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章 恨若渴,憶茫茫(十七)

058章 恨若渴,憶茫茫(十七)

她緩緩走近他,是探尋的模樣,「世人都說,離公子是因同我相交過甚,被宮裡流言蜚語傳得不堪入耳,才被迫立下毒誓,此生再不碰琴。殊不知父王給了你兩條路,公子只是兩權相害取其輕,倒叫我做了惡人。」

天幕忽有傾盆雨落,風卷過柳條新芽,帶著雨絲斜斜擦過她的鬢髮。他不動聲色擋在她身側,一席話問的認真:「那公主希望我如何選擇,若是永世待在樂坊能順公主的意,現在去求皇上,大約還來得及。」

已有小廝撐傘等在垂花門前,她垂眼理一理衣袖,越過他準備離開,「父王只是不想你的琴音再入俗世,既不能獨佔,不如就讓它徹底消失。」

沒有樂師不能撫琴、舞姬不再起舞更加殘忍的事,方蕪又如何會不懂。只是她習慣冷言冷語,也不再相信會有人真肯為她做些什麼。

迴廊下豎起薄薄雨簾,雨水濺到裙裾上,被他及時握住衣袖。她回頭看他,「你做什麼?」

他撐起油紙傘,先她一步邁入雨中,「送你回宮。」

她似是不解:「有侍從跟著,你……」

他卻不再看她,「看你平安回去,我才好放心。」

車輪壓過微濕石板,雨幕一點一點停歇。官道盡頭,本該冷清的宮門卻燈火大盛,門釘上仍有未乾的雨水,泛著幽暗冷光。侍衛兩列排開,遍執火把,為首一人披著鑲金絲斗篷,直到方蕪下車走到她面前,才冷冷掃一眼身前馬車,語氣不善道:「父王舊疾複發,方才緊急召見宮中眾人。只有你深夜未歸,是去了哪裡?」

她打了個手勢,示意馬車先行離開,「去寺里上香,山路難行,途中又下雨,所以耽擱了。」

侍衛先一步擋在車前,方晗神色陰冷可怖,附在她耳邊冷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一連十日,你夜夜出宮,天要破曉才回來。你這樣,是想害死他?」

她驀地抬眼。

方晗側眼打量她:「出身卑賤的人,果真不檢點。我可以讓他重新執琴,你願不願意?」

火星跳動,她抿緊雙唇。

「我可以為他做這些,你卻不行。阿梧,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她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劍,恨不得將她割的血肉模糊,「因為你的母妃只是個婢女,你在國寺十一年,父王從沒有問過一聲。你拿什麼跟我爭?」

她的視線逐漸模糊,像是陷入什麼難捨回憶,越過深宮高牆,輕輕呢喃:「姐姐,能不能再叫我一聲,阿蕪?」

方晗的目光狠狠一抖。

縱然她同姐姐長得一模一樣,也終究不是姐姐。姐姐對她很好很好,除過那一件事。但那也沒什麼,她不知情,她不怪她。

墨雲散盡,夜中現出幾點微光。她似才回過神來,偏頭問她:「姐姐方才說能讓他重新執琴?」

方晗愣了愣,冷笑一聲:「你終於承認鬥不過我了?其實很簡單,只要將他收進我宮中,做個面首也不錯……」

「青寧死。」

轎簾掀開,白衣琴師緩步踱下來,抱琴走到她身旁,躬身作揖:「今夜是我請公主出宮,有些禮樂的問題向公主請教。不知竟誤了大事,青願領罰。」

方晗忽然說不出一句話,陰狠目光在兩人身上打量許久,終於拂袖而去,「這論樂的借口,我看你們能用到幾時!你們,好自為之。」

四月十七,皇帝生辰。

方蕪也沒什麼可送,唯有獻上一舞。

她沒什麼能同方晗爭的資本,唯一能做的只有認真練舞,若皇帝還能顧念一絲父女之情,她便可求他讓那人重新執琴。

可舞才練到一半,離青已鋃鐺入獄。

由此可見,有些話不得說,也說不得。儘管方晗沒有讓他死,卻也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

她買通侍衛,深夜去了天牢。曾經的翩翩公子,如今的階下囚。溫潤俊朗的臉上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髮絲有些凌亂,身上遍布鞭痕,白衣浸血,琴被妥帖的收在角落。

她握在袖中的雙手驀地鑽緊,指甲深陷皮肉,卻渾然不覺。

「我五歲時開始學琴,每天總要練夠六個時辰,手指磨出的血泡從來沒有痊癒過。招引是離氏世代相傳,我第一次見到它是我十四歲時。那時家中支脈眾多,只有能駕馭招引的人才能成為主家。為了和招引更好融合,勢必要以血祭琴。這是離氏守護的秘密。可樹大招風,還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後來……」他笑了笑,「沒什麼後來。在天家面前,生死都只要一句話,尊嚴又算什麼。」

有人生來受盡疾苦,有人談笑間取人性命,著實不公。可公平向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面對這種既定的事實,毫無辦法。

獄卒在一旁催促道:「還請公主快一些,萬一被人察覺,小的是要受罰的——」

他似乎已經沒什麼力氣,虛弱的笑了笑:」公主不必再費心思,既再不能彈琴,待在這裡也好過顛沛流離。何況,我本就無法再入宮中,留在這裡……總是離公主更近些。」

她看他許久,才道:「你放心,我會救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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