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茗茶8
一輪鮮紅如血的太陽已從東方緩緩升起,將道旁樹木的陰影拖得老長。路上已漸漸看到些挑擔進京的鄉民,他們肩上的貨物同樣被陽光染上了一層薄霧般的緋色,猶如裹了一件亮閃閃的外袍。韓琅的腦袋正在一點一點,如同小雞啄米般打著瞌睡,忽然一排馱著麻袋的毛驢邁著碎步整整齊齊地從馬車窗下經過,此起彼伏的蹄聲攪碎了他的夢境,他揉著眼醒來,用力伸了一個懶腰。
他一動,賀一九自然就醒了。之前兩人商量完事情,一想到今天白天還有得忙,便相互依偎著打了個盹。韓琅本來沒什麼睡意,結果馬車猶如搖籃一般晃晃悠悠,還真的把他晃得迷糊了一會兒。這時他揭開帘子探出頭去,城門已在晨霧之中現出了一角,看來用不了多久就該了。
「累么?」賀一九問他,話音剛落,經不住又打了個哈欠。
韓琅搖搖頭說還可以。
這時馬車突然一顫,嘎吱一聲停了下來。韓琅面露疑色,看見窗外另一架馬車也停下來,原本通暢無阻的官道突然堵塞了,後頭的人都在罵罵咧咧,想要擠上來查看。
「發生什麼了?」韓琅問前頭的車夫。
這車夫是賀一九的手下,先是搖頭表示不知,接著機靈地跳下車去,說是幫忙打探。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就一路小跑地回來了,上車就道:「賀爺,韓大人,前頭有人抓來一隻怪模怪樣的動物,直接在路邊擺攤賣。那東西長得太稀奇了,大伙兒都圍著看,就把路堵了。」
接著又道:「沒事的,就是佔了道,走得雖然慢一點,但也能過去。您瞧,前面已經有點鬆動了。」
很快,他一揮馬鞭,車子又「吱呀呀」行進起來。韓琅被勾起好奇心,等經過人最多的那一段時,他提出想下去看一看。
賀一九也跟過去了,果然里裡外外都是人,各個探頭探腦,外頭的看不見裡頭,只能張口問,裡頭傳出來的回答卻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有說是只公雞的,有說是個怪物的,有說燉湯能延年益壽,有說碰了就會禍害全家什麼的。等兩人好不容易擠進去,韓琅只掃了一眼,瞬間變了臉色。
「不妙,」他拉著賀一九直往裡去,「你帶多少錢?」
賀一九帶了點銀子,兩人湊了湊剛好能湊到賣家要求的數額,韓琅頓時進去,價都不講就把那東西買了下來,二話不說提著就往外走。
「怎麼了怎麼了?」賀一九不明所以,韓琅把那東西用布裹了,他沒看清楚,只隱約看到是只野雞大小的玩意兒,「這是什麼鬼東西,你買它做什麼?」
「上車去說。」
韓琅三下五除二把賀一九拽到了車上,又催促車夫先別去京城,找個沒人的郊外先等一等。賀一九一臉莫名地回望一眼,看見人群漸漸散了,老闆笑得像朵爛牡丹,顯然是遇到冤大頭的那種得意。
賀一九頓時心疼起剛才隨便花出去的銀子,心裡感慨媳婦花錢真不手軟。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見韓琅坐卧不寧地攥著那個布包,一雙眼睛不安地瞟來瞟去,等車在野地里停下,他頓時一個箭步躍下車子,將那布包扔在前方,突然開始暗念口訣。
不出多時,黑焰騰起,猶如毒蛇一般把布包牢牢纏住。車夫嚇得目瞪口呆,賀一九也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你……你這是幾個意思。」
「我在書上看過,這是鳧徯,見則有兵,留不得,」說著,他凝望著漆黑的火光,臉上結起了一層寒霜,「看來,真的要亂了。」
懷著重重心事,兩人回到京城,穿過因為早市而人頭攢動的街道,來到東市深處的太傅府大門前。他們到的有些早,於左書還沒有來,門公也對他們的出現有些意外。
「案子不是結了么。」招待完兩人後,韓琅聽見門公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清晨的太傅府一片寂靜,微風吹拂樹木發出微小的沙沙聲,聽起來格外清晰。遠處四姨太領著兩個丫鬟在院里摘花,她的表情與前幾天判若兩人,笑得志得意滿,好似整個家族已由她掌控一般。
可不是呢。韓琅不禁想,今天把罪名昭著的大太太帶走,大少爺地位受影響,太傅又病著,這個家當家的豈不就剩下四姨太和她的二少爺?
韓琅不禁冒出了一個古怪的念想:事態如此發展,四姨太就成了唯一的受益人,這未免太划算了些。該不會,這都是四姨太計劃好的吧?
下一刻,他又無奈地打斷了這個念頭。別胡思亂想了,大太太下毒的證據這麼明顯,哪能賴到四姨太頭上去?
於左書趕到以後,韓琅和賀一九立刻把昨日的發現告訴他。他馬上派人去查驗,接著把何氏帶走審問。何氏表現的極為鎮定,不是那種確信自己無辜的鎮定,而是大難臨頭卻巋然不動的鎮定。韓琅把她「請」進大理寺,幾個問題下來,她就從從容容地招了。
「是我做的。」
她的淡然讓審訊的官員一時語塞。
「決定動手的那一刻,我早就預想好了所有結果,不過沒想到來的這麼快,」她簡簡單單笑了一下,手裡攥著佛珠,低低念了一聲佛號,「沒想到諸位大人如此聰慧,竟然能覺察到我是如何下的手。」
「少說這些廢話,」審訊的官員斥道,「為何謀害太傅大人,還不從實招來!」
「因為我恨他,」她微笑道,柳葉般的嘴唇在出門前抹了暗色調的口脂,此刻猶如鮮血一般深紅髮亮,「我早就知道他認識那個妖精,沒想到,他竟然敢把她娶進門來。」
「我也恨他找來的那個四姨太,整日趾高氣昂,好似她才是一家之主。」
韓琅略微驚疑,在他的印象里,大太太不像是只憑一腔恨意就能貿然行動之人:「就因為這些積怨,你就下此毒手?」
「當然不是,」她依然笑,目光卻緩緩掃過韓琅,令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威嚴之氣,「是為了活著。」
「活著?」
「我們女人靠的就是男人和兒子,我的兒子不爭氣,就當是為了他和我將來的生活,我也必須做出打算。就和你們男人在官場上打拚一樣,我們女人的官場在家裡,就在那窗明几淨的府邸之中。」
「如果我不動手,我的位置遲早會被四姨太取代,還有那個新來的妖精,同樣不是個省油的燈。我的確是活了半輩子的人了,難道我的下半輩子就要被那幾個野女人騎在頭上,永世不得翻身?」
審訊的官員發了火:「一派胡言,你不過是要替你的毒蠍心腸開脫!」
「哦?那大人說說看,千百年來,哪個大家族不是如此?要不是這回鬧得大了,又哪裡輪得到官府插手?」
「你——」
「放眼官場,不也同樣是爾虞我詐,滿眼權謀和詭計?我們這個太傅府,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婦人。韓琅心想。他倒是能理解大太太的動機,但絕不會贊成。可他也想不出話來反駁對方,更別提那個氣勢本來就有些不足的審訊官,被這番歪理說得啞口無言,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卻怎麼都接不上下一句。
「這回,我的確是棋差一著,怨不得誰,」何氏說著,從從容容在狀紙上畫了押,「我兒子是無辜的,你們審也不會審出什麼來,我自己犯的罪,就讓我自己擔著吧。」
審訊官的氣勢完全矮了一截,像個被私塾先生訓話的學生,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叫人把何氏押了下去。何氏淡然起身,臉上帶著高高在上的傲然,像一股風一樣飄進了陰暗的大牢。韓琅在原地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等出了門見到賀一九,他才小聲道:「這當真是個心硬如鐵的狠角色。」
「她認罪了?」賀一九關切道。
「認了,可是……」韓琅又默默回望了一眼,嘀咕道,「罷了。她認得很乾脆,說自己是今年春末動的念頭,糖罐里的□□的確是她放的,而且她也有幫太傅大人收集新茶的習慣,太傅本身很信任她,對她拿來的東西並無懷疑。」
「但是我記得那個刺客說過,水仙毒會令人嘔吐?」
韓琅點點頭:「她是這麼說的:『新茶都有些異味,只要這麼告訴太傅大人,他就相信了,照喝不誤。』」
「這……」賀一九不知道回什麼才好,「這老爺子也太沒戒心了。」
韓琅只道:「對自己家的人還需要戒心,那該有多可怕?」
賀一九頓時無言以對。
兩人邊討論邊往家走去,到了傍晚時分,這個消息不但在大臣之間不脛而走,也傳到了民間。趙王給賀一九的這個茶樓,倒是個可以獲得消息的好途徑。兩人在茶樓里找了個地方坐下,就聽到旁邊不少人議論紛紛,說太傅家裡又抓了一個兇手,之前死的那個妖怪不是真兇。
「這麼說來,那個貌如天仙的小妖精倒是無辜的嘍?」
「嘖,什麼貌如天仙,好似你真見過似的。」
「她怎麼可能是無辜的,那是妖怪啊,有句古話你聽過沒,『家要敗,出妖怪』。」
「噓——瞎說什麼。」
「我倒是聽說書人說過不少妖精害人的事,都是漂亮姑娘,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人的心智迷走了。」
「哎,你們說,這個所謂的真兇,是不是也被妖怪迷走了心智,走火入魔了?」
「我哪裡曉得。」
他們越說越離譜,矛頭還是直指死去的杜氏,真兇反倒被他們遺忘了。畢竟「妖」這個字眼,就像石子扔進平靜的湖水中,在何處都能掀起一番波瀾。何況那還是個「貌美的妖怪」,更是猶如一道精美無比的小菜,能令所有寡然無味的飯後閑談都變得活色生香起來。
再看那些人,一個個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眼神里有刺探有興奮,有猜測有鄙夷,有好奇還有畏懼。這就是「妖」在普通人心中的地位。韓琅越看越覺得煩躁,沒來由的一股窩火,讓他狠狠把面前的清茶潑進喉嚨里去。
賀一九及時地提醒了他:「該回去了吧。」
「好。」
綿密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天,夜裡也沒有平息。一層秋雨一層涼,轉眼日頭就變短了,天氣也越來越涼。卧房裡只點著一盞燈,桌上隨意攤著些紙張書卷,韓琅裹著一床毯子,倚在榻上讀他父親留下來的一本志怪書。賀一九推門進來的時候他抬了抬頭,對方照理湊上來討了個吻,道:「被窩暖熱了?」
韓琅便掀開毯子讓他進去,賀一九眼底流露著暖意,摟著他的腰蹭了蹭,就聽韓琅微嘆一聲道:「自打來了這裡,就沒過上一天順心日子。」
「是啊,」賀一九順手抽走了對方手中的書卷,放在一旁,「說實在的,我也覺得這地方不是我們的地界,幹什麼都憋屈得很。」
韓琅向後一靠,將自己鬆散地晾在枕頭上,任由賀一九揭開他的中衣,吻下滑到鎖骨:「我在想……」
「想什麼?」賀一九抬起頭來。
「何氏想用水仙毒害死太傅,她也招供了,可是水仙毒起效很慢,她春末動的念頭,從制毒到下毒也要花費一番功夫,沒理由起效這麼快……」
「會不會是大太太沒說實話?」
「可她也沒必要說謊,會有什麼好處?」
賀一九停下動作,轉而在他肩膀上揉捏:「你該不會想說,兇手另有其人吧?」
韓琅錯開視線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表情很是鬱結:「那個失蹤的杯子又怎麼解釋?」
「說不定就是湊巧丟了。」
韓琅苦惱一笑:「好吧……我真是許久沒碰上這麼複雜的案子了。」
賀一九欺身壓上來,伸出一隻手扳回了韓琅的下巴,水青色的眸子直接瞪視著韓琅的眼睛:「別胡思亂想了,干正事兒呢。」
韓琅啞然失笑,就勢在賀一九手腕上輕咬一口:「知道了,凶什麼。」
「誰不聽話我凶誰。」
韓琅橫他一眼:「少啰嗦,要做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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