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茗茶6
翌日一早,兩人才剛剛見到於左書,對方就激動道:「二位,好消息!太傅大人醒了!」
「太好了。」韓琅大大鬆了一口氣,和賀一九交換過一個眼神后,他們緊跟著於左書,快步向府內走去。府中所有家眷都守在外面,連上一群僕役把屋子圍得水泄不通。於左書領著他們一直擠到床榻跟前,太傅果然是醒了,正虛弱地倚在榻上,臉色依然蒼白。
大太太何氏在一旁又是噓寒問暖又是端茶倒水,四太太梅氏也跟著獻殷勤,杜氏則被擠到了最外頭。太傅喝完葯,聽於左書彙報了一下案情,就疲憊地躺下了。大夫說他身體已見起色,還需休養,總得來說應當是沒有大礙了。
聽完這句話,在場所有人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韓琅懸了幾天的心也算暫時落了地,但還沒來得及感到輕鬆,他和賀一九就敏銳地發現,這裡的某幾個人看起來並不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比如大太太,張羅完陪護的事情以後,就神神秘秘地拉著大夫去別處談話了。賀一九見狀立馬會意,悄悄跟了上去。韓琅轉身去找杜氏問問情況,沒想到剛走到她身邊問了個好,四太太就在後頭陰陽怪氣地道:「哎喲,前幾天我在少爺身上逮到只臭蟲,怎麼現在爬到韓大人背上了,韓大人,過來我給你拍拍?」
杜氏假裝沒聽見,韓琅抽抽嘴角道:「不必了。」
他陪同和杜氏走到一個僻靜處,對方才欣喜道:「葯起作用了,他果然醒了過來。」
「恭喜夫人,」韓琅道,「只是這案子還沒有結果,太傅大人剛醒,只怕有人會沉不住氣再度動手。」
杜氏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嘆了口氣道:「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自當儘力。這回還不知道他們會把矛頭對著誰,夫人也請小心。」
話音剛落,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飄了過來:「二位在這兒啊,韓大人,和我們貌美如花的杜妹妹說什麼呢?」
四姨太一步三搖地走來,眼底儘是嘲諷。韓琅瞟了她一眼,只好轉身離開,剛走不遠就聽到背後「不守婦德」「偷男人」一類的罵聲傳來,韓琅暗暗罵了幾句,快步去和賀一九會合。
賀一九從迴廊里繞出來,一身的泥灰,腦袋上也掛了一片枯葉子。原來大太太和那大夫警惕得很,他無處可躲,只能鑽進樹叢裡頭。韓琅見他模樣狼狽,又心疼又忍不住發笑,一面幫他拍乾淨身上灰塵,一面問道:「怎麼樣?」
「給老爺子用不對症的葯、延誤病情的事情的確是大太太主使的,」賀一九道,「兩個人交頭接耳說了好久,都是大太太在指責那大夫辦事不利,還讓老爺子醒過來了。」
他邊說邊抖衣服,掀起一陣灰,把韓琅嗆得打了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義憤填膺道:「這女人好惡毒的心腸。」
「但是不是她下的毒不好說,剛才你也看見了,這宅子里希望老爺子死的絕對不知他一個。我瞧,除了那個姓杜的妖精,別的沒幾個好人。」
韓琅點了點頭,抬眼望著他,一時沒了主意:「那如今怎麼辦,繼續查,繼續等?」
賀一九揉揉他的頭:「這事該問你那個頂頭上司才對,走,我們去找他商量。」
談話並不順利,太傅醒來以後身體也沒有全好,府中人-大驚小怪,一有動靜又是叫大夫又是煎藥忙得雞飛狗跳,於左書也屢屢終止談話跑去查看。自從聽說大太太和大夫勾結的事情以後,他就編各種借口把大夫換了,葯也派懂行的全程監視。這下太傅暫時安全了,接下來那些可疑人士還會怎麼動手,他們還不得而知。
忙碌的一天過去大半,氣候已是深秋,綠意褪去,夕陽落下,滿目一片金黃。韓琅看著忙忙碌碌的人群,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快一年了。」
他記得是去年冬末遇到賀一九的。
賀一九勾勾嘴角,見沒有人注意這邊,就伸出胳膊把韓琅摟過來:「時間過得真快。」
「也很慢,」韓琅答道,「我總覺得好像認識你好多年了似的。」
賀一九哈哈笑:「說明你珍惜跟我一起的日子。」
不遠處,杜氏獨自一人坐在花壇邊,手裡卷著一冊書,正久久望著太傅的居所出神。何氏和梅氏找各種理由不讓她入內,太傅似乎也沒想起她來,整整一天她都沒能進去見上一面。
韓琅低聲道:「她很長情。」
「是啊,可老爺子本人恐怕不見得。」
想到府中的境況,兩人一同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傍晚的夜風吹來一股濕寒的氣息,遠處的湖水泛起波瀾,濕氣更勝。今年真是雨水多,都這個時候了,似乎還會下雨。在太陽徹底落下去以後,於左書同意他們回家休息。兩人剛走出院門,韓琅攏了攏衣領,卻見到遠處有一陌生道人緩步走來,與他們錯身而過,敲了敲太傅府的門。
一直到門公把人迎進去了,韓琅才轉身追上賀一九的步子。對方問他怎麼了,他才疑惑地喃喃道:「太傅府請道士做什麼,做法事?」
「有可能,道士不就是做這些的么。」
太傅的病拖了這麼久,請人來驅邪也是正常。今天的事情夠多了,韓琅現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放空腦袋什麼也不想。
一路回到住處,韓琅無意中瞟到沈明歸送來的書信,突然大聲道:「糟了!」
「怎麼了怎麼了?」賀一九都在打水洗漱了,被他一叫趕緊跑出來,水灑了一地。
「那道士怕是沖著杜氏去的!」
當下什麼都顧不得了,兩人對望一眼,披起衣服就往外跑。等一路衝進太傅府時已經遲了,裡頭亂得像即將一座被千軍萬馬踏過的城池,僕役全是一臉驚恐和惶急,有些甚至想往外跑,都在說裡頭鬧妖怪,再不跑命就沒了。遠處有些打鬥聲傳來,韓琅暗叫不好,和賀一九一同腳不點地地狂奔進去,然而他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杜氏當著所有人的面被道士制住,她的身份瞞不住了。
府中人慌亂不堪,僕役捂著腦袋瑟瑟發抖,想看又不敢看。大太太和四姨太各自躲在安全地方,驚聲叫喊的同時,臉上難掩大仇得報似的興奮。病怏怏的太傅也被攙扶出來,他的表情極其複雜,完全不敢與地上的杜氏對視。
道士仍在說這些什麼,韓琅聽到他是道錄司派來的,奉的是皇上的旨意,聽說太傅府上鬧妖,害太傅中毒,久病難愈,所以前來捉妖。剩下一通他完全沒聽進去,視線牢牢望著地上的杜氏。杜氏已難以維持人身,皮膚像老樹一般灰褐干皺,耳邊別著一朵如她本人一樣毫無生氣的杜鵑花。她的身體顯得這樣孱弱,彷彿一片薄薄的宣紙,一觸即潰。
道士與太傅好像起了爭論,太傅並不想殺了杜氏,但道士說不能讓妖孽為非作歹。兩位夫人見勢頭不對,又在旁邊哭號。這時於左書出現在另一邊,韓琅和賀一九立刻趕過去,對方搖搖頭,表示無可挽回。
「誰都想不到真的有妖……」他喃喃道,「這樣案子也可以結了。」
「可明明還有不少疑點!」韓琅瞬間控制不住音量,吼出了聲,引得眾人側目。
於左書忙一把抓過他,厲聲道:「小點聲,有疑點怎麼了,還不是得看上頭的意思。」
他說的再清楚不過了,道士是奉了皇命而來,除非他們拿出關鍵的證據,不然案子很可能就此了結。然而他們手上真沒有證據,只有一些蛛絲馬跡和猜測而已。
韓琅急出了一身汗,見於左書說不通,拉著賀一九到一邊想辦法。賀一九比他沉得住氣,撫了撫他的後背道:「先別想這麼多,最後會變成什麼樣還說不好呢。」
他是見慣了生殺場面的,遇事冷靜雖然是個優點,可也顯得無情。韓琅不滿他這種態度,心裡本來就又急又氣,幾乎逮人就咬:「你說的倒輕鬆!」
賀一九板起臉來,聲音低沉得可怕:「那你想怎樣,現在衝出去拚命?!」
「可現在沒人救她!」
兩人推推搡搡地爭辯起來,韓琅本來還一肚子火無處發泄,可他看到賀一九的表情,心中的憤怒與委屈就被見見壓了回去。他沉默了,好半天以後才如蚊蚋一般喃喃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你不想見死不救,我知道。」
他牢牢盯著對方的眼,環住他的身軀,感覺對方身軀仍在急促的呼吸中一起一伏:「的確只有我們能救她,但絕不是現在,你明白么?」
韓琅才在那雙青藍色眼眸的注視中漸漸回過神來,他面頰有些發燙,趕緊偏過臉去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
然而情況並不樂觀,太傅求情以後,杜氏暫時保住性命,道士卻毀了她百年修為,將她原身挖出,封一個木箱里。太傅府里人多口雜,事情很快就傳出去了,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議論妖怪作亂的事,朝堂上幾個官員趁機誇大言辭,說不但太傅久病不起,皇上夢魘一事也是此妖作祟,懇請下令除去妖孽。
韓琅悶悶不樂地蹲在大理寺的小院中,官員在他面前來來往往,他誰也沒功夫搭理。賀一九履行諾言,不管他去哪兒都陪著他,現在扶著木欄杆眺望著裡頭,時不時勸韓琅兩句,讓他放寬心,肯定有辦法。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為異族的親切感,韓琅對杜氏的事情特別上心。賀一九不知事情原委,這幾天心裡沒少犯嘀咕,他倒是不怕韓琅瞧上那姑娘了,就覺得韓琅又犯了多管閑事的濫好人毛病。偶爾管一管那無所謂,可管到要和朝廷作對的地步,那就是真瘋了。
所以他與韓琅商定,救那女妖怪可以,但儘力就行,如果事態難以挽回,他們也算仁至義盡了。
半晌之後,於左書才急匆匆從裡間出來,韓琅和賀一九立刻起身跟上他的腳步。「真不明白你們為何太傅大人一樣執著救那個妖女。」路上,於左書揉著太陽穴,疲憊不堪地嘆道。這幾天的事情忙得他焦頭爛額,功勞還被道錄司搶了。聽說賢王的人又在拿太傅的包庇行為大做文章,如果聖上開始懷疑太傅,朝中定然愈發動蕩。
趙王的勢力愈發不保,聖上仍在兩派人馬中間搖擺不定,邊疆又岌岌可危。趙王最近一直沒有約見韓琅,可見同樣忙碌不堪。於左書說早該把那妖女除去,可不知為何太傅大人遲遲不下決定,稱病痛纏身,不便出面。
「當真是鬼迷心竅了,好壞都分不清。」
韓琅和賀一九面面相覷,一言不發,都嘆了口氣。轎子很快停在太傅府前,他們一進去就聽見四姨太梅氏拉著自己的兒子在正堂裡頭發難,矛頭直指杜氏。大太太難得與她意見一致,一面羅列杜氏的可怕之處,一面央求太傅下令除妖。
太傅卻遲遲不語,由丫鬟攙扶著靠在椅子上,手裡拄著一根藤條手杖,面色沉鬱。於左書也加入了勸說的行列,韓琅幾次想開口,都被他以眼神強壓回去。中途抽了個空擋,於左書把他拉到一旁,囑咐道:「你少插口,此事大局已定。」
說罷,又自言自語一般嘀咕一句:「婦人之仁。」
一番說辭下來,太傅顯得有些動搖。他年紀不小了,官途正順,家庭圓滿,的確不是冒險的時候。或許他對杜氏的確飽含深情,但他在官場打拚這麼多年,深知棄車保帥的處世之道。
看來讓他鬆口也不過是時間的事。
商討一直持續到下午,太傅開口同意的那一刻,韓琅拽著賀一九出了屋子。秋風一日比一日寒冷,小湖裡倒映著天空的雲朵,陽光怡人,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
「無可挽回了。」賀一九語調沉悶,想安慰韓琅,卻又覺得無濟於事。杜氏的死同樣令他難過,這令他聯想起年幼時的遭遇,還有慘死的母親。他伸出一隻手把韓琅攬過來,嘴唇貼著他的側臉,微微地動了動,「這恐怕也是她的選擇。」
韓琅幾天沒睡好,眼睛遍布血絲:「為什麼,他們明明是真心相待,卻是這種結局……」
「造化弄人,」賀一九長嘆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說出後面這一句話,「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世人天生懼怕妖物,他們再如何親近,中間隔著的溝壑也比江水還要寬闊。」
韓琅不說話了,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好像在表示他已釋懷,又像暗自下了什麼不願告訴他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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