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一了
「一了亭」就在西山的一片樹林中,但因附近無人居住,所以顯得有些荒涼。尤其是這晚秋時節,落木瀟瀟,殘葉遍地,更增添了廖落和冷清。踏著一地黃葉,洛戰衣走過了碎石小徑,一抬眼就看見了前面的四角涼亭「一了亭」。
灰色的亭台在這衰草連天的氣候中,更有種被人遺棄的感覺。它孤單單地立在那,像是永遠都會這樣寂寞下去。
亭中有人,一個同樣寂寞的人。他灰白色的長衫,清瘦的面孔,蒼白的手中端著一杯酒,緩緩地送入口中。
他是宋雪離。
洛戰衣並沒有立即走過去,反而站在原地出神地望著他。他再倒了一杯酒,再送入口中,一片枯黃的落葉在他的身前旋舞著,就像是他的眼神,空洞而了無生氣。落葉的無奈是因為生命即將逝去,宋雪離呢?
再烈的酒似乎也暖不了宋雪離的心,他伸出手去,接住了那片落葉:「即使我現在接住了它,它仍然難逃既定的命運,終將回歸大地,腐爛在泥土中。」然後,他撒手,落葉向地面掉去。
在落葉即將落地的時候,一支手接住了它,洛戰衣出現在一了亭中。他手托落葉,微笑道:「我接住它,是因為它很美,很生動!我要多看一眼。」然後他又撒手,葉子終於落到了地上,「大地是它的歸宿,在那裡它可以重新孕育生命,希望來年的它更加綠意盎然,與同伴一起重組綠蔭。」
宋雪離凝視著洛戰衣:「世上的人如果都像你一樣,那有多好!」
洛戰衣搖頭:「生命的精彩就在於它的千差萬別,豐富多變。」
「好一個生命的精彩!當浮一大白!」宋雪離大笑,飲盡了杯中酒。
洛戰衣坐了下來,拿起早已準備好的空杯,也為自己斟滿了酒,然後端起它:「雪離,為你的重生,乾杯!」
宋雪離並沒有飲酒,反而放下了酒杯,他怔怔地對著洛戰衣的身後,目光卻是那等茫然:「重生?是嗎?」
洛戰衣也放下了酒杯:「雪離,你有心事?」
宋雪離緩緩地收回目光:「聖上賜了我一座將軍府,又賜了百頃良田,還將我兩年不見的妻女接去了將軍府,派人悉心照顧。那天,聖上充滿愧疚地對我說:」宋將軍,是朕一時失察,委屈你了。「你知道嗎?就那麼一句話,我的滿腔屈辱與憤怒就全部消失無蹤了。」
洛戰衣苦笑,皇上明明早知宋雪離是冤枉的。如此說話,絕不會僅僅為了安撫宋雪離,恐怕另有目的?「後來呢?」
宋雪離注視著洛戰衣:「你怎麼知道還有後來?」
「只是猜測而已。」
宋雪離不說話了,也不知在想什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接著說,但他的話卻與洛戰衣的問題毫無關係,「最近我總是想起我們踏平洞庭祭箭會的情景!當時的你那麼年輕,那麼熱情,只想著平定江南;我更是滿腔報國熱忱,一心以為只要為國為民,必能留芳千載。我們道本不同,一個在朝,一個在野,志向卻是相同的,所以我們才會相交相知。一轉眼,七年的時間就過去了,但你我都沒有得到萬民稱頌,反而落得滿身塵土,一心憔悴。」
洛戰衣看著眼前的一杯清酒:「那又如何?」
宋雪離緊緊地盯著他:「難道你從不曾後悔?」
「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從前也有過不甘,但自從我遇到小含后,突然就想開了。只要不去太克意地求什麼,也就無所謂痛苦與失去。況且,雖然理想與現實相差懸殊,但也不是一無所獲,起碼我身邊有小含,有火雲,有小飛,還有你宋雪離。你們所給予我的,已經讓我心滿意足了。」
「不。」宋雪離搖頭,「我從來沒有給予你什麼。相反,若不是你,恐怕我的屍骨早寒。」
洛戰衣又笑了:「我指的並不是外在的有形的事實,而是那些無形的東西。是你和許多人,讓我真正體會到了充斥於人生的無奈和無常。現在,我最想珍惜的不是財富,不是權勢,也不是聲名,而是身邊人給予我的愛情、親情和友情。你明白了?」
宋雪離又一次的沉默了,過了很久很久,周圍的風聲也越來越大了。他才動作遲緩地端起杯中酒,但他的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以至於那盛酒的杯子也在搖擺不定,幾滴酒溢灑了出來,濕了他的手。宋雪離怔怔地看著酒,突然就狠狠地把杯子摔了出去,「乒」的一聲,杯子碎了。洛戰衣站了起來,宋雪離卻以手支桌:「聖上命令我攻打天星院,除去洛戰衣。」
洛戰衣靜默了一下,並無意外地說:「看來,我洛戰衣已是聖上心中的一根刺,只有除之才得后快。」
宋雪離沉痛地搖頭:「誰讓天星院的勢力越來越大?聖上不是我,他並不了解洛戰衣。他只知道江南的黑道勢力歸你一人統轄,那麼多的綠林梟寇齊聚在你的麾下。曾經他們各自分散,不成氣候時,聖上並不太在意。但你卻把他們凝聚在一起,統一聽你號令,便形成了一股強大得足以威脅到朝庭的勢力。如今又沒了舞楓山莊和海日樓與你在江湖中相互牽制,他能放心嗎?更要命的是,你天星院經營有方,財力物力早稱江南之首。俗話說,卧榻之前,豈容他人酣睡?尤其你洛戰衣的名聲……又不太好,聖上一直把你當成了野心勃勃,好戰嗜殺之輩。無論我如何勸諫也沒用,因為你洛戰衣的為人已在聖上心裡根深蒂固了。你說,我能怎麼辦?」
洛戰衣只能苦笑:「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宋雪離頹喪之極地坐倒在椅子上,「一個是君主,一個是朋友;一邊要盡忠,一邊要全義。早知今日,我倒寧願死在牢里,省得今日承受這兩難之苦!」
洛戰衣真的不知該說什麼好?其實,他又何嘗不在兩難之中。有心告訴宋雪離,聖上對他早有疑嫉,貢物被劫案便是故意安排。又怕宋雪離難以承受這種打擊?他一心為國,若是知道自己早被朝庭所不容,很可能會在悲憤無望之下做出傻事。況且,以他為人,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自屈身份進天星院的。不告訴他吧!也怕他會再一次做了政治的犧牲品而不自知。
兩人各懷心思,所以一直都沒再說話。陣陣的風聲響在耳邊,深秋的寒意籠罩住他們。這天冷得好快!
宋雪離漸漸平靜了下來,他苦澀地搖搖頭:「我又何必說這些呢?只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反正,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
洛戰衣心裡一震:「莫非,你已有了決定?」
宋雪離站起了身,步伐艱難地走下了涼亭。來到了落葉最多的地方,他握住背後的銀戟,向著神色複雜的洛戰衣:「我不會現在攻打天星院的,因為那裡有你!但如果你死了,那麼我就可以無此顧忌。或者我死了,也同樣不用再兩面為難。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洛戰衣在宋雪離走下涼亭的時候就已明白了,他心中的痛再難形容,想不到他如此盡心竭力維護的友誼,最終還是要敗在聖上那無比的權勢之下。秋意再涼也比不了心中的冷,就像是有人在用冰雪擦拭他的五臟一樣,那股子冰冷正在隨著血液流遍了全身。
洛戰衣也緩慢地走下了涼亭,即便步履之間是那麼遲滯無力,他的神情卻沒有絲毫的退縮。他看著宋雪離:「雪離,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真的決定了?」
宋雪離堅定不移地點頭:「是的!我想了很久,除此以外再無辦法了。你與我,誰都無從選擇。」
洛戰衣的神色中帶著多少失望和寂寥,他喃喃自語:「無從選擇了,真的嗎?為什麼許多事到了最後卻只能剩下」無從選擇「四字?是人生本來如此,還是人的天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