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君婼醒來時,樓船正舶在壽山艮岳之側,大相國寺傍晚的鐘聲遠遠傳來,君婼伸個懶腰,懶懶吟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皇上放下手中的書笑道:「君婼愁苦嗎?」
「不愁苦。」君婼笑著搖頭,「很快活,為賦新詩強說愁,要的是這份意境與詩情畫意。」
皇上就笑:「還詩情畫意,凈顧著撒酒瘋了,沿途景色也沒瞧見。」
君婼靠過去耍賴:「醉酒撒酒瘋,也是快活的一部分。」
皇上摟她在懷中說好,低聲問可餓嗎?君婼點頭,皇上攜她進了大艙,眾人早候著,桌上有新打撈的大蝦活蹦亂跳,又有剛片下的生魚白得發亮,各式菜粥去膩,白水將魚蝦汆燙了,君婼挑一隻最大的蝦,親自動手去殼,瞧著眼前各式醬汁兒,笑盈盈問皇上:「糖醋汁兒?」
皇上點頭,君婼手中蝦肉蘸了糖醋汁兒,塞入皇上口中,皇上抿唇輕嚼,君婼笑道:「總是愛甜,今日各樣都嘗嘗好不?」
皇上為難著,看君婼目光中滿是期許,便點了點頭,君婼一隻只剝了切成小段兒,幾十種醬汁兒一一蘸過,喂到皇上口中,皇上眉頭倒舒展,只是唇抿得更緊,嚼得更慢,趁君婼低頭,囫圇咽下去。都嘗過了,君婼又夾一片魚笑問皇上:「哪種汁兒?」
皇上指過去,君婼就笑:「還是糖醋汁兒?」
皇上也抿了唇笑:「朕認準了,就是這個口味。」
一語雙關,君婼含了笑,將糖醋汁兒推在皇上面前,皇上將蝦盤子也挪過去,一隻只剝了殼遞在君婼面前,君婼埋頭挨個蘸著醬汁兒猛吃,吃著笑道:「我怎麼覺得每個口味都很好?」
皇上板了臉,君婼嘿嘿笑道:「我只是說醬汁兒。」
皇上又笑了,起身凈了手:「十二隻了,少吃幾片魚,喝幾樣菜粥,撤了吧。」
君婼鼓了腮幫:「正吃得興起呢。」
「這是晚膳,少吃些,惜福養身。喜歡的話,明日還可以再吃。」皇上耐著性子勸慰。
君婼伸出三根手指,看著皇上臉色又縮回去一根,舔著唇陪笑道:「再吃兩隻,就兩隻。」
皇上無奈看她一眼,又坐下來為她去殼,三隻蝦仁擺在眼前,君婼仔細挑著醬汁兒蘸了細嚼慢咽,戀戀不捨看著蝦簍給撤了下去。
用過晚膳拉著皇上滿船艙蹓躂,三層樓不停上下,趴在每一層舷窗上看月亮,笑說各有不同。等她折騰得盡興,皇上苦著臉道:「君婼,朕餓了。」
君婼哈哈笑,刮著他臉:「還惜福養身嗎?」
皇上捧著肚子:「沒想到君婼在船上也能折騰出花樣。」
樓船自西向東悠悠而行,兩岸燈火璀璨,遠遠有歡聲笑語傳來,君婼憑欄笑道:「皇上的天下,國泰民安。」
皇上抿一下唇:「朕登基不過兩載,這些其實是先帝的功勞,先帝性情怪異,卻是治世之君。雖有積弊,非先帝一人之過,乃是開國以來代代積累。朕當初為了威脅先帝,苦苦尋找他的軟肋,頗費了一番功夫。」
君婼手撫在他手上,皇上繼續說道:「朕以為,儉的身世會是對他最大的打擊,誰知他早就知情,朕以為他因此病倒,不想他是吞食了慢/性/毒/葯,朕所做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一直在考驗朕。於他,用心良苦,於朕,心寒不已。如同對母親,他的痴情,對母親只是負累。朕也想過,若母親肯對先帝有一絲溫情,也許事不至此。可是,即便是以愛的名義,也不該強逼他人。」
君婼從背後環住他,臉貼著他後背,沉默半晌道:「皇上不是餓了嗎?前方就是碼頭,命船靠岸,我們到夜市上覓些美食。」
君婼又哄又騙,皇上不肯當著人張口,只得讓錦繡打包帶回船上。
玄月當空,共浴后雙雙倒在榻上,皇上笑看著君婼:「君婼說過,知道朕宿在船上要做什麼?」
君婼紅了臉:「醉話豈可當真。」
「醉話才是真話。」皇上拈起他一綹長發,放著一絲絲垂落下來,飛舞在君婼粉紅的腮邊,看著看著幽深了眼眸,「君婼說,讓船行的快些還是慢些?」
君婼往後躲避著啊了一聲,縮著肩道:「妾不懂,都聽皇上的。」
皇上低笑道:「自然是乘風破浪,否則和陸地何異?」
君婼身子又一縮,嬌羞喚聲皇上:「那,船上和擔床上有何不同?」
皇上欺身過來:「朕也沒試過,今日試過就知道了。」
君婼低了頭:「若騎在馬上,騎快馬……」
皇上擎住她肩聲音喑啞:「明日臨水殿回宮,可以騎馬。」
說笑著漸次情濃,已是夜深人靜之時,樓船掉轉頭,復自東向西,因逆水行舟,船過處浪濤翻滾,船艙中風起雲湧。
酣暢淋漓雙雙癱倒在睡榻之上沉睡過去,睡夢中突聽啊一聲大叫,君婼喚聲皇上騰身坐起,皇上躺著睜開眼,嘶啞問聲何事?君婼搖頭:「許是做夢了,皇上沒做夢吧?」
「都快累死了,沒有精力做夢。」皇上閉了雙眸,摟過她輕拍著後背,「睡吧。」
君婼鑽在懷中剛入混沌,聽到外面傳來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的,似乎是想忍又忍不住。
君婼塞了枕頭在皇上懷中,推開艙門,借著屋檐下燈光一瞧,一個人縮著身子靠在陰暗的角落中,正低低嗚咽,君婼走過去,推一推那人的肩,那人抬起頭,滿臉都是淚痕,君婼驚道:「原來是銘恩,銘恩怎麼了?做噩夢了?」
許是沒料到君婼會這會兒出來,銘恩一驚,抹一把臉站起身,踉蹌著回屋去了,君婼待要追進去,一人被從門裡推了出來,君婼一瞧,是錦繡,衣衫不整頭髮散亂,滿臉都是淚痕,瞧見君婼哇一聲哭了出來。
君婼忙問出了何事,錦繡哭著不肯說話,摘星與采月從房中探出頭,君婼擺手喝聲回去,二人縮回頭去,錦繡哭聲減低,抽抽搭搭說道:「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宮中也太平,我想著該走了,可是舍不下,想起了陳皇后的話。那個雨夜在定慧寺,讓銘恩住了西屋,本想著夜半進去,人到門前打了退堂鼓,今夜橫豎無事,我沐浴過,待他睡下,閉著眼闖了進去,摸上了他的床。」
錦繡閉了眼,她解開衣襟,一手抱住了銘恩,銘恩身上只著單衣,另一手去解他的衣帶,銘恩突驚醒過來,她怎麼也沒想到銘恩會是那樣的反應,銘恩醒過來啊的一聲驚叫,披衣起身衝出房門,蹲在角落裡不停發抖。
錦繡嚇壞了,出來試圖安慰他,銘恩喝一聲滾,錦繡往後一退,跌坐在他屋中地上,聽著外面低低的壓抑的哭聲,無聲落淚。
君婼攬了錦繡在懷中安慰,「銘恩究竟怎樣想的,待我仔細問問。」回頭喚一聲采月摘星吩咐道,「扶錦繡姑姑回去,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懂嗎?」
采月扶了錦繡為她捋一捋頭髮,摘星扶了另一邊為她順直了衣衫,對君婼點頭道:「日後提起今夜半個字,公主割了我舌頭。」
二人一左一右扶了錦繡進屋,君婼來到銘恩門外,裡面悄無聲息,拇指食指相扣,待要叩門又覺不妥,站在門外片刻沉吟,隔著門喚一聲銘恩:「銘恩,皇上被噩夢魘住了,一直在掙扎。」
就聽裡面嗯了一聲,眨眼的功夫,銘恩衣衫整齊從屋內出來,越過君婼徑直往帝後房里跑去,嘴裡念叨著:「阿麟別怕啊,有我張文淵護著你。」
焦急的神情若挂念兒子的父親,君婼心中感動,又喚一聲銘恩,安撫道:「皇上沒事,銘恩不用緊張,銘恩到大艙來,我與銘恩有話要說。」
銘恩答應著,又恢復了溫順的模樣,君婼坐了指一指几案另一側含笑道:「銘恩請坐。」
銘恩再三推辭,君婼綳了臉:「讓你坐,就坐。」
銘恩忙忙坐了,只壓著椅子邊沿,君婼笑道:「踏實坐著。」
銘恩往裡坐了坐,君婼瞧著他:「銘恩可喜愛錦繡嗎?」
銘恩嘆口氣:「喜愛,她要小人的命,小人也可以給她。」
「那麼。」君婼看著他,「之前銘恩一再堅持,讓錦繡出宮,我明白銘恩在意自己的身份,可是,錦繡一個黃花大姑娘,夜裡跑進銘恩屋中,可見她是鐵了心要跟著銘恩,我也有意讓錦繡給銘恩講過武越與小蓮的事,雖然銘恩殘缺,錦繡不在意,銘恩便也放下吧。」
銘恩眼中含了淚:「皇後殿下,非是小人不知好歹,小人自打去勢那日起,便踏實本分做一名閹宦,別無他想。年長后偶爾見到青春貌美的女子,便會有綺念,小人暗罵自己變︶態,小人不明白,一個去勢的閹人,為何會對女子有妄想。小人學會幾本經,努力讓自己目不斜視清心寡欲,十幾年心中未起波瀾,誰料遇著了錦繡,她火一般的性情,讓小人覺得陰霾的頭頂出了太陽……」
銘恩哽著說不下去,君婼瞧著他溫言道:「既如此,銘恩為何就不肯娶了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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