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德林離開柏克小鎮時這片大陸就已進入深秋,而今夜,不凡之夜,醞釀了很多時日的冬雪終於落了下來。德林十六歲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在少年離開那棟死掉的房子之後不久,降臨世間。
德林微微有些慶幸……他是不會做什麼掃尾的工作,這一場雪幫了他許多。
出了住宅區,德林一路拐進不起眼的暗巷。他的右手捂住左肩膀——那把匕首還牢牢地陷在他的血肉里。此時少年不得不慶幸這把匕首上沒有沾有毒,否則今天是絕對不能善了的了。
風有些大,距離最近的下城區也有一段路,少年只好現在這個避風的角落暫時處理一下傷口。匕首刺的很深,又沒有及時的處理,若不是有神力的保護德林的這隻手就要廢了。他鑽進一旁的雜草堆里,翻遍全身也沒有找到什麼可以用於包紮的東西——德林的身上只有部折的情報本,以及一張木雕的通行證。連來自方杜的紙條也被他燒成了灰燼,徹底毀屍滅跡。
德林有些懊惱,畢竟是第一次做刺殺這種事……偏偏還遇上了折花小組的成員。即使是面對惡魔獸,他都不會這樣的無助。
伸手試探性地提了提匕首,血肉之間碾軋的疼痛感清晰地傳送至大腦——德林的喉嚨里憋出一聲痛哼,咬著牙硬生生將匕首從肩膀處分離了出來。溢出的血液連帶著壞死的皮表被神力包裹著燃燒化作無形,沾著血的刀刃被德林迅速揣進懷中,而後白著臉縮成一團無聲地顫抖起來。
——宿舍里還有傷葯……不過要怎麼回去倒是個問題。德林分出心神思索著:這次的刺殺回去需要好好分析一下,如果要對上那個人——自己是不能再用這樣幼稚的手段了。……說起來,下城區,應該會是一個很有收穫的地方。
斷斷續續的思路之中,德林腦海間的行程表再次發生變化,不過當務之急是將手頭上的東西交給西爾斯——最好想辦法把通行證留下,畢竟這塊木雕之上刻的是奧斯韋德的文字,說不定與「她」有關。
一片雪花落在德林的手臂上,德林忍著肌肉的痙攣感拂去,忽然身體一僵。
躁動的馬蹄聲進了,而後德林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隱約的腳印到這裡就消失了……」
德林死死咬住嘴唇,右手握住那把廢棄的匕首。想了想,最終右手再次下移……握在了從未出鞘的那把短刀上。
而後是一片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有人下了馬,站在巷口沉默了片刻,才輕輕喊了一聲:「德林?」
西爾斯——?德林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反駁了自己。西爾斯是不可能過來尋找自己的,那麼,相似的聲音只有……緹斯。
德林第一次想起布蘭家族的二少爺與御上神使大人的聲音竟然如此相似。
小心翼翼地伸出匕首——粗糙的、沾著血的刀身上反光映出一個熟悉的身影,面無表情的少年微微皺眉,藍寶石一樣的眼瞳中盛有擔憂。
是緹斯沒有錯。德林稍稍呼出了一口氣,卻沒有放鬆身體。只是在聞到寒冷的風中飄蕩的那一縷迦歐的冷香,才遲疑地出聲:「這裡。」
腳步聲進了,一隻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撥開雜草,緹斯穿著一身厚皮裘站在德林面前,目光掃過少年身上的傷口時不由得燃起了怒火。他解下身上的外套,彎腰把面色蒼白的少年裹緊,而後雙臂發力就想把少年抱起來——
以公主抱的姿勢。
德林原本還冰冷的臉蛋瞬間熱了起來,他緊張地向後傾了傾,目光有些尷尬:「不用……我還能走。」
緹斯的動作一頓,目光掃過少年染上粉色的臉頰,默不作聲地點點頭,伸出一隻手扶起少年。
「你怎麼在這裡?」或許是急於擺脫目前尷尬地現狀,德林一面向馬車的方向走去一面問道。不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這是一個很蠢的問題。
果然,緹斯鎮靜地回答他:「西爾斯派我來的。」
緹斯用的是「派」,而不是「叫」或其他的詞,這代表著西爾斯在布蘭一脈的地位甚至超過了布蘭家族的少爺。德林一面在心中暗暗記下,不由得有些無奈的發覺當初碰巧遇上的神使居然有這樣的本事。
緹斯帶來的馬車夫為兩人撩開馬車的門帘,德林還算輕巧地進了馬車廂,肩膀上的痛感似乎都因為一旁手爐里飄渺而出的暖氣驅散了一些。
緹斯在馬車外吩咐了幾句,才進來。
「把傷口給我看看。」二少爺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伸手從暗櫃中翻出一個水晶瓶子。
德林對上緹斯嚴肅而不容置疑的目光,半晌敗下陣來。他對貴族少年那過於親近的態度搞的有些彆扭不安,特別是那雙眼睛之中隱藏的威嚴感——讓德林簡直以為眼前的人是那個內心高冷的西爾斯大人。
可是眼前的少年確實沒有露出那種似乎溫柔或似乎輕佻的笑,也沒有戴上遮住上半張臉的黃金面具。是緹斯沒有錯。
「其實我可以自己來……」德林覺得自己的聲音比羽毛還輕。
緹斯的眉頭皺了更緊了,簡直是目露凶光。
德林撇開臉,任命地側過身,將破碎的衣服撥開,露出左臂猙獰的傷口來。
在車內浮燈的照耀下,緹斯將那個傷口看的很清晰——少年精緻地鎖骨的旁,極深的傷口在橘色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的嚇人,甚至可以隱約看見白骨。
如果世界上沒有神力這種東西,別說留疤了,有後遺症都是絕對的。
緹斯的眼神暗了暗,單手撬開水晶瓶子的瓶塞,將瓶子里剔透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往傷口裡倒——這種高級的傷葯是布蘭家族內部流通的高級傷葯,雖然不帶著神賜之力,但藥性還算是不錯。透明的粉末一接觸到傷口就迅速的融化,德林只感覺到眼前的光亮一減,而後左臂就傳來了冰涼涼的感覺。
那種冰涼感不激烈,令德林感到十分的舒服。
德林把頭擺回來,就看見緹斯拿著一卷紗布熟練地伺候起自己來……高大的聲音擋住了大片的光亮。兩個人挨的很近,從德林的角度甚至可以看清對方英俊的臉龐上的每一處細節。緹斯的臉部輪廓與西爾斯很像,特別是唇形,單獨來看總顯得特別的涼薄。
紗布繞到了背後,緹斯又挨近了一些,發燙的呼吸落在德林的頸側……把微微愣神的少年刺激得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說起來,自己為什麼要老是想起西爾斯啊?德林內心迷茫地想。
緹斯看了看包的結實的手臂,目光落在咫尺的少年的唇角。不過他很快移開了目光,讓兩人的距離恢復正常,而後伸出了手,輕輕地覆在德林的傷口上。金黃的神力溫和地湧出來,在德林的傷口上浮動著。
德林原本想說別把神力浪費在這種地方——不過很快在緹斯冷靜的目光下閉上嘴。他不安地盯著自己被照顧的很好的傷口,不知為何忽然開口了:「今天早上方杜先生來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事情。」
緹斯手頭的動作一頓。
德林抿了抿唇,發覺自己多話了,掩飾性地咳了一聲,「……沒事。」
待在緹斯身側總讓他感到過分的安寧,甚至讓他喪失了警惕心。這是不對的,德林告訴自己——你走的道路,從出生起就註定了,不能輕信任何人。
否則,就會像父親一樣。那是犯錯的下場。
緹斯不知道想到什麼,臉色微微一變,突兀道:「……西爾斯的意思傳達下來,一般都會有一些偏差。」
德林知道他也許聯想到了什麼,不由有些迷惑:「你為什麼老替御上說話?」
這次緹斯沒有回答他,而是伸手把少年身上的皮裘拉得更緊了一些。而後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擺出了拒絕談話的架勢:「我現在把你送回學院。別讓不相干的人看見你,然後好好休息。」
頓了頓,又多囑咐了一句:「小心傷口,我會叫人給你送葯。方杜應該明天會來拿東西……你到時候給他就好了。」
德林識趣地閉上嘴,側頭望向馬車的小窗口外。白色的雪花一片片飄旋著下落,把世界鋪成了一片無垢的潔白。在這個風雪的世界中,馬車安靜地走在一條僻靜之路上,車內隱隱的橘色光暈看起來分外溫暖。
天空泛白時,西爾斯依舊坐在窗前。一夜的繁忙讓他微微有些疲憊,好在被神力舒緩了。
但他眼底的冷意依舊凝結。
「方杜,只此一次。我不希望看見你再做出這種事來。」西爾斯的手指敲擊著桌面,看也不看身後彎腰請罪的管家,「明白嗎?」
方杜低著頭,「是。」
房間里靜默了一瞬,就在方杜覺得自家少爺要落下處罰而準備心甘情願表示接受時,他聽聞見一聲嘆息。
「我後悔了……真不該讓德林去刺殺什麼人。我應該想到的,他還那麼小,還沒經驗,不過是打架厲害了一些……怎麼能讓他與折花小組的人遇上?」
西爾斯的表情有些複雜,輕輕地說著只有自己才能聽懂的話:「真是……令人頭疼啊。已經不受控制了嗎?」
那份看起來很脆弱的佔有慾……竟然,成長的這麼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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