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喜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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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口,白芷卻笑了。
「好,顧培樓,你既然這樣逼我,我也就不客氣了。」
她從胸口摸出了聖旨:「在座的,李相,賢王,康王,各位都是響噹噹的人物,還請大家替我瞧瞧,大梁律例,是否有這一條?」
大梁律很薄,一本小冊子,被白芷甩到了桌子上。
「第三十八頁,第六行,男女和離,有子者,有官位者得。」
這就是大梁的律法。
白芷指了指自己:「不知道我這個檢校病兒所的醫官,能否算得上有官位者?」
這——
眾人面面相覷,這算是怎麼回事?
他們不是來喝喜酒的,為什麼偏偏好像陷入了所謂「家庭倫-理」之中了?
她在說這些話之前,先把趙鳳麟找個借口給支走了。
趙鳳麟知道她有事情要解決。
還是隨她去了,這女人,若是真的在這種事情上插手,只怕要翻臉無情。
她支走趙鳳麟的借口很簡單。
「就是突然想吃坊市外的燒餅。」
白芷在趙鳳麟面前,第一次透露自己愛吃什麼。
趙鳳麟嘴上不說,心裡有點兒一點點的喜悅難以自制。
到底烈女怕纏郎。
這不還是得霸著,寵著。
他輕輕看了一眼白芷,那眼神格外柔和,白芷總覺得,這是趙鳳麟最真實暴露在自己眼前的一面了。
那眼神,柔和的如同絲綢從皮膚上滑過,涼涼的,軟軟的。
就像是趙鳳麟猛然貼上來的冰涼嘴唇。
白芷心頭一跳。
怎麼突然會想到這個。
白芷把這個畫面全部給推了出去。
趙鳳麟手指撓了撓她的手心,似乎是寫了幾個字。
大抵像是小壞蟲?之類的。
白芷沒心思,她不願意趙鳳麟插手。
趙鳳麟必定要抬出兩人要大婚的消息來,可是她不想傳播這個消息。
至少此刻不願意。
她怎麼可能嫁給趙鳳麟?
別的不說,身份上——
她每個字都有理有據,而且大梁律也的確白紙黑字,寫著和離者,有子,子歸官位所有。加上聖旨上,的確也寫著授命白芷為檢校病兒所的醫官。
這些話,還都是準確的。
要說,還真是沒有一句是錯話。
可是,在場的各位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沒想到白芷會當堂就提出來。
天寒地洞的,上了一道羊肉湯,卻無人喝。
大家都看著這端王府納側妃的笑話。
顧培樓眼睛里的所有醉意,都消失了無蹤。
就連李如松,也都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理是這個理,但是勢卻不是這個勢。
白芷這個醫官,和顧培樓這個王爺兼任的大將軍,官位誰高誰低,明眼人不都該能看出來嗎?
所有人都在心裡這麼想著。
這層窗戶紙,大家都是知道的,只不過沒人戳破罷了。
他們不戳破,那就由自己來戳破:「大家都覺得,我一個小小的醫官,怎麼可能爭得過大將軍,是也不是?」
她倒是直接了當。
但是接下來的話,更是*裸:「可是各位,那只是你們自己的想法而已,大梁律上哪一條規定了,兩者都有官位,就該歸官大的所有?」
這,大梁律也不是什麼都能規定吶,女醫為官的,白芷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呢。
而且有些事情是雖然不是明文規定,大家心中都有數該聽誰說,這,這也要法律規定?
「也就是說,大梁律並沒有明文規定,那我想問問,牛秉中牛相可是說過,律為人本?到底還要不要照著大梁律辦事了?」
白芷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先聲奪人,振振有詞。
這話也把李如松問住了。
他也不好在公開場合說些什麼詆毀牛秉中的話,如今看來,牛秉中提出來的律為人本,可恰恰是為白芷這個有心人做了嫁衣。
據他所知,牛秉中提出律為人本也不過數月時間,意在延用法家思想,強軍固國。
然而白芷竟能從這句話中,牽扯到這些,不得不說,眼光之遠,布局之深。
可是,牛秉中這話並不是空口白牙,而是落下了字據的。他作為新黨領袖,自然刊行一些政論上的著作。
而這本著作,也被白芷拿了出來,丟到了桌子上。
「牛相今日雖沒有來,但是作為朝廷命官,新黨領袖,說過的話,必定也不能反悔吧?」
牛相雖然沒來,牛夫人卻是來了。
她本來也是奔著白芷來的,哪裡知道會鬧這一出,可她不過是個婦道人家,該怎麼去替自己的夫君分說?
絕無這個可能。
而且白芷不但有理由拒,這道理還很大。
若要說她不成,要麼就得否定大梁律,要麼,就得否定新黨領袖牛秉中。
這兩者,無論如何都是無法否定的。
顧培樓的雙眼簡直要噴出火來,陳氏要去攙扶他,卻被他無情一把推開。
「白芷,你今天肯賞臉過來,原來並不是為了別的,竟然是為了要給添堵。好,好,好!」
他一連說出了三個好字,但也已經是睚眥欲裂。
他還滿心地以為,白芷或者會喝醋,會覺得這位側妃佔了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府邸,會有什麼情感上的波動,對——
或者從最開始,破罐子破摔,想要納下側妃的時候,他最深處的潛意識裡,就有這個想法。
他想要看白芷的反應,看她到底對自己是個什麼感覺。
可,她竟然毫無所覺。
趙鳳麟,她果然還是真的愛上了趙鳳麟么。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心裡稱呼了趙鳳麟,而不是皇叔。
顧培樓是怒極,他若是真要為難白芷,也有一萬種辦法。
但是此際人多口雜,耳目眾多,他一時也無法說出什麼反駁的話來。
倒是側妃陳氏喊了句王爺,他才醒過神來。
白芷這是認真的,她是真的要奪走玲瓏。
「諸位,作為一個母親,我實在無法放任端王爺納了側妃之後,仍舊將女兒養在王府。」
白芷注意到,側妃陳氏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並且還認真地傾聽自己的談話。
這個女子,看來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她才這麼斷定完,陳氏教教弱弱地開了口:「難道王爺的嫡女,皇室的小郡主,不該是養在正妃的手下么。」
不錯,彼時並沒有做官的母親,也沒有做官的母親,要和做了更大官的父親爭女兒的事情發生過。
這不是開了先河了么?
但是側妃陳氏反駁地也不錯啊。
李如松點了點頭:「不錯,王爺的嫡女,自然要養在正妃的手下。」
白芷呵呵笑了一聲:「但是王爺並無正妃,在這無正妃的時候,又該當如何?而且陳側妃,你似乎搞錯了一件事。」
「什——什麼事?」陳側妃也沒想到,自己就因為反駁了一句,就被白芷盯上了。
她眼神銳利,好似直指自己的內心。
「古來之例,大戶人家的孩子,都是長在嫡母的手上,嫡母死去,或者是被休,那才會養在繼室手裡。請問陳側妃,我作為嫡母,是死了,還是被休了?」
是了,白芷和端王是和離的,和離的文書俱在,就連放婚書,都開給白芷了。
和離和離,雙方都是沒有任何錯的,但是被休就不一樣,必須是女方犯了七出中的一條或者幾條,才會被休,那才叫身份全無,掃地出門呢。
和離代表白芷還是顧玲瓏的嫡母,既然是嫡母,又有了大梁律法的規定,這——好處果然都被白芷佔盡了。
被白芷的話噎回來的陳氏乞求地看了一眼顧培樓,顧培樓連個滾字都不稀罕丟給她,不過是皺了眉頭,冷冷揮開她過來扶著自己的手。
陳氏被顧培樓的這一皺眉,嚇得臉都白了。
而這時候,玲瓏也哭哭啼啼地衝破了幾個下人的包圍,撲到了白芷的身上。
「娘親,娘親你來了真的太好了,我不要這個側妃,她老是凶我。」
人家不過是一個側妃,怎麼可能敢凶你?
大家都在心裡說著這句話,但是細想之下,也難以保證側妃的人品,也有側妃一路被扶上了正妃的先例的……
「好哇,李相,你接了端王的喜帖,竟也不叫我一聲。」
牛夫人這是臨場搬來了救兵,牛秉中。
這種先例,又事關牛秉中著作中提到的方針,牛夫人立刻差遣下人,把牛秉中請來了。
實在是一山不容二虎,因為有李如松來了筵席,牛秉中自己就沒由來。
這算什麼事。
牛秉中來的時候就知道,又是白芷給自己惹的禍。
兩人自從玲瓏走丟后,白芷上門給牛蜚解了麻藥后,就有些不對付。
尤其是如今白芷引經據典,引的還是自己的著作,這不是引火上身么。
但是有一件事,他卻不得不給白芷說話。
因為這律為人本的方針,不但是他定下的,而且已經拿到了御前去說事,獲得了陛下的大力贊同。
也就是說,他既不能否認大梁律,也不能否認自己的方針。
那麼剩下來的唯一一個立場,就是幫著白芷了。
這個女人,還真是好算計啊。
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請到自己來給她當說客。
還是免費的那種……
牛秉中心裡虧悶,卻還是朗聲道:「也是苦了這兩母女了,我看,由嫡母帶這女孩兒,更好。」
他特意咬重了女孩兒兩個字,希望顧培樓能夠放下略帶猙獰的表情,也配合自己說句話。
顧培樓沒有反應。
「大將軍,冰天雪地,這個冬天,只怕西夏難以熬過啊。」
見到顧培樓沒有反應,他就另外換了一種方式來和顧培樓說話。
他的意思是,一旦西夏人的年景不好,就會選擇南下燒殺搶掠,尤其是搶掠大梁的過冬物資,金銀寶物,更是變本加厲。
所以,不過是一個女兒,顧培樓年富力強,早晚要有自己的子嗣,有了兒子,把一身的武藝行軍打仗的韜略全都傳給兒子,這才是立身根本。
因為誰也不知道,大梁和西夏,要對峙對少年。
西夏開國百年有餘,也沒見大梁攻下它。
這兩句話,他也是言辭懇切,聲情並茂。
好在顧培樓不是傻子,他聽懂了。
聽得格外清楚明白,就連牛秉中話外的那些意思,都一點不拉下。
是,自從了解到牛黨是皇兄一手扶起的勢力之後,他就漸漸感覺到了皇兄的變化,那天顧玉樓掏心肝的那番話,對他也不是全無觸動,只是他更加下意識選擇相信皇兄而已。
但是他自己的這個困局,他當然是了解的。
牛秉中湊近了顧培樓,低聲說了幾句:「王爺,斗膽說兩句,陛下是個心慈手軟的,可若是陛下的兒子里,出個漢武這樣的人物,您……」
這些話也是牛秉中推心置腹的話。
新黨是主戰派,和顧培樓自然走得稍微近些……
牛秉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現在的陛下是個顧念兄弟情義的,讓他掌兵打西夏,可若是下一任的皇帝,是個漢武帝這樣的梟雄,只怕就沒有了自己立足之地,殺雞取卵,走狗烹這樣的事,只要身在最高位,也都是幹得出來的。
「不能讓她去告御狀,慈不掌兵,你連自己的女兒都拋不下,如何讓陛下相信,你會為他的宏圖霸業拋棄自己的生命?一旦動了疑心,王爺……」
顧培樓咬緊了牙關:「好,讓她走,帶上顧玲瓏,給我走,走得遠遠的!」
這番話,也是牛秉中被逼著說出來的。
平日雖然有些走得近,但是這樣的話,誰敢說。
只不過此際被逼上了梁山,牛秉中才這樣大膽。
顧培樓去請求征戰不成,聽到顧玉樓那些話,再怎麼樣,心裡總有些疑問。
他賦閑在家多時,淪落到去剿水匪……難道這些,都是什麼徵兆?
他不願意去相信,但是身在政局之中,他只能先考慮自身安危。
顧培樓此言一出,捏緊了拳頭,背對著白芷,根本不去看她是如何離開。
就連李如松也是呆了一呆。
可惜白芷並不如他的意。
「等過幾天,咱們去官府把玲瓏過戶的文書領了。」
她可真是面面俱到,一點兒不含糊,全都在算計自己。
一個女人能夠這麼清楚算計一個男人,是不是真的代表,她對自己,真的毫無情意?
顧培樓怒極反笑:「好,明日便去。」
玲瓏也不知發生了何等事情,見到顧培樓臉色不好,反而煨在了白芷的懷中,動也不敢動。
這一頓夜宴,不歡而散。
白芷正要離去,李如松的馬車正堵在前面。
此時星子滿天,已經是夜了很久了,白芷心道,一個燒餅買這麼久,趙鳳麟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白芷方要上自家的馬車,忽然聽到一個柔軟的女聲隔著一點兒距離喊住了自己:「白神醫,不好了,相爺他渾身發疼,方才我就覺得奇怪,怎麼就光讓牛秉中一個人說,相爺卻什麼都不肯說話,原來那個時候就開始疼了……」
顧玲瓏已經睡在了馬車裡。
白芷頭也不想回,客客氣氣道:「方夫人,我知你的心意,方才你的使女給我遞了紙條,我不是什麼遊方的郎中,也沒有什麼包生兒子的神葯。你就歇了這份心吧。」
席間方心意早就遞了紙條給白芷,懇求她看看李如松的面相,隱晦地暗示她,自己想要子嗣。
然而白芷當時就把紙條塞了回去,只當自己不知道。
方心意也以為她沒瞧見那紙條,正納悶著,此刻聽白芷的口氣,只怕是已經知道了這回事。
「白神醫,您是誤會了,不是我讓相爺裝病的非得讓您來瞧,而是……」
她還沒說完,白芷輕輕笑了笑:「夫人,您看我還趕著回去安頓女兒,這裡就在白虎巷,立時請個御醫,不用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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