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周氏興
那枚銀杏葉我見過。
在暄化的時候,易兒很喜歡這些銀杏葉。因不忍它們零落成泥,故而挑了好些夾藏在守備的藏書當中。剩餘的葉子,也都小心地掩埋在樹根底下讓它們化作春泥。
時光飛逝,一晃已經兩年。
在當年,若是能擺脫蕭琰的控制,不必連累家人,我會離開地義無反顧。
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親手毒殺了我的妹妹,逼死了太后,杖殺了小李嬪且嚇死了梁婕妤。我的雙手沾滿了的血,和他印象當中的周暄,已截然不同。即使強求,最終換來的也只會是失望。
更何況,我已一步步從後宮走到了朝堂。我不是當年默默無聞、死了也無人理會的皇后。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備受世人矚目。這樣的我,如何能避過所有人的目光,跟著他隱姓埋名遠遁江湖?
我不是為情.愛而活的女子,但只要我活著,便會保全我的情.愛。
秋風一卷,手中的銀杏葉脫手飛走,在空中打了一個轉,落入御河。水流平緩,慢慢地推送著那葉子向前方流去。忽然一個小浪把它打翻,它徹底消失在水流當中。
冰封了千瘡百孔的心,收起了傷感的情緒,我還是大齊獨一無二的皇后。
白帝城的事情安置好后,我再度遣使去成都請蕭琰,自己提早一步先往京城趕去。我動身返回京城,蕭琰勢必不能再留在成都,所以哪怕病未痊癒,也少不得上路。
成都距京城數千里之遙,我命近襄侯留在白帝城,等蕭琰的聖駕趕到便護送聖駕迴鑾。哥哥全權接掌了父親帶來的江南軍,押解楚王隨我回京城。
自楚王妃死後,楚王日夜傷心,迅速憔悴。何況他四肢被鎖傷了筋骨,回京路途遙遠一路顛簸。等把他關到刑部天牢時,他已活活被折騰去半條命。
一別三年,京城已大不一樣。連番征戰讓原本氣勢恢宏的城牆變成了斷井殘垣,街頭巷尾不再富庶繁華,百姓們猶如驚弓之鳥,恐懼著任何的風吹草動。
只有皇宮一如既往的富麗堂皇。楚王攻陷了京城之後,便佔據了金鑾殿。而周晗住在我的未央宮,也長達一年之久。
離開這裡之前我形同廢后,未央宮形同冷宮。這次回來,未央宮還保持著周晗居住時的樣子,層幔疊紗,金堆玉砌,十分奢華。我摸了摸搭在湘妃榻背兒上的肚兜,上面的紅蓮繡的栩栩如生。看樣子,應該是周晗綉給她的孩子的。
「娘娘,您甫回宮中,要不要讓尚宮局把這裡按照娘娘的喜好,重新布置一番?」春雨問道。
我輕輕搖搖頭,道:「不必了,這樣就很好。」
伸手一捻殿中的幔帳,我道:「她一貫很喜歡嬌艷明媚的顏色,譬如這鵝黃色。我記得我入宮那天,她就穿著這個顏色的衣裳,很是嬌憨。」
蕭琰回宮的時候,已經是鴻熙十四年的臘月。京城中已經被我打理的井井有條,他來未央宮見我時,我恰好在批閱各地呈上來的奏摺。
「皇上回來了。」我淡淡起身相迎,道,「臣妾雜事繁多,未到宮門口遠迎,還請皇上恕罪。」
他道了聲「無妨」,又道:「這半年皇后替朕操持國事,辛苦了。」
我道:「皇上病重遠在成都,臣妾越俎代庖實在惶恐,還請皇上恕罪。」
他擺了擺手,欲攜我手入座,卻被我不動聲色地抽走。他他稍稍尷尬,輕咳一聲道:「皇后自重回宮中,似乎與朕生分了不少。」
我低著頭不願看他,說:「臣妾只是操心後宮之事,無暇侍奉皇上。新入宮的幾位姐妹看著都不錯,有她們在,臣妾很放心。」
蕭琰撿了地方坐下,不疾不徐地說道:「是啊,皇后不止要為後宮的事勞心勞力,前朝也離不開皇后決斷,自然無暇分心。」
這話中試探之意露骨,我少不得恭謹地跪下,鄭重道:「當日在白帝城,左相右相皆隨皇上遠赴成都,朝中無人主持大局。臣妾畢竟是皇后,只是按照百官的意思出來壓壓場子,一應軍政大事,其實都是由各部官員處理的。如今皇上已經回京,前朝諸事自然要交還給皇上,臣妾不敢再僭越。」說罷,我又對春雨道,「即刻把所有奏章封好,送去清陽宮。另外這半年的人員變遷及各地奏報,你們可全部理好了?」
春雨答應著,道:「奴婢已經按照娘娘吩咐,提早整理完畢,就等皇上過目。」
蕭琰聽了我們主僕二人這樣說,方笑道:「皇后很識大體,朕很欣慰。等過了年,朕一定重重嘉獎你和你父兄。」
我道:「為皇上分憂是職責所在,臣妾不敢討賞。」
蕭琰溫和一笑,伸手扶我起來,道:「楚王之亂多虧有你父兄出力,否則還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麼時候。然你們家富貴已極,大概不屑於金銀賞賜。朕想好了,等過了年朕就給你父親分封,賜暄化王之爵。你哥哥青年才俊,定國公的爵位早早給他承襲,想來也無人敢有異議。」
為何,為何又是暄化!
我心中刺痛,父親浴血奮戰一載,最後卻得了一個暄化王的爵位,何其諷刺。
我連忙跪下,大聲推辭:「請皇上收回成命,臣妾父親年事已高,早有歸隱之心。此次因為天下大亂責無旁貸,故而重新出山為朝廷效力。如今天下平定,父親心愿已了,還請皇上不要以浮世的虛榮再打擾他了。」
蕭琰一怔:「定國公竟然淡薄至此么?」
我叩首:「皇上若真的想要賞賜臣妾的父親,不如答應臣妾一件事吧。」
「你說。」
我仰起臉龐,認真說道:「太后在世時曾經賜給臣妾母親一份殊容,允許她以臣妾之母的身份,死後在太廟供奉。可如今太后已薨,自當奉靈牌入太廟。臣妾思來想去,總覺得臣妾母親以及在內享祭十分不妥,故而日夜不安。所以想求皇上一個恩典,讓臣妾母親的靈位回歸本家,入周氏祠堂供奉。」
蕭琰思慮片刻,伸手再度將我扶起,溫和說道:「這事合情合理,朕自當允准。」
我放下心來,卻見他深深望我:「你提起了母后,倒也讓朕不安。聽聞她老人家薨逝的時候,身邊只有你。」
我心口微滯,不知他是否懷疑我。不過太后已死了半年之久,他即使心存懷疑,也做不了什麼。更何況——
「提起太后,臣妾又想起一事。只是此事關係重大,臣妾本不應在皇上病體未愈的情況下說出。可是……」我吞吞吐吐,反而引起了蕭琰的好奇。他握住我的手道:「皇後有什麼話不能和朕說的,是不是母後去世之前,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朕?」
我咬著下唇,輕輕擺首,道:「太後走的安詳,什麼話都沒留下。是臣妾斗膽揣測,在這宮裡是不是有人要害太后。」
此言一出,蕭琰握緊我的手驟然收緊。我吃痛,掙扎著想要脫開,他卻舉著我的手擱在胸.前:「你說什麼?」
「皇上恕罪。」我連忙請罪。
「說!到底怎麼回事!」蕭琰雙眼通紅,面頰粉赤,看樣子已急火攻心。
我徐徐道:「太后病逝那天,有一個御醫來見臣妾,說奚宮局新採買回來的幾味葯與從前大不相同。臣妾覺得有異,當即扣住他叫他別走漏風聲,再仔細命人查訪。誰知道查出來的結果令人不敢置信,從前那幾味葯竟都是假的。而太后服用的葯里,幾味又恰是最要緊的……」
我適當地止了話頭,而其中的深意已不難猜透。蕭琰果真極怒,問我:「皇后說這話,可有人證物證,可有懷疑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謀害太后?」
我低頭道:「人證有御醫和奚宮局主事,物證有太后之前煎藥的藥渣。至於懷疑誰,臣妾不敢妄加揣測,還請皇上親自徹查此事吧。」
三日後結果出來,是庶人郭氏一手所為。蕭琰在暴怒之下,抄了高陽侯府闔府。成年男丁菜市口斬首,未成年者發配充軍,女眷皆充為官妓,自開過以來赫赫揚揚的高陽侯府,也終於大廈傾頹。
那日我在清陽宮,手中端著葯碗服侍蕭琰進葯。他本未痊癒又受這樣的刺激,徹底病倒。他拉著我的手,雙目紅腫道:「皇后,朕待郭氏不薄,她為何要害太后。她既然害了太后,又是否害了朕害了別人?」
我溫聲道:「皇上還是不要再想了,為了她的愚昧舉動拖壞身體,多不值得。」
蕭琰苦笑,闔上眼睛卻依舊拉著我的手:「朕寵她寵到了皇貴妃,在宮中她一人之下而已。朕甚至想過立她的孩子做太子,這樣朕百年之後她便是太后,可永保榮華。」
我不語,卻見蕭琰突然睜開眼睛掙扎著起身,湊在我面前問我:「皇后,朕這樣說你會不會傷心?」
我淡笑:「臣妾不會。」
他突然伸手摟住了我,我猝不及防,手中的葯碗滾在地上,葯汁也灑了一身。
他喃喃道:「朕今日才明白,後宮之中唯有皇后最體貼。往日你操勞六宮瑣事無怨無悔,家國大亂時亦能為朕分憂解難。朕有這麼好的皇后,身邊何必再要那些居心叵測之人。」
我心底的冷笑幾乎都要漫上嘴角,他早已人到中年,卻如此天真。我待他何曾是體貼,不過是敷衍了事。而我在宮中這十年日日如履薄冰小心度日,他又能體諒么?
然而我終究還是溫婉一笑,與素日並無不同:「皇上不必多心,宮中大部分妃嬪還是好的,郭氏實是個特例。」
他鬆開我,我和他雙目不過咫尺之距。他道:「為了你,朕真的很想廢黜所有的妃嬪,日後六宮朕只有你一個。」
我攥緊了拳頭,強忍著不適笑道:「皇上這樣偏心,宮中姐妹恐怕都要生氣了。冬日嚴寒,梨花帶雨也會變成梨花帶冰,可不好看。」
他被我逗笑,笑道:「這幾年局勢動蕩,她們跟著朕都吃了許多苦。朕這幾日在想,等來年開春在後宮大封一次,好生安撫剩餘的妃嬪。死於戰亂的也各自追封,不使她們死後無名,皇后意下如何?」
我自然頷首:「皇上思慮周全,應當如此。」
他深深注視著我,道:「皇后貴為國母,封無可封。朕會重重嘉獎你的母家,讓你在後宮的地位,無人可撼動半分。」
我低著頭抿嘴一笑,十分溫順。
臘月二十,蕭琰以太后遺願之名,正式下旨賜死楚王。其他親信蕭琰處理的十分順手,依著高陽侯府的例子,或死或流放,乾乾脆脆。前有高陽侯府後有楚王府,今年這個年,總覺得空氣中都布滿了血腥氣。
新年伊始,蕭琰撐著病體開始打理國事。他下旨封哥哥為驃騎將軍,封爵暄化王。而我的二弟周昱依序齒將在父親過世后承繼定國公之爵。三弟周暗年紀尚小,蕭琰賜他入上書房讀書的特權。兩位叔叔雖無爵位,蕭琰但也擇了翰林學士承旨和院判二職給他們,皆是正三品的官位。固然實權有限,卻也不再是普通官員。如此我們周氏一族一王一公,煊赫聲勢達到頂峰。
除卻周氏一族,蕭琰加封平阿侯陳煒為護國大將軍,食邑一萬。加上從前封候的一萬戶,平阿侯共有食邑兩萬,已是侯爵食邑之最。近襄侯加封車騎將軍,亦賞過萬食邑。
余者文武百官但有功績,也都一一恩賞。普天同慶的喜悅終於掩埋了楚王之亂的傷痛,趁著大喜,哥哥上書請求立自己的媵侍采燕為王妃。
「朕記得采燕是你母親留給你的侍女,怎麼又變成了暄化王的媵侍?」蕭琰執了哥哥的奏摺笑吟吟問我道。
我微笑道:「采燕自幼服侍亡母,和哥哥是熟識。後來遼軍偷襲大營,哥哥在亂軍之中救下了采燕和平兒,並把他們帶去了涼河大營。兩人在涼河日久生情,臣妾得知后,便讓哥哥納了采燕為妾。」
蕭琰略一沉吟道:「可是采燕畢竟是個丫鬟,出身過於卑微。暄化王如今是王爺,若立一婢女為王妃,恐怕太委屈。即使他不介意采燕的身份,難道來日別人非議他也可充耳不聞么」
我飲了幾口茶,思緒轉寰了良久方道:「皇上這樣說自然是體恤臣妾的哥哥,可是臣妾的哥哥也正是因為皇上,所以才罔顧非議要立無甚背景的采燕為妃。」
蕭琰疑惑不解,湊近我兩分問道:「皇后此話怎講?」
我曼聲與他分析道:「自天下大亂之後,臣妾母家手掌兵權,不知多少人在背地裡猜忌。如今哥哥承蒙皇恩已裂土封王,二弟又要承繼定國公的爵位,臣妾在後宮,依然是一人之下的皇后。隆恩聲勢已經至此,若哥哥在迎娶京中名門閨秀為王妃,未免太惹人側目。」
蕭琰和緩一笑,握著我的手輕輕道:「皇后多慮了。」
我笑道:「多慮也罷少慮也罷,總而言之王妃是哥哥的王妃,哥哥喜歡誰便立誰。況且采燕為正妃對皇上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皇上何樂不為?」
蕭琰感動,拇指在我手背輕輕捻動:「皇后,你真是為朕思慮周全。」
我抽出手給他剝了一個蜜桔,遞給他道:「臣妾自然會為皇上分憂。至於采燕的出身,皇上隨便在京中挑個大戶人家收采燕做義女也就是了。如此既沒有實際身份,檯面上也可說得過去。」
蕭琰吃了蜜桔,將桔核吐在金盂中問我:「京城中的望族不少,你覺得哪一家好?」
我托腮想了片刻,問道:「世昌伯方家,皇上覺得如何?」
采燕在元宵之際認了世昌伯為義父,改名方燕。同日蕭琰聖旨賜下,准暄化王所請,立世昌伯義女方燕為暄化王妃。
哥哥按照我的意思,一切皆從簡布置。方燕雖被立為王妃,但是她之前已是哥哥的媵侍,便只在王府中慶賀一番,行的也是側妃扶正之禮。如此低調,也是不願引起別人的注意,畢竟方燕身份敏感。
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惟願他們在王府內能好好相守。只要他們能安穩度日,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正月我擬了晉封名單,蕭琰除了對李貴人的位份有些異議之外,其他都依從了我。
正月二十,蕭琰正式下旨大封六宮。德妃陳氏冊為貴妃,賜居未央宮長亭殿。婕妤趙氏冊為充儀,賜居凌波殿,撫養皇五子。婕妤馬氏冊為庄妃,賜居錦瑟殿。容華花氏為照妃,賜居蘭林殿。
主位已定,余者皆是蕭琰這幾年的新寵,我亦不常照面,無需多說。唯有貴人李氏因為有孕進位為婉儀,還專門賜了規格比之正殿亦不錯的綠綺堂,可見蕭琰待她極為特別。郭伯媛的姐姐郭品盈不再加封之列,反而廢去所有名位,冷宮待死。
其實在天下大亂之前,宮中鶯鶯燕燕妃嬪濟濟,奈何戰亂一開妃嬪凋零。我本欲提議選秀為蕭琰充實後宮,突然想到太后已喪他定然是不肯,便轉了話頭,請旨追封太后及已故妃嬪。
正月二十三,蕭琰鄭重擬旨,追謚太後為孝全武皇后,與先帝合葬陵寢。他宣布為太后戴孝三年,三年之內全國禁婚嫁禁禮樂禁宴席,他自己亦不會鋪張選秀。
太后的事情處理完畢,他同我又合計著擬了旨追封已故妃嬪。第一個要追封的,自然是死在驪山行宮的謝之桃。蕭琰對她頗有愧疚之意,追封賢妃,謚號豫章。我念著豫章賢妃的謚號,想起好端端活在人世間的謝之桃,嘴角不覺勾起一抹諷刺的微笑。
看在皇五子的面子上,蕭琰到底追封梁婕妤為懋恭妃,遷棺槨入妃陵,靈位入太廟。嬌嬪吳氏追封為容華,良媛楊氏追封為芳儀,因屍骨無存,於妃陵外側設衣冠冢。
二月初二是大日子,哥哥擇了這一日帶王妃方氏入宮請安。蕭琰見過他們之後,特有恩旨許他們來未央宮見我。
我早已在未央宮等候多時。
遙遙見他們相攜而來,也不知怎的,眼眶就熱了。
十五年,他們從青澀的相知相愛,終於走到了如今的相愛相守。如今他是王爺,她是他的王妃,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執手到老。
互相見過後,我請哥哥和方由入殿內相絮。聊了半日,敏貴妃的侍女花鏡忽然來到正殿,道:「啟稟皇後娘娘,聽聞暄化王和王妃到了,貴妃娘娘特意送上大禮,祝兩位白頭偕老。」
花鏡手中捧著一個填漆盤子,裡面端端正正放著一對玉璧。花鏡又說:「這玉璧是貴妃娘娘十五歲時,平阿侯送的及笄禮。娘娘一直很喜歡,自己都捨不得用。如今見王爺和王妃一對璧人,少不得拿出來相送,還請二位不要嫌棄玉璧粗鄙。」
我本就怕陳玉華多心,見她拿玉璧送哥哥,連忙替哥哥應承了。哥哥和方由對視一眼,雙雙收下謝過貴妃。
花鏡又笑道:「貴妃娘娘還說,當年在涼河大營同王妃很投契,自分別後時常想念。如今王妃入宮,便想請王妃去她殿中坐坐。」她看向我,問道,「皇後娘娘和王妃許久未見,不知可捨得放王妃去和貴妃說說話?」
我看向方由,她忖了一會站起來說道:「貴妃娘娘相邀,妾身自然是要去的。」
我見狀道:「既然如此,王妃就陪貴妃說說話吧。」
方由隨花鏡離開后,我站起來對哥哥說道:「屋子裡也悶,未央宮裡有個小花園,是說話的好地方,哥哥陪本宮去那裡絮絮吧。」
哥哥自然應允。
花園中賞景,我不喜旁人在側打擾,便讓服侍的宮人盡數退下,只留春雨在不近不遠的地方服侍。哥哥手中捻著一截新柳,有些心不在焉地問我:「聽聞自回宮后,娘娘便把敏貴妃安置在了未央宮。皇上數度提起要讓貴妃挪宮,娘娘都拒絕了。」
我頷首道:「敏貴妃沒了雙眼,飲食起居十分不便。只有留她在我這裡,由我親自照料,才能稍稍安心。」
哥哥深深看我一眼,道:「娘娘和貴妃姐妹情深。」
我給哥哥斟了一杯茶,嘆道:「她為了哥哥失去雙目,又在涼河那麼久,哥哥對她……」
我沒有再說下去,哥哥已然面露惆悵:「貴妃是個很好的女子,當初邊關我若知她這樣好,未必不會答應平阿侯的求親。然而由兒已經回到我身邊,我不能對不起由兒。」
我安撫地握住哥哥的手,道:「我知道哥哥心裡有愧,所以我願意帶哥哥好生照顧她。姻緣皆是命,哥哥和她無緣罷了。」
哥哥嘆了口氣:「所幸她還有你。」
我看了看天,只見天上風雲突變,原本碧藍的天空瞬間被烏雲覆蓋,不覺道:「哥哥如今已經是暄化王了,位極人臣,可還歡喜?」
哥哥神色稍斂:「我只怕功高震主。」
我肅穆道:「哥哥沒有被隆恩沖昏頭腦就好,我等你們夫妻二人入宮,其實也是有要事相商。」
哥哥見我神色鄭重,不由自主也嚴肅起來,道:「妹妹你說吧。」
我低下頭仔細盤算怎樣與哥哥說,邊想邊道:「當年定國公府赫赫揚揚,我才得以入宮為後。父親在朝時,無人可以撼動我的地位。可等父親歸隱,定國公府一朝勢頹,我在宮裡也是如履薄冰。幾次跌入谷底,無人聲援,險些被廢。」
哥哥凝眉憐惜地看著我:「這些由兒跟我說過,暄兒,這麼多年你在宮中著實不容易。」
我勉強含笑,道:「如今哥哥封王,二弟承爵,我們周氏一族恢復往昔榮光。皇上對我另眼相看,我在宮中自然是穩若泰山。」哥哥深深點頭,我繼續道,「然而我入宮多年,深知皇上靠不住。這兩年來哥哥和父親浴血沙場,才換來了他些許的信任。等日子一長,他會把哥哥和父親的功勛全部拋諸腦後。到時候我們周家如此煊赫,他怎能相容?」
哥哥已然明白,他莊重道:「你要說的我都已明白,你和周氏一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哪怕朝堂後宮風雲詭譎,也不得不繼續走下去。」
我重重點頭:「敏貴妃與我交好,她的父親平阿侯自然也是向著我們的。方姐姐認了生父為義父,也可尋個機會透露真實身份,只是千萬不要讓旁人知曉。如此一來在朝中,哥哥和周家的地位勢必如日中天,連皇上也要避讓三分。到時只需再適當安插親信,掌控朝局,便可穩若泰山。」
「不錯,陳氏與周氏有軍功在身軍權在握,可左右兵馬。方氏書香世家,族人多有出仕可把持政局。如此軍政相輔,想來穩妥。」哥哥神色微微有異,猶豫片刻道:「近襄侯已出任吏部左侍郎,若要尋求文官支持,他其實是最好的幫手。」
我刻意不提「近襄侯府」四個字便是怕自己失控,驟然聽到哥哥,恍如又在胸口扎了一刀,痛得四肢發麻。
然而如今的我,即使內心鮮血淋漓,表面上已經可以風平浪靜。
我道:「近襄侯是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他不願意做的事,還請哥哥不要勉強。」
哥哥細細打量著我的神情,沒有發現異常便道:「這個自然,我與他君子之交。非他本心之事,我不會勉強。」
我稍稍緩了一口氣,道:「來日哥哥也要做許多自己不願做的事,才可以讓周氏一族立於不敗之地。」我盯著哥哥的眼睛問,「哥哥,你可想好了?」
「如果只是我,來日皇上猜忌棄官不做也就罷了。可是宮中還有你,還有太子。你們和我不同,身處皇宮永遠無法全身而退。為了你們,有些事即使我不願意做,卻也不得不做。」哥哥認真道,「何況還有昱兒,他從小是個有主意的,來日一定會成為你我的左膀右臂。」
我心下感動,道:「其實我也很害怕,一旦打算與皇權兩立,周氏一族便沒了退路。」
哥哥溫和道:「別怕,日後風風雨雨,總還有我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