孤寂。
春雨在時,即便她不言我不語,心依舊是半滿的。許是覺得她在我身邊,魏瑾也是在的。然如今春雨不在了,我如同迷失在黑夜裡的小鹿,再也分不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