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茗茶7
太傅一言既出,早已等候許久的道士立刻出面,手持貼滿符篆的桃木劍,直接走到杜氏的原身跟前。一劍刺下,那樹竟噴濺出雨點似的黑血,引得圍觀的僕役連連唏噓。道士神色不改,連刺數劍,漆黑的血漿不斷噴濺,韓琅幾乎能聽見杜氏的慘叫聲,但無法化出人身的杜氏是不能出聲的,只剩下源源不斷的血液不斷落入沙地之中,形成一個又一個眼珠大小的小坑。
太傅沒有出來,場上只有幾個官員,外加兩位夫人和府內的仆在。除了韓琅和賀一九,大家都是一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道士抽回長劍,暗念咒文,一股猩紅色的烈焰頓時騰空而起。杜鵑的枝幹在烈火中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漆黑煙霧衝天而起,很快遮蔽了視野。
道士回來躬身一揖,又向府中家眷囑咐了一下後續事項,便衣袖一揮,大步離開。烈焰猶如毒蛇般翻滾扭動,火光狂舞搖曳,將每個人的臉都照得閃爍不定。約莫兩刻鐘以後,火焰終於漸漸熄滅,裡頭只剩下一攤令人絕望的黑灰。韓琅被賀一九牽著離開,走到外面大堂時,他們看到太傅背身而立,間或一兩聲抽噎傳來,他臉上已是老淚縱橫。
此時此刻,有些話就逡巡在嘴邊,卻無法吐露。他們走出屋子,下意識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底看出一絲無端的陰鷙。
一個陰暗的夜晚終於高於段落,太傅府里的案子卻被推給了妖怪。翌日韓琅趕往大理寺中,於左書說這案子還是得查,而且只能暗地裡查。他還有其他公務要做,無法時刻前往太傅府,便讓韓琅替他繼續。
韓琅立刻躬身領命,於左書又嘆了口氣道:「聖上昨夜又發夢魘,幾乎一夜沒睡。」
韓琅一揚眉,杜氏的死他還沒能釋懷,聽到這個消息,他腦海中竟有種報復般的惡意一閃而過:「不是說都是杜氏所為?」
「看來不全是,」於左書道,見韓琅眼神不善,他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別鬧情緒,韓老弟,杜氏的確有可能是無辜的,但當時那種情況,誰都保不了她。何況她是妖啊,妖混跡在人群里,難免有所企圖。」
後半句話一出來,韓琅的心就冷了半截。可他也非常矛盾,按照凡人的角度,於左書的話完全沒有說錯。最後他只能微嘆一聲,自言自語般道:「是啊,她是妖怪……」
於左書蹙起眉:「韓老弟,你最近是怎麼了,似乎有些反常?」
「……此話怎講?」
「如今的你真不像那個一年前口口聲聲追求真相,要替冤死的百姓聲張正義的小夥子了。還記得你在雲海山莊所說的話么,『為人臣者,以富民為功,以貧苦民為罪』。當時你抱負不凡,無懼無畏,為何如今卻縮頭縮腦,束手不前?」
韓琅無言以對,是啊,自己怎麼了?他雖然沒有於左書說的那麼偉大,可一年前的自己,一心想做個能替百姓辦事的好縣尉。他不願看到無辜之人冤死,於是他以身涉險,輾轉至今。可如今他不是縣尉,也不會再成為縣尉。他的心變了,他只盼望能平安解決朝中混亂事態,然後徹底離開這官場,躲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是他泯沒了初心,還是一年來的遭遇磨平了他的稜角?
於左書說的沒錯,他變了,他不再那麼自命正義,愣頭愣腦,他開始想要保全自身,也想保全自己珍惜的人。他不知道自己這種改變是好是壞,但就這幾天杜氏的遭遇已令他徹底醒悟:不要再幻想了,留下來遲早有一天會釀成惡果,他必須遠離這些並不歡迎他的平凡人。
或許,他也應當遠離賀一九。
可他狠不下這個心。
他煩躁地抓抓後腦勺,面對於左書的質問,他始終未發一言。對方定定地望著他,那逼問的視線令他不寒而慄。幸虧於左書暫時放棄了深究,沉默片刻懊惱地在韓琅肩膀上拍了一把:「你啊,好好想想吧。」
之後兩人有談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時間不早了,韓琅說要回去叫上賀一九一同前往太傅府,於左書一聽到這個名字,表情瞬間變了變。
「韓老弟,你先等等。」
「怎麼了?」韓琅滿臉困惑。
於左書表情古怪,彷彿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他才壓低聲音道:「韓老弟,於兄勸你一句,最近稍微提防著那人一些。」
韓琅像聽到一個最好笑的笑話:「提防誰?賀一九?」
於左書不滿他的輕鬆,稍微加重了語氣:「有探子回報,他近日曾與賢王接觸,似在謀划什麼。」
韓琅仍是不信,他太了解賀一九了,對方不愛錢也不愛權,就喜歡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怎麼可能會去與賢王見面?定是有人在挑撥離間。可於左書態度嚴肅,韓琅不好表現得太隨便,就應付一般道:「好好,我知道了。」
說完就大踏步地出了門。
外頭天已經陰了,午後無風,明明是秋天卻悶熱得很,整個京城好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把人蒸出了一身熱汗。韓琅直奔家中,茶樓門口熙熙攘攘,裡頭的客人不多,都在靜靜地喝茶談天。韓琅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前的光線忽然被黑影一擋,接著那人撲通一聲坐在他對面,翹起二郎腿,伸出手拍拍他的腦袋:
「回來啦?」
韓琅抬眼一笑,正對上賀一九的青色眼眸:「嗯,於大人把太傅府的案子交給我了。」
賀一九笑道:「他不插手也好,唧唧歪歪的煩人得很。」
韓琅想問問與賢王見面的事,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還是算了,他相信賀一九就行,這時候說出來難免還引得對方誤會,還是不說的好。
兩人閑聊片刻,在茶樓用了午飯。正當這時,外頭忽然來了個大理寺的人要找韓琅。韓琅跟他去了僻靜處,他彙報了一個消息,著實令人意外。
太傅書房裡的那些東西,之前都檢查過無毒了,現在卻有一隻試毒的動物死了。
「我們先用銀針,後來用耗子試毒。書房裡的水、糖、茶葉橘皮什麼的都試過了,剛開始都好好的,就排除了下毒的可能。沒想到過了幾天,碰過糖罐的耗子死了。」
「這麼說毒在糖里?」
對方點了點頭:「韓大人要跟我們去查看么?」
韓琅立刻叫上賀一九同去,事情正如此人所說,毒的確在糖里。韓琅將糖罐拿過來細細查看,賀一九用勺子捻起來一點,放在鼻端嗅聞。「大部分是糖,」他說,「但是你瞧,有些不太一樣。」
說著,他把糖粒灑在桌上,用勺子細細攤平。果然,裡頭大半都是普通的糖,但有另一部分顆粒明顯發白,質地似乎也更軟一些,恐怕就是□□。兩人都不知道這是何毒,大理寺中也無人知曉,都說前所未見。賀一九仔細研究了一會兒,低聲道:「不是外頭能買到的,看起來像是自己配製的毒。」
然而懂制毒的人不多見,也極難找尋。韓琅低頭思索,接著果斷起身,拉上賀一九道:「走,回一趟安平。」
「做什麼?」
「竹--」他話說了一半,回身看見周圍的大理寺官員,臨時改口道:「問個熟人。」
其中一個官員並不理解:「熟人?」
「我們在安平有個朋友,精通……藥理,他應當知曉這毒是如何配置。」
「那便最好,有勞韓大人跑一趟了。」
兩人即刻動身,好久沒回安平,心中也頗有感慨。可惜時間不多他們沒法敘舊,幸虧竹貞在家,令人意外的是阮平也在,銀鼠和石龍子化成原型一左一右趴在他肩上,露出兩個小腦袋。
石龍子看見韓琅,嗷的一聲喊:「住對門的!」
韓琅默默無語,心想這小子一陣子不接觸就不如以前了,以前至少還會叫自己韓大哥什麼的。
竹貞在刻小孩的玩具,阮平在熬糖,乍一眼看上去各自分工還挺和諧,就是所做的事情和他們的身份太不搭配。這兩人好像還是沒什麼話,竹貞尤其不愛理睬阮平,聽韓琅和賀一九道明來意后,他眉毛一挑道:「拿來我看。」
韓琅便把太傅書房裡的糖罐遞了過去,沒想到竹貞還沒來得及接,石龍子嗅到甜味,竟然飛撲過來掛在韓琅胳膊上,舌頭一卷就舔走了一半。韓琅嚇得急忙把他扯開,大叫道:「有毒的!快吐出來!」
石龍子睜著一對豆子似的眼睛,眨巴眨巴,接著喉嚨咕咚一響,竟是全吞了下去。韓琅伸手扶額,竹貞這時才不咸不淡道:「沒事,這點毒奈何不了他。」
「這糖不好吃,」石龍子露出哭唧唧的表情,回去找阮平了,「阮大哥,給我糖!」
「吃糖會壞牙齒的吱!」銀鼠攔住他。
兩隻小妖怪拉拉扯扯地爭鬥起來,四個大人正好湊在一起說話。竹貞聽說韓琅還在京城替趙王做事,當即沒好氣道:「你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韓琅撓撓頭。
「一時半會兒我看不出來,你們去旁邊歇著吧。」竹貞揮揮手開始趕人,自己走到隔間,直接關上了屋門。廳內只剩三個人,兩隻小妖怪鬧夠了,開始纏著好久不見的韓琅嘰里呱啦地說話。賀一九趁機訕笑著把阮平拉到一邊,低聲道:「怎麼樣了兄弟,得手沒?」
阮平不像他這麼流︶氓,整個人還是很有君子風度的,擺了擺手道:「暫時沒有。」
「要不我教你幾招?」
阮平露出疏遠的笑容,再度客氣地擺手:「多謝,不必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竹貞才從裡屋出來,把那糖罐還給韓琅:「應當是水仙花莖。」
韓琅沒太聽懂:「啊?」
竹貞翻了個白眼,開始解釋:「將水仙的根莖部分切開,裡頭會流出一種半透明的枝葉,凝固晾乾之後會變成粒狀,就像這樣。」
他用指甲在糖罐中捻出幾粒碎屑,鋪在幾人面前的案几上。
「這東西有毒?」
竹貞再度露出「對牛彈琴」的表情:「顯而易見。」
韓琅和賀一九面面相覷,聯想起太傅府中何處有水仙,他們心中立刻有了判斷。但竹貞總是故弄玄虛,這點相當令人生氣,賀一九直接沒好氣地催促道:「別賣關子了,我們趕時間,趕緊把話說完。」
竹貞正要和他嗆聲,阮平已走至他身側,在他肩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幾下。竹貞竟然就把剛要出口的譏諷忍了下去,瞥了賀一九一眼道:「這種□□和尋常的□□之流不同,並不會立刻致死,只不過會引起乾嘔,腹瀉之類看似平常的癥狀。要是服用久了,就會危及性命。」
「一般需要多久?」韓琅搶著問道
「人的話,通常兩三個月足夠了,」說著,他忽然感覺阮平的手在捋他的頭髮,當即不爽道,「如果是他這樣的,估計得加大一點劑量。」
阮平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手,登時縮了回去。不遠處的銀鼠噗嗤一笑,連韓琅都無奈地勾了勾嘴角。
告別這二人出來,他們又馬不停蹄趕往京城。「他臉皮太薄了,」路上,賀一九還在對阮平的反應評頭論足,「要換做是我,就能順著他的話說下去,讓他無言以對。」
韓琅咋舌:「你能說什麼?」
「比如『多謝媳婦的美譽』什麼的。」
韓琅毫不客氣地敲他一記:「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樣不要臉?」
賀一九更是得寸進尺,訕笑著往他身上爬:「要臉做什麼,我只要媳婦!」
兩人推搡一陣,又被顛簸的馬蹄聲影響了情緒,漸漸安靜下來。韓琅望著外頭破曉的天光,明明一夜沒睡,心裡頭卻興奮異常,絲毫不見困意。這回能替杜氏洗刷冤情了,雖然她已經不在人世,自己做什麼都徒勞無用。就算能證明杜氏沒有謀害太傅,那幫嚼舌根的大臣依然能找出無數的罪名扣在杜氏這個妖物身上,可是他就是要爭回這口氣。
「這回……兇手是她沒跑了吧?」韓琅喃喃道。
「那還能有假?誰都知道她屋子養了無數水仙花,這個季節花都枯萎了也不見扔,不是她還能是誰?」
韓琅抽了抽嘴角:「大太太還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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