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兩更合一你有沒有愛上我
殷璧越看清這個人的面目時,四周黑暗退潮般飛速失色。就像拂開了遮在眼前的雲霧,心裡豁然清明一片。
原來是他,果然是他。
即使從未見過,也能清楚的認出。除了真仙意凌霄,還能有誰?
殷璧越握著臨淵劍,怔怔看著眼前人。如攬鏡自觀,臨水照影,無端覺得極親近又極生疏。
那人一步步向他走來,目光渺遠漠然,直到毫無障礙的穿過了他的身體,繼續向前去。古樸的烏木冠,無紋無飾的白色道袍,清冷至極的神色。
誰為真,誰為幻?哪裡分的清楚。
此刻身與魂分離,入不知何等境地,一切無法以常理度之,只剩本能的直覺。
殷璧越轉身隨意凌霄看去,發覺他們竟在通天雪峰之上。
大風凜冽,吹得雪花紛紛揚揚,二人袍角翻飛。視線被遮擋,看不清意凌霄對面站著的人,只望見一角墨色的衣袍。
真仙提著劍,劍上淅瀝瀝淌著血。身後是殘破的宮閣殿宇,還有一條鋪滿血光殘屍的路,觸目驚心。
無垠雪原在他腳下,漫天星斗在他頭頂。
這一幕如在昨日,與自己殺上通天雪峰時驚人的相似。
真仙開口說話,聲音微啞,
「你叫我一聲師兄,就是與我有因果。佛不渡你,我來渡你。」
他語調極是平靜,沒有一絲動容。
殷璧越卻驀然覺得難過至極。像胸口落了一塊大石,壓的他無法呼吸。
這情緒不屬於他,是來自意凌霄的沉重痛苦。
怎麼會這樣?世間一切苦痛都不過無能為力,而真仙已是通天修為,得證大道,也會有痛苦么?
既然難過至此,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殷璧越茫然的想到。
他拔足向前跑去,只想看一眼那個身穿墨色衣袍的人,即使沒有理由。耳畔是呼嘯風聲,本應是神魂狀態無所束縛的殷璧越,依然感到了極為恐怖的威壓。
不知他們又說了什麼,意凌霄將臨淵劍拋給了對面的人。
劍身帶起颯然微風,那人反手接住劍柄,利落的抬手起勢,一劍橫來。
頃刻之間,雷鳴從九天之上接連炸落,飛揚的雪幕迸裂成粉磨,地脈劇烈震動裂開縫隙。
長劍挾血腥戾氣,無上威能,直刺真仙意凌霄。
殷璧越的神魂灼痛,咬牙奔上前去,直到終於看清那個人的臉。不由停下腳步,任憑地動山搖,轟鳴震耳,也做不出任何反應。
那張臉與師兄足有七分相似。
近在咫尺,他伸出手去,毫無意外的穿過了那人的袖袍。須臾之間被無限拉長,分明毀天滅地的臨淵劍還沒有落下,鋪天蓋地的悲哀痛楚就淹沒了他。這情緒屬於誰,是他還是意凌霄,已經分不清了。
視野隨之暗下來,萬物搖搖欲墜。此處空間像是要碎裂一般,一股力量撕扯著他離開。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伸出的手顏色變淡,身形消散的最後關頭,那聲『師兄』終於喊了出來。
用儘力氣,卻連自己也聽不到一絲聲音。
但無比巧合的,同一時刻,那人薄唇微啟,低低喚了聲「師兄……」
與他無聲的呼喊重疊一處。
然後抬眼,越過意凌霄,竟往他的方向看來。
驀然對上熟悉的眼眸,殷璧越心神大震,幾乎以為對方看到了自己!
目光澄澈,無憂無怖。
像是隔著百萬年的漫長時光,遙遙向他看來。
大道三千,盡在他這一眼。
不過轉瞬。眼前世界就徹底黑暗下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訇然碎裂,回聲清脆刺耳。天地間是一片茫茫夜色,他一個人孤零零立著,再無活物,也沒有人聲。
浩如煙海的碎片記憶洪水般湧來,殷璧越被難以想象的痛苦衝擊。
遙遠的天外宇宙,一顆明亮的星星燃燒著冰藍色火焰。靜靜的散發著光芒,彷彿在注視著他,顯得冷漠又慈悲。
席捲全身的劇痛緩緩平復,記憶碎片飛速拼湊成畫面,連成片段。
到這一刻,那種至親至疏的感覺徹底明朗。
為什麼師父說臨淵劍選了我?掌院先生的信任又是從哪裡來的?還有了觀,無妄等人莫名的態度。
過往所有疑慮串聯成線,困惑迎刃而解,大夢方醒。
殷璧越想,因為我就是意凌霄。
百萬年前諸聖時代的真仙,如今群星時代的他。本來就是一個人。
就算再過百萬千萬年,滄海桑田,只要他記得來路,記得他是誰,那麼這一切就從未變過。
最了不起的傳奇是他,最世俗的平凡也是他。
還沒有『意凌霄』這個好名字之前,他是個小時候考試求不掛,愛看點升級打怪的熱血,心裡有點中二的幻想的少年。長大之後朝九晚五,茶米油鹽醬醋茶。
那個世界里,大多數人都是這樣,不算*絲,也不是男神,只是努力生活的普通人。
就連穿越都是最沒新意的方式——車禍胎穿。然後生活就成了故事,他成為了意凌霄。
作為一個智商上線的普通人,沒覺得自己能穿越就一定是開了掛的主角,小心翼翼適應新世界,學習新規則,按部就班的長大。開始修行,根骨勉強算得上不錯,卻常有莫名其妙的好運氣。
因為好運,也曾自我膨脹以為光環加身。然而生死之間屢次大兇險,如果不是他師弟相救,命都沒了,哪敢想什麼主角,便安下心來求道。
百年漫長時光悠悠流逝,生活與此方世界汲汲問道的修士們沒有不同。他真怕自己會忘了過去。
所以唯一的惡趣味,就是用障眼法把劍譜寫進手札,參考前世大熱的瑪麗蘇修仙,起名叫《邪魅仙長冷俏妃》,在裡面語氣調侃的記點瑣碎事。
寫的最多的,還是他名叫莫長淵的同門師弟。
最初是因為師弟長得比他帥,堪稱修行界最帥;修為比他高,堪稱年輕一輩最高。不管站在哪裡存在感都突破天際。
後來是因為師弟對他好的沒有原則。
闖了禍有師弟收拾爛攤子,身陷險境有師弟設法相救,師弟得了什麼天才地寶也第一個想著他。
意凌霄再想想拜師初遇時,自己壯著膽子去搭訕,「以後我就是你師兄了,有福一起享,有事我罩你!」,真是不要臉啊。
分明是一路都靠抱師弟大腿。師弟就是萬能的。
突破大乘之後,意凌霄收到了一封請柬,來自公認的修行界第一美人,請他參加師門聖人的壽宴。言辭冗長,大意是兩派交好已久,望日後切莫疏遠了。信末尾含蓄的表達了合籍意願。
意凌霄散漫慣了,注孤生的沒看懂,拿著去請教師弟。莫長淵看了一眼末尾幾行,平靜道,「沒什麼不對勁的,請你代表師門參加壽宴,我隨你同去。」
意凌霄放下心來,被師弟領著,哼著小曲上路了。
半路經過匪賊盤踞山嶺,他們遭遇截殺,不過是普通的殺人奪寶者,以往也見過百十次。莫長淵卻殺意熾盛,性情大變,一路殺了個殘屍遍野,過路人都被殃及池魚。竟似有了入魔的徵兆。
意凌霄擋了一劍才讓他清醒過來。
壽宴是耽誤了,折回師門路遠。意凌霄直接帶著師弟改道興善寺,聽說那裡有最好的醫修,也希望師弟能學佛法,去魔性。
那時他想,如果興善寺治不好,再想別的辦法,總之不能放棄治療。
沒想到興善寺的講經首座見到他們,說了『當局者迷』四個字。
又指著天上兩顆星星對他說,「你是萬事順遂,登臨絕頂的氣運之子。而他是災星降世,不僅與你氣運相剋,且身陷惡業,罪孽深重。」
說完就吐了血,不再說話。
意凌霄心想,難道我真是穿越來的主角,我師弟是反派?
胡扯什麼,老子不信。
莫長淵在幽暗的禪房裡靜坐,意凌霄推門進來,
「你真要留在這兒?我……我陪陪你吧。」
「你回去。」
「我怕你自己呆這兒難受。」
「看見你我更難受。」
對他最好的師弟不想見他。意凌霄心灰意冷的出去了。
出門時撞見講經首座的親傳弟子了觀,一臉慈悲相,據說是天生慧根,可怎麼看都不舒服。
他在興善寺住了一月,莫長淵只與了觀論佛法,見他時極為冷淡。
意凌霄終於確定師弟交了新的朋友,卻還是不甘心。
「你不打算跟我回去了么?」
莫長淵周身氣息節節攀升,壓的他喘不過氣,「我已入聖人境,按照門規足以出師自立門戶。你也不該與我師兄弟相稱。」
意凌霄大驚失色,不可置信喃喃的,「師弟,你我百年情義,你……」
「我受夠你了。」
意凌霄如遭雷擊,心生恍惚的走了。
了觀從遮掩氣息的屏風后顯出身形,「你心軟了?你與他氣運相剋,你一日不離開他,他一日大道難成。」
莫長淵冷聲道,「廢話。」
當世最天資卓絕的兩個修行天才,經過一月交流,開始探索一種使佛道魔相通的法門,打破靈修、武修屏障,追求顛倒乾坤的無上威能。
了觀想要不死不滅,不入輪迴,而莫長淵想改動氣運天機。兩個都是瘋子。
意凌霄回山閉關,未曾遇到任何桎梏,突破極為順利。
出關時聽聞莫長淵的消息,下意識就否認,「一派胡言,我師弟在興善寺修佛法,怎麼可能入魔。」
他如今修為高深,地位輩分也高,說話沒誰敢反駁。
但很快就被現實打臉了。
因為莫長淵不僅入魔了,還在東陸雪原建立了魔宮,傳法立派,麾下十二護法,各掌一殿。
意凌霄隻身一人上雪原,闖進長淵殿。卻發現師弟看他的神色就像陌生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往日不曾虧欠你,你日後也莫來尋我。」
「上山拜師,開悟入道,一百四十年,一起修行一起遊歷,你現在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就帶過去了?!」
意凌霄難過的想,更何況,你以前對我那麼好,你都忘了么……我已經很努力修行了,現在也是聖人了,再也不會拖你後腿了,你回來好不好?
可惜這些他說不出口。
又被對方一句,「那你想如何?我見到你就覺得厭惡」,堵的轉身就走。
莫長淵看著他的背影,瞳孔驟然變色,鮮血順著嘴角溢出來。
天羅九轉的修行很不順利,時常情緒失控,尤其是心底惡念慾念叢生。他也不知道自己創造出了怎樣可怕的法門。
意凌霄這次回去,一言不發閉了生死關。歷時十年,出關之後天降十二重雷火劫,他取天外流火重鑄手中劍,金光祥雲漫漫,三天三夜方散盡。世人謂之已成『真仙』。
再後來,他連札記也很少再寫。似乎以往有趣的生活瑣事,都變得了無生趣。
接觸的世界真相越多,與三千大道和浩瀚的天外宇宙相比,人心深處的細微感情,是何等渺小。
他終於變成了不為外物所動,心如止水的修道者。
又是百年過去,魔道壯大,幾片大陸的邊境不時有動亂。
至於意凌霄和莫長淵,世人只知道他們是真仙和魔尊,再沒人記得他們曾是師兄弟。
時隔百餘年,意凌霄又去了東陸。珉江邊上江風嗚咽,駭浪浮天。
吹得他袖袍獵獵飛揚,彷彿要乘風歸去一般,
「我如今了無牽挂,不沾塵緣因果,正是道證虛空的好時機。」
這些年生死師友,也未收徒,熟悉的人和事都被時間帶走,他略作回想,才發現自己與這世界的聯繫,只剩下面前這一人而已。
莫長淵眉眼間早已不復清朗,儘是癲狂之色,「你往哪裡去?」
意凌霄淡淡道,「往去處去。身在何處於我沒有區別。」
「你如今尚在此方世界,我便毀了這個世界,看你如何了無牽挂,道證虛空?」
意凌霄有些生氣,「我知道你厭惡我,但私人恩怨怎能牽連蒼生無辜?你怎麼變成這幅模樣!枉你曾去研習佛法。」
莫長淵仰頭大笑,眼眸赤紅,三千墨發狂舞,「我生來是魔,哪個佛祖能渡我?」
這一笑就是百年的亂世烽火。
魔宮與正道全面開戰。諸聖時代傾覆,末法時代來臨。
不斷有人加入戰局,不斷有人死去。血把土地滲透成黑紅色,滾滾江水也被染紅。
每逢真仙與魔尊相遇對戰,風雲變色,滄海橫流。
意凌霄自知殺不了莫長淵,無論是修為還是出於私心。眼看四海焦土,滿目瘡痍,又感到天地間生死平衡被打破,必有大禍。
莫長淵似是明了他這次的來意,故意避而不見。
長淵殿沒找到人,他就一人一劍殺上通天雪峰,終於見到了莫長淵。
意凌霄站在漫天風雪中,看著眼前人,語氣平淡,「你受那功法控制,已經失了本心。」
魔尊今天難得有幾分清醒,「師兄,我回不了頭了。」
他現在很少有時間能記起,離開是為了讓師兄得道,修鍊天羅九轉是為了尋找改變相剋氣運的方法。
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你叫我一聲師兄,就是與我有因果。」意凌霄嘆了口氣,「佛不渡你,我來渡你。」
他把臨淵劍拋過去,散去護體真元,「你的執念是什麼?殺了我?如果我死了,你會覺得解脫么?我可以死,只要你不再造殺孽。」
莫長淵接過劍,刺向他胸膛。這一劍攪動天地氣機,烏雲蔽日,風雪大作。
忽而他目光落在了某個空茫處,不知看到了什麼,竟微微顯出笑意。
光華斂沒時,他站在了意凌霄身前。
臨淵劍直入心脈。鮮血奔涌。
「我看見你就心裡難受,並不是想殺你。」
意凌霄自成為真仙之後,第一次感到慌亂,想要輸送真元為師弟修復心脈,所修功法卻與魔功相剋,只能不知所措的將人抱在懷裡,「你說什麼?」
「要是能從頭來過……」
生死之間有大領悟,莫長淵心存死志,於方才一瞬間,窺探到時間奧秘的邊界。在那一眼看到了轉機。
生機飛速流逝,可是天羅九轉自行運功,一縷神魂被分割出來,留在了劍里。
不知過了多久,懷中人氣息斷絕後身體風化成飛灰散盡,鮮血重新被茫茫白雪覆蓋,只剩意凌霄一人。
「我求太上無情道,如今求仁得仁,真正孑然一身,不沾塵緣,卻不覺是得道。」
「若是有下輩子,我跟你換命吧。」
把苦厄掙扎,罪孽惡業換給我,圓滿得道換給你。
要是真有什麼故事,願你是主角,我來做反派。
聖者言靈,說出來的話也有天地感應。
他道證虛空,卻不知往何處去,踏入時空亂流中,忘記了前塵過往。只有當個反派的潛意識,替他擇選命格。
神魂投入三千世界,從頭求道,明悟本心。
當初莫長淵散盡一身通天修為,換來一個重新相遇的契機。
所以意凌霄經歷諸世生死,又再次回到這裡,回到了最初一切開始的地方。
星軌輪轉,氣運之子與滅世災星的命格糾纏,既定的命數徹底被打亂。
滄涯山,葉城,興善寺,東陸,重逢的洛明川與殷璧越,早在不知情時就做了無數選擇,每一個選擇都決定了今天的結局。
南柯一夢,殷璧越從漫長的入定中醒來,真實的時間不過由晨到昏。夜風呼嘯,冰冷的星光落在雪原上,彷彿一地銀屑閃爍。
他握著臨淵劍站起來,對著虛空行一禮,算是謝過程先生相助。
然後舉步向隕星淵走去。
既然我們兩個的傳統是師弟罩師兄,這輩子我是師弟了,換我罩你。
星軌命運在上,三千世界為證,我這就把你帶回來,合籍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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