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好人馬少年
用完餐出來,利衛旦和拉西蒂亞走在路燈下。
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吻她,一直沒有。當她不再是舞台上那個矜持又純潔的牧女的時候,她對他的吸引力就變得薄弱多了。她的靈魂也是苦味的,然而和公爵那種醇厚而悠長的苦澀相比,這種苦味未免太過脆弱。
儘管如此,既然他已經決定狩獵她的愛,便決心得到它。
「你該給我一個答覆。」
他停下來,初冬的寒風掠動了他單薄的衣角。拉西蒂亞仰望著他仍顯青澀的美麗臉龐,由衷地羨慕那神情中不經意透露的肆無忌憚與無憂無慮。這種純然的,仿似從沒受過傷害的神氣,深深地吸引著她,然而也正是這種神氣讓她感到不安。
面對著突如其來的情感,儘管已經做了幾個月的掙扎,她也依然遲疑不決。她決定把生活交給歌劇——
「你看過《夜鶯與玫瑰》嗎?」
「……」讀書少的惡魔先生用一個優雅的微笑來鼓勵對方繼續說下去。
「一個青年想要用一支玫瑰來邀請心愛的姑娘跳舞,可是怎麼也找不到紅玫瑰。聽到青年傷心哭泣的夜鶯,就決定為青年尋找紅玫瑰。然而冬日的嚴寒已經摧毀了玫瑰樹,他無法再生長出紅玫瑰了……」
「那夜鶯要怎麼辦呢?」在拉西蒂亞不注意的當,利衛旦打了個哈欠,不過隨即又恢復了認真又溫柔的神情。
「只有一個辦法——用月光、音樂和胸中的血,才能澆灌出一朵紅玫瑰。」
「啊……」
「夜鶯就用胸膛抵住玫瑰樹的刺,在月光下唱了整整一夜,等它的鮮血流盡的時候,紅玫瑰就綻放了。」
拉西蒂亞呼出一口白霧,有些驚異地抬頭。在油燈影綽之中,竟然有輕飄的白雪落下來……然而空氣卻並沒有那麼冷。西班牙的冬天,大部分是沒有雪的,尤其是更靠近地中海的南部地區。阿拉貢雖位於西班牙北部,冬季的雪也並不多。倒是安道爾一帶,冬季白雪皚皚,是滑雪的好去處。
「我希望你能送我一支紅玫瑰。」
拉西蒂亞看著在疏雪中如冰雪精靈般空靈的少年,露出孤注一擲的神情,「……明晚,就明晚。」
「那麼……你就會愛我嗎?」
利衛旦很好地掩飾了心中的困惑,轉而輕柔的問道。
「……是的。」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拉西蒂亞溫柔地回答。
人類的愛情和玫瑰之間的關係,利衛旦沒能想明白。
「為什麼等我送了玫瑰之後,她才知道要不要愛我呢?」
他問公爵,但是公爵沒有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地困惑道,「可是沒有送了玫瑰就會產生愛的道理啊……」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在這樣冰冷的冬季,即使是在氣候宜人的西班牙,玫瑰也早就凋零了。如果派人到南部西班牙尋找,也許還可以拾得正在盛放的玫瑰,然而想要在一天之內往返與阿拉貢於安達盧西亞一帶,即使是以公爵的勢力也很難辦到。
而玫瑰的花期太短,遠不如瑪格麗特,可以從秋季一直開到春末夏初。
陛下有些憐愛地將那盆瑪格麗特放到窗台上,隨著黑夜的降臨,原本盛開的花兒也像是要睡眠般合攏了花瓣。臨睡前,他問公爵:
「你會幫我找到玫瑰的吧?」
「嗯。」公爵吻了吻他的額頭,「睡吧。」
起初公爵想要在城外的山谷里找找看,是否有晚謝的玫瑰倖存。然而從星辰漫天的夜晚直到朝陽初生的凌晨也未能尋到玫瑰的芳蹤。倒是因為下雪山路更滑,馬兒差點失足跌下山崖。公爵不得不返回城堡——倒並非不想再去尋找,只是時間實在緊迫……
管家愁眉苦臉地跟在公爵身後,一直隨著他走到寒氣逼人的地窖。昨夜下的雪,潔凈的都被收入其中,等待來年再來使用。公爵看看窖中收藏的冰塊,略一沉思,便做出了決定。
長久地呆在冰窟里,一個人怎麼能受得了呢?
然而管家的勸告公爵置之不理,只是一味地研究著手中的工具,又叫男僕馬不停蹄地去附近的匠器鋪按照圖紙尋來其他工具。管家沒有辦法,只好去找十分不喜歡的公爵夫人,請他來說服公爵。然而還沒等管家說完,那人便劈頭一句:
「那我的玫瑰呢?」
彷彿公爵呆在地窖里是浪費了幫他找玫瑰的時間一般。管家一口老血梗在心頭,卻也只能畢恭畢敬地退下了。公爵不希望冰被暖化,因而不許管家送來火爐。他又覺得穿太多衣服不便動作,只是在外面改披一件厚些的外套。
……
玫瑰遲遲沒有送來,利衛旦心裡也不是很急,他只是有點無聊,他就坐在壁爐邊給自己刷刷毛。今晚是拉西蒂亞新的歌劇《夜鶯與玫瑰》的公演,拉西蒂亞演的正是那隻在荊棘上唱歌的夜鶯。
「到時候你就把這支玫瑰含在嘴裡,然後再摔在舞台上。」
劇院經理拿著一支紅布裹的東西遞給拉西蒂亞,她沒有接,只是垂著頭靜靜梳發。經理就把假玫瑰放在梳妝台上,轉而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一個男僕匆匆地走進演員休息區,敲了敲拉西蒂亞的休息室門。
是利衛旦來了,他穿著銀狐皮襖,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正端著一個桃花心木做的盒子。拉西蒂亞看著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將盒子接了過來。她打開盒子的扣鎖,起先還有些疑惑,等看到了盒中的事物,便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隨即兩顆飽滿的淚珠湧出她美麗的眼睛。
在木盒子里是絲綢包面的棉墊,正中擺放著仍散發著寒氣的冰雕玫瑰。
那支玫瑰被雕刻得栩栩如生,每一片花瓣,花徑上的每一根小刺,甚至是花瓣上的花脈,都能清晰看見。然而最為特別的還要屬,這支玫瑰,竟然是艷紅色的!
「天啊……」
拉西蒂亞哭了起來,「我真是太愚蠢了。」
她又破涕為笑,隨即踮起腳尖親了親利衛旦的臉:「我不該懷疑你愛不愛我,你是多麼的愛我啊!」
「……那麼你呢?你愛我嗎?」利衛旦問道。
「我一直以為你沒有心,所以患得患失地設下了這一考驗,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拉西蒂亞柔情蜜意地看著他說道,「我不該懷疑你的真心,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我感覺到了你的愛,那麼我的心頭從此也陰雲散盡了!」
利衛旦覺得不可思議起來,他的眉頭也開始團簇:
「太愚蠢了……」
拉西蒂亞疑惑地看著利衛旦:「你怎麼了?」
「我的愛——!」
他突然冷冰冰地叫起來:「你到底怎麼從這玩意里看到我的愛?!」
他感覺自己被欺騙了,他憤恨地將那支玫瑰摔在地上,那脆弱的冰盡數碎裂了。
「利衛旦?」拉西蒂亞還沒能明白過來,利衛旦已經跑開了。
儘管最初他就想要騙取這個女孩的情感,將其作為研究人類愛情的對象,可是結果卻和他從前觀察得出的結論並沒有不同——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愛!有的只是欺騙、虛偽與幻想——她以為她是被愛的,可是「被愛」只是她的幻想而已,那麼她的愛又怎麼會真實呢?
可是如果不是愛,那種刺穿他靈魂的又是什麼呢?
利衛旦捂住了自己的胸膛,儘管身軀完好無損,在那惡魔的靈魂上卻有一個無法填補的窟窿。在他的畫像上已經布滿了裂痕,如果這一次他也失敗的話……
平時都是公爵為他整理行裝,今日傍晚他離開前,因為公爵十分冷淡,沒有幫他整理衣物,他出門前一直是氣呼呼的。公爵的雙手縮在垂下的袖口中,不過一天的時間,那雙手已經長滿了凍瘡,變得腫脹而醜陋。公爵仍是一臉平淡地坐在床邊,只是時不時撕心裂肺地咳嗽兩聲。
管家為他端上一杯熱茶,他伸出了手——那手因為僵冷而不自然地顫抖著——露出了那一截被匕首割過的手腕……管家默默地垂頭不語,心下卻是難過無比。
怎麼會有人這麼傻,握著冰塊雕刻還不夠,還用血去澆灌一朵註定不會綻放的玫瑰呢?
「……如果您真的想要得到夫人的青睞,就不該這樣輕易地付出真心。」管家斟酌著進諫道,「只有當『她』為了獲得您的愛而努力付出,『她』才會真正懂得珍惜您的情感。」
「……可是我卻想讓他知道,」公爵望著寂靜的白雪,輕聲說道,「即使他什麼也沒做,沒有任何付出,也能得到我的愛。」
晚上的時候公爵病得更重了,臉頰都浮起了異常的緋紅。他咳嗽得更厲害,也更頻繁,但是不願意到床上休息,而是固執地等在窗前,直到看到利衛旦回到埃斯特城堡,才關上了窗戶。
不一會,公爵的房門被打開了,利衛旦走了進來。
「你生病了嗎?」
他問。
「是的,」他溫柔地回答,「你站遠一些,會傳染。」
利衛旦就在離開他兩米的地方,坐在專門為他定製的馬椅上。公爵咳嗽的時候就偏過頭去,背對著他。他看到他神情間流露出少見的迷茫,感到心中被蟄了一下。
「怎麼了?」他像是怕驚醒到他般詢問。
利衛旦回過神來:「你知道《夜鶯與玫瑰》嗎?」
「不錯的歌劇。」公爵回答。
「我曾問過你愛是什麼,你告訴我是生命。可是我並沒有感到我的生命中涌動著這樣一種東西,難道我是死的嗎?」他又喃喃地追述道,「人們都說《夜鶯與玫瑰》是愛情故事,那裡面代表愛情的是什麼?是音樂、月光、夜鶯還是玫瑰?」
「是玫瑰刺穿透心臟也仍在歌唱。」公爵溫柔地解釋道。
利衛旦就看向他,過了一會才問:「夜鶯為什麼這麼傻,它都感覺不到痛嗎?」
「大概是痛的吧。」
「那它為什麼要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啊?」
「因為……玫瑰開了啊。」
你想要的玫瑰,開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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