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七十六
陶姨母又痛又恨,又悲又喜,心中滋味自是萬般複雜。她被扶著靠到椅背上,咬牙淌了一會兒眼淚后,便騰地站起身,面目森然地朝外衝去。
一口氣衝到了棠香院,正屋前兩隻猩紅燈籠也似惹了騷.味一般放浪擺動,院子里昏昏悠悠樹影婆娑,隔著房門都似能聞到裡頭散發出的狐臊味兒,偏裡頭之人毫不知羞恥,伴隨著男人的粗喘聲,斷斷續續傳出女子的淫.聲.浪.語。許是她來的巧,正趕上關鍵一刻,一聲幾乎要刺破她耳膜的尖叫聲后,屋裡的動靜停了下來。
陶姨母幾步上了台階,月色發涼地照在她近乎扭曲的臉上,她咬著牙抬腳就要踹開房門,腰上卻驀地一緊。
陶姨母憑著心中怒意一鼓作氣衝到棠香院,把跟在她身後的心腹甩出一大截,桂菊幾個好容易趕上來,一個個都上氣不接下氣。
「太太,衝動不得!」桂菊將她拉至一旁,低聲勸道。
陶姨母正是恨意翻騰,此刻哪聽得進這話:「你莫攔我!」說罷,一把推開她,重新步上台階。
桂菊望著她的背影正是不安,便見她杵在門邊一動不動,躊躇了會兒,便輕步跟上去。
屋內傳來女子嬌滴滴的聲音。
「老爺這回可一定要說話算數,待大爺中了舉,便陪妾回趟娘家。」她娘家離得遠,自跟了他便沒回過娘家一次,心中甚是想念親人。她也不是不能獨自回去,老爺是許的,只因她素來愛臉面,便求他陪自己回去。這樣不但能長臉,還能在其他姨娘跟前顯擺,娘家人也會因此更看重她,街坊鄰舍亦會敬她娘家三分。
這小妾近來很得他心,因此鍾老爺沒甚猶豫便點了頭:「中舉后怕還有的一陣忙活,我盡量在十月中旬陪你回娘家。」
那小妾喜得不行,摟著他的脖子好一陣膩歪:「那妾便等著大爺得中榜首!」
這話鍾老爺愛聽,哈哈大笑地點頭。
陶姨母手中緊緊攥著帕子,僵立於門邊許久,直到一旁耳房中傳出動靜,她才咬了咬牙,陰沉著臉轉身離開。
桂菊微鬆一口氣,招來那兩個正要進屋伺候的丫頭,綳著臉低聲警告了幾句,便匆匆隨陶姨母而去。
再沒人比陶姨母更清楚鍾老爺對鍾遠有多看重,只怕將她的一兒一女與她自己加起來,三個人的分量都比不過鍾遠一個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陶姨母正是認清了這一點,才能在那樣盛怒的情況下轉身離開。她怕自己要是撕破了臉,對方會為了保護鍾遠而傷害她的親子,對她的親子不利!
為了鍾遠,他連親生兒子都能隨隨便便扔到莊上,還一扔就是二十年。
鍾遠與他相處了二十年,他雋雅出塵一表人才,博學多識、才華橫溢,如今已有秀才功名,說不準很快就能得中貢士,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而自己的兒子自小長在莊上,跟鍾紹臨有血緣卻沒感情,自小到大不學無術粗鄙不堪,胸無點墨,前途晦暗。
兩廂一比較,任誰都會更看好鍾遠,而看輕自己的兒子。
而這個「誰」裡面,頭一個便是鍾紹臨!
二十年前他能為了鍾遠將她的兒子隨手拋棄,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就能為了鍾遠而再次對她兒子不利!
她太了解他了,以至於她根本不敢冒險,只能選擇暫時隱忍。
但要她眼睜睜看著侵佔了兒子二十年位置的人中舉,中舉後繼續毫無愧意、理所當然的享受這本該屬於自己兒子的一切,那卻是萬萬不能的!
上月鍾遠忙於成親,本月又要顧於自己的生辰,已是誤了多日,因此昨日她生辰一過,歇了一晚,今日一早,他便動身縣學,全心全意備戰秋闈。
此刻的他便不在府里。
陶姨母卻是等不得,書信一封,連夜便派人快馬送去縣學。
姜小娥是在正午日頭下的觀荷亭內看見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身影從橋邊匆匆而過,方向是前往正院。
她以為自己思念太深產生幻象,便抬手揉了揉眼睛,微不可見地撅了撅小嘴,儘管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不懂事,但心下還是免不了感到些許委屈。
剛抿著小嘴低頭陷入神遊,耳邊就傳來丫頭的輕呼。
「呀,大爺回來了!」
姜小娥一瞬間回過神來,猛地朝先前產生幻象的方向看去,便見那不是什麼幻象,真是他的身影!
她一下站起身,「咚」的一聲,綉著仕女圖的團扇掉在石桌上,頂著烈日朝他跑了過去。
「表哥!」聲音又嬌又脆。
她步子太小,眼看他就要消失在拐角,便著急地喊了他一聲,才將那就快消失在拐角的身影喊得頓住。
見他轉過身朝她看來,有些嚴肅的目光一瞬間變得柔和,她才雙頰微紅地繼續朝他奔去。
鍾遠快步上前迎她。
「表哥。」嫩紅色的裙裾漾出花浪,她幾乎一下就撲到他懷裡。
鍾遠牢牢將她接住,低頭輕嗅她發間馨香,嘴角蘊笑:「就這麼想我?」
姜小娥臉頰通紅,掙扎著要從他懷裡離開。
鍾遠卻不肯,把她帶到廊下.陰暗處,低頭看她通紅的小臉與微青的眼底,俊眉微微一皺。她的皮膚瓷白如雪,稍有一點發青便格外顯眼。
「夜裡沒睡好?」
姜小娥抬眸看了他一眼,撅了撅小嘴,又低下頭,沒吭聲。
頭頂傳來他歉疚的聲音:「是表哥不好,待秋闈結束,表哥多陪陪你可好?」
姜小娥又覺得自己有點不懂事,掩在濃密睫毛下的烏珠子動了兩下,她小聲地說:「我不怪表哥,是我不懂事,表哥理應以學業為重。」
鍾遠摸了摸她的頭,心中更覺愛憐:「再重也重不過嫃兒,但為了嫃兒日後過得更好,表哥定會用心。」
姜小娥咬了咬唇,手臂將他抱得更緊。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問他:「表哥怎地突然回來了?」
「母親派人送信與我,說是有要緊事要與我商議。」鍾遠低聲道。
姜小娥莫名地有些不安,卻沒問是何要緊事,只道:「那表哥快去吧,別讓姨母等久了。」
鍾遠點點頭:「日頭毒,莫在外逗留,回房等我。」
姜小娥輕「嗯」一聲,看著他走遠后,才帶著丫頭慢慢往清和院走。
「母親。」鍾遠進了屋,恭敬行禮。
屋內氣氛安靜的近乎詭異。
許久沒聲響,鍾遠便自行直起了身,朝她看去。
她的臉色格外淡漠,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冷淡,鍾遠心下微悸,有些疑惑。
「母親連夜派人送信與我,是有何要緊事?」
陶姨母不答反問:「剛回?」
鍾遠知瞞不過,便如實回答:「路上碰見了嫃兒,耽擱了點時間。」
「呵——」
母親好似輕蔑地譏笑了一聲,鍾遠心下不解,眉頭皺得更深。
陶姨母盯著他那張過於俊美的臉,不由心下冷笑,以往所有的不解,現在終於都有了答案。
一直以來她就不解為何長子沒有一丁點與自己相似的地方,她千想萬想怎麼也沒想到答案竟是長子根本不是她所生,跟她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個雜種,怎麼可能與她有相似之處。
她不是不好奇對方是怎樣一個女人,能讓她的丈夫鍾紹臨為了她的兒子而拋棄自己的骨肉。她也不是沒有自欺欺人過鍾遠不是他的兒子,他只是有苦衷,才不得不拋棄自己的兒子選擇這個來路不明的兒子。但是她太了解鍾紹臨了,他是萬萬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儘管他對她的親生兒子棄之如敝履,但她還是知道他是極看重血緣、極看重子嗣的。
更別說鍾老太太在鍾遠幼年時候還說過「遠哥兒與他爹小時候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樣的話了。
如今鍾遠雖然長開了,不細看看不出與他爹的相似之處,但只要細細去瞧,還是能辨出一二分的相似之處。
毋庸置疑,鍾遠是鍾紹臨的兒子,是他和別的女人所生的兒子。至於那女人究竟是誰,她總會得到答案。
「母親,究竟是何要緊事?」自進屋開始,他便覺出不對,此刻又見她神色幾番變幻,心中更是悄然升起不好的預感。
「遠兒,母親對你如何?」屋內又安靜了許久,她才這樣出聲道,神色複雜而微妙。
「母親對兒子自是極好。」鍾遠不知她因何突然這樣問,但還是實話道,「母親對兒子的生養之恩,兒子時刻銘記在心。」
「那母親有一事相求,你應是不應?」
「母親只管吩咐,只要兒子能做到,便絕不說一個『不』字!」
「那好,你離開鍾家,沒有我的命令,一輩子都不許回來!」她平緩的聲線陡然被拔高,聲音變得尖銳刺耳,原本只是淡漠的面龐,好似瞬間凝結成冰,變得陰森冷沉。
鍾遠怔怔看向她:「母親……為何?」
陶姨母像是不願與他多話,偏開視線不看他:「你只說你應還是不應。」
「兒子……聽母親的意思。」鍾遠綳直了背。
得到答案,她像是並不快樂,也不滿足,面上仍無笑意:「這只是其一。」
最初的震驚之後,他變得異常冷靜:「母親請講。」
「不許參加秋闈。」陶姨母冷酷說道,「也不許讓你父親知道,這些都是我的意思。」
足足沉默了一刻鐘,鍾遠才艱難地開口:「母親可否告訴兒子,為何要兒子這樣做?」
短短半個時辰,他與母親的關係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實在不明白素來看重自己的母親為何變得這般冷酷無情,他更加接受不了母親的這種敵意與冷漠。
身體一寸一寸變得冰涼,他不知究竟是出了何事。
「因為這都是你欠我的!」
她忽然站起身,聲嘶力竭地吼道,之後兩行清淚默默滑下,那雙有了歲月痕迹卻依然好看的眸子里又痛又恨,好不複雜。
鍾遠心中不由鈍痛。
「你只說你應是不應。」她的聲音再次無情地響起。
一邊是望子成龍對他寄予重望自小就一直看重他的父親,一邊是生他養他此刻卻如斯逼迫他的母親,鍾遠頭痛欲裂,只覺下一刻就要暴斃而亡。
閉上眼睛那一刻,他還在想母親究竟是怎麼了……
大夫走後,姜小娥重新回到床邊,趴到他胸口,捉過他一隻大掌貼於臉頰,兩隻杏眼紅通通的,腫成了桃子。
「表哥……」她小聲啜泣,淚珠子不要錢似的一顆又一顆拚命往外冒,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鍾遠衣襟上就又濕了一大塊。
大夫一走,鍾遠便適時醒過來。
姜小娥還在驚他醒的這樣快,葯都沒吃就醒了,就見他利落地坐起來,將自己摟進懷裡。
他也不說話,就一直專心地親吻她臉頰上的淚珠子,直到淚珠子全都被他親沒了,他才放過她的臉頰,轉而去親吻她嫩.紅欲滴的唇,小巧精緻的鎖骨,肥碩翹挺的胸脯……
直到掌燈時分,這場情.事才堪堪雲收雨歇。
抱起已經累到睡著的小人兒去凈室,小心仔細地擦洗過她滿是自己印記的可憐嬌.軀,輕放置床.上蓋上薄衾,站在綃帳外停留片刻,確定她熟睡之後,便轉身出了屋。
他要弄清楚究竟出了何事。
天緣湊巧,鍾遠偶然間經過母親用來安置莊上王管事兒子與兒媳的一所獨立小院,裡面兩人說話聲不輕,該聽的與不該聽的他都聽進了耳朵。
他震驚於自己聽到的驚駭內容,同時又一瞬間感到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母親仇恨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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