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死
連霧死了。
他坐在紫氣宗的練功場的台階上,摸著自己的胸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懵懵地看著一片狼藉的場地,獃滯地轉動自己的眼睛,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的屍體。
當時只覺得心口一涼,連痛都來不及感覺到,就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現在看來,自己的屍體還是有些可怖,儘管只是中品的法器,但是自爆時的殘片也不是連霧這種修為低微的外門雜役弟子能夠抵抗的,胸膛被法器碎片切割出一個大窟窿,還在往外面汩汩的流著鮮紅的血,沁入玉石的地磚縫隙,轉眼間就染了滿地的紅。
幸好法器殘片只是當胸穿過,這要是擱在腹部,指不定就腸子肚子流了一地……打住!不要再想了!連霧抱住頭。
他花了半餉的時間總算是接受了自己已經死了的這個事實,怏怏地站起身來,才發現練功場已經清理乾淨,之前發生爭鬥的痕迹也一併抹去了,似乎這裡從未死過一個叫連霧的外門弟子一般。
「聚宵峰的小雜種們!都他娘的狗眼長在後腦勺上了。」連霧咬牙切齒地在心裡咒罵著,滿腹怨氣,這也難怪,誰想到自個兒好好走路,也能有飛來橫禍?
紫氣宗為四方大陸道修之首,宗內的爭鬥也是不輸任何一個宗門,像今日這種兩撥弟子狹路相逢,仇人眼紅,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情況簡直如同喝水吃飯般稀鬆平常。甚至於私下裡有不成文的規矩,只要不把人打死或者不被人打死了,都暗自瞞下,心中給人狠記一筆,待下次再來打過。
但是這僅限於內門弟子,像連霧這樣的外門雜役弟子,在他們眼中,如同螻蟻一般,不值一提,以至於如今連霧儘管是死在了大庭廣眾之下,卻也無聲無息,不會有人多過問一句。
這些連霧心中都清楚,只怪自己不如人,他若是有內門弟子的實力,或者有個師父做靠山,哪會落到如今這種地步?
於是連霧現在成了一隻孤魂野鬼。
小時聽村裡的老人說,人死了之後,魂是要被黑白無常拘去地府黃泉的,然後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忘盡往事前塵,投入六道輪迴,來世或做人,或做畜生,成為這三千世界中渺小的一員。
然而連霧此時並沒有看見像老人口中所說的,穿著黑白衣服,手持鐵鏈的鬼差從哪裡冒出來,一把把他拘去地府,他有些慶幸,又有些茫然,慶幸的是,他自小便怕黑,想來那地府是沒有白天的,而茫然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了。
連霧作為紫氣宗里一個雜役弟子,顯然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來歷,他六歲來到紫氣宗,如今已經將將十載了,當時年紀小,不記事,只隱約記得,家裡有一個爺爺,一把灰白色的老鬍子,喜歡哈哈地笑,笑起來滿臉的皺紋都抖動起來,常常摸著連霧的小腦袋,拖長了聲音說,我家霧霧是個有福氣的人,當年有道長算過的,霧霧以後會有大貴人相助,長命百歲,富貴康樂……
後來村子里發了疫病,死了很多人,爺爺不笑了,曾經大笑起來會抖動的皺紋已經填滿了愁苦,他仍然會摸著連霧的頭,長長地嘆氣。然而有一天,一個道士路過村子,向他們家裡討一碗水喝,並帶走了連霧。
將思緒從那模模糊糊的陳年往事中扯回來后,連霧有些惆悵,抬眼看到天已經擦黑了,幾顆星子伶仃地掛在天邊,還有一抹留戀不去的餘霞,他無措地站了一會,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好仍和往常一樣,回去自己住的地方。
說來真是奇妙,他發現自己死了以後,連走路都快了許多,輕飄飄的,彷彿腳下踩的不是實地一般,身體也是半透明的,他忍不住就有些擔心,這要是來了一陣風,自己會不會被刮跑?
畢竟是半大的少年,心思單純,片刻就把這擔憂拋到腦後了,轉而開始輕抬步子,仔細地感受這從來沒有過的體驗來。
紫氣宗的外門弟子都是住在外峰,也就是宗門的最外圍,他們被分配做宗門各種各樣的雜事,洒掃跑腿,瑣瑣碎碎,在修鍊事宜上,也只會最簡單的吐納和引氣入體,最好的,也不過修到鍊氣高期,此後便是築基大坎,死在此處的人不計其數,但仍有許許多多的人,前赴後繼,拼了老命地想要擠入修真大門。
築了基,才算摸到修真這漫漫大道的門檻,比普通人多上一百年的壽元,然而在芸芸眾生中,能順利築基的又有幾人?倘若真的走了大運,築基之後,在一百年的時間裡結丹的又有幾人?若是不能突破結丹,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限到來。
連霧只有鍊氣中期的修為,他是金木水火四靈根的資質,靈氣駁雜,並不是什麼修仙的好料子,所以他雖然沮喪,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懷揣著成為修真大能的夢,再過個幾年,就下山去,找個好地方,開個小鋪子賣賣雜物,娶個賢淑的女子,這輩子安安樂樂地就過去了,對了,說不定還能遇上爺爺曾說過的貴人呢。
但現今最悲慘的事情也不過如此了,貴人還沒遇上,自己倒先慘遭不幸,橫死宗門,可見那道士也不過是一個沽名釣譽,四處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罷了。
連霧百無聊賴地想著,就見迎面走來一個人,借著月色仔細一看,原來是陳刮皮,他匆匆走著,一雙小三角眼鬼祟地四下張望,似乎擔心被人撞見。
連霧一下子就來了興趣,心中樂了,這陳刮皮不知道要去做些什麼不可告人的事,該你今天不走運,撞你連霧爺爺手裡了。
他也不去住處了,轉過身就跟在陳刮皮後邊,無聲無息,要是陳刮皮看得到的話,保管能嚇得尿一褲子,連霧這舉動真是太滲人了,他的魂魄在銀白的月光下散發著藍幽幽的光,一手掰著陳金勝的肩膀,一手作勢去掐他的脖子,還齜牙咧嘴地做著各式各樣的鬼臉,襯著微弱的月色,猛一看上去倒真挺能嚇人。
說來陳刮皮確實跟連霧有過不小的過節,陳刮皮原本叫陳金勝,是一個外門小管事,管著外門的一小批弟子,給他們分配一些活計,為人刻薄,又十足的心胸狹隘,常常編排各種各樣的借口剋扣手下弟子的晶石和丹藥,大部分弟子都只能暗自忍氣吞聲,只求他大發慈悲,剋扣得少一點,也有愣頭愣腦的弟子不服,告到大管事那裡去,只是最後都石沉大海。
事情沒有解決,反招來陳金勝的記恨,處處下絆子,分配的活計也十分苛刻,晶石丹藥之類的,就更不消說了,據說就算是一塊石頭經過陳金勝的手,那也會被刮下一層皮來,所以陳金勝又被人稱陳刮皮。
陳刮皮這諢名是連霧這裡傳出去的,那時他還小,十歲出頭,被陳刮皮貪了一樣東西去,心中十分的不樂意,就去找到大管事,說明此事,求大管事給個公道,大管事問他:「你說那東西是你的,可有憑證?」連霧愣愣地答道:「那菩提子是我自小便帶著的,還需要什麼憑證么?」
大管事搖頭,聲音冷淡,只道:「你自己的東西護不住,來求別人做什麼?」又說:「外門規定,越級告狀,須杖四百,念你年紀尚小,只杖你五十,去吧。」
於是連霧告狀不成,倒討了一頓好打,在床上足躺了十來日,又讓陳金勝得知了此事,平日里與他稍有親近的弟子們都知道陳金勝的手段,紛紛避而遠之,後來連霧果然在外門裡過得愈發辛苦,處處是刁難,就是這回身死,也有一部分是陳金勝的功勞。
這回他會突遭橫禍,也是因為陳金勝派他去聚宵峰送靈茶的緣故,聚宵峰的弟子們是宗內出了名的囂張、好鬥,且自視甚高,總覺得這世上比他們修為不如的人都是螻蟻,打架也是十分拚命,不計後果,一般來說,尋常人都不想招惹他們,有嫌麻煩的,也有怕死的,像連霧這樣的外門弟子就更不必說了,只求離這些煞神們遠一點,哪有願意跑這趟腿的?
再說聚宵峰這陣子頗不平靜,與隔壁山頭的小道峰衝突頻頻,斷胳膊斷腿幾乎都是常有的事,宗內弟子誰不避而遠之?陳金勝的刻意而為,連霧果然被殃及,白白送了性命,他心中對此人不可謂不痛恨。
眼下見這陳金勝鬼鬼祟祟地往內門後山走,連霧想也不想就跟著過去了,他活著的時候尚且不怕這人,如今身死,更是無所畏懼了。
趕路的陳金勝卻不知道自己身後跟了個鬼,他越走越偏僻,過了雁回林,又繞到七星潭,再往後走半柱香的時間,那邊有一大片參天古木,黑黢黢的,連月光都照不進去,如同一隻張大了的口的巨獸,潛伏在不遠處,欲擇人而噬。
這樹林很寬,綿延數百里,名為五仙嶺,紫氣宗便是依此山而建,山中全是四五人合抱都圍不過來的參天巨木,枝椏遮天蔽日,白日里進去都嫌有些陰森了,何況是大晚上的?連霧不由心中泛起嘀咕,這陳金勝到此處來,究竟是想做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