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寡婦上門

允翊再醒來時已經躺在了軟軟的炕上，天已大白，輕輕抿了抿乾裂的唇，口中一片苦味，抬手摸了摸嘴角，上頭沾著些許葯漬，想起之前自己被其強行灌藥，也不知這次，這人又是如何讓自己在睡夢中服下藥又渾然不覺。

方想著，唇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真可謂是虎落平陽遭犬欺！

允翊眯了眯眼睛，朝著桌前看去，一雙白皙如雪、瑩透如玉的藕臂映入眼帘，一個小巧的身影側對著床，腰桿筆挺地坐在桌前，懸臂握筆，微低著頭，正全神貫注地抄寫著什麼，沒有穿罩衣，露出一截纖長雪白的脖子，漂亮的鎖骨若隱若現，下巴呈現出一條流利的線條，睫毛很長，在眼瞼下灑下淡淡陰影，窗前灑進來幾縷陽光，剛好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好似鍍了一層淡淡金光似的，似夢似真，若虛弱實。

允翊一時竟看得呆了，坐在桌前的明珠似是察覺到了什麼，朝著床的方向往過去，允翊一驚，猛然閉上了雙眼，正在措亂中，突然額頭一涼，只聽到頭上飄來一句：「怎麼頭還是這麼燙？」

明珠又將手放在允翊的臉與下巴處探了探，見他面色潮紅，眼睛緊閉，心下更是擔憂，口中喃喃：「我明明用對了方子，燒怎麼還沒退下啊？」

允翊一味地裝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再無其他動靜，便又輕輕眯了眼朝床邊瞧去，哪兒想房中卻沒了半個人影。他探了探自己的額頭與面頰，回憶方才停留在上頭的溫度，腦子一片混沌，頭又開始發昏，肺里一陣火燒，咳嗽了一會兒方又緩和下來，忽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額頭面頰更加熱了，心中嘆道：「定然是餘熱未消。」不出片刻，又沉沉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陣重重的敲門聲喚醒過來，只聽見門外傳來急切的呼喊聲：「翊公子——翊公子——」

允翊皺眉，穿上擺在床邊的衣服，用木簪粗略地將長發盤起，才涼聲道：「進來。」

羅三娘方才叫了好一會兒門，允翊一睡便是一整天，她擔心其出事，便打著膽子叫了門，好在允翊並不惱她。

羅三娘端著一個一個食盤走進來，見允翊面色如常，想必應該是退了餘熱了，便朝他咧嘴一笑：「翊公子下午好啊，明珠一大早就出去了，特意囑咐我將這葯端過來給公子喝，我也不知道翊公子你喜歡吃什麼，這個白面饅頭是早上蒸的，一直都在灶上熱著呢，公子不嫌棄的話就勉強吃些吧，我啥也不懂，不過明珠常說吃了飯病好得快些——」

允翊瞟了眼餐盤，接過葯一飲而盡，又伸手去拿碗里的饅頭，看得羅三娘一愣，那次明珠送的雞蛋和紅薯被允翊連碗一起扔出來，她也是看見了的，可再不敢送過來，這白面是家裡最好的糧食了。

允翊輕咬了口白面饅頭，鬆軟微甜，倒也不難吃，便又吃了幾口，忽而偏頭冷眼看向一直站在邊上的羅三娘，羅三娘心一驚，連忙後退，一邊退一邊說：「翊公子慢用——我這就走——」

心道：這公子爺的眼神真是恐怖，也難怪村長被嚇得一病不起了。心中對明珠更是稱奇：這小丫頭怎麼就一點都不怕他？

眨眼便到了中午，允翊在床上打坐完畢，走到院中透氣，突聽見「轟」一聲巨響，緊接著就是一群女人的尖叫從門外傳來——

「翊公子出來了！！」

「翊公子朝我看了過來！」

羅家屋外聚集了以「十六歲年齡」為主的未嫁小村姑，面含桃花，舉止卻異常豪放大膽，一個個爬牆上樹，伸長了脖子朝院子里望，只為一睹「行願仙人」允翊的玉容。

允翊面色陰沉，轉身正要回屋，門卻「嘭」的應聲而開，只見明珠揮著一支柳條兒，將其前面的兩頭粉嫩的小豬仔往屋裡頭趕，口中念叨著：「再不聽話！今兒個晚上就吃烤乳豬！」

允翊挑眉：烤乳豬？白面饅頭剛好不足以充饑。

明珠一面趕豬仔，一面抵擋強行往裡沖的痴女們，動作頗有些滑稽，瞪了眼看熱鬧的允翊：「還不來幫忙！？」

允翊悶聲一笑，搖了搖頭。

這一笑讓門外的女孩們都失了魂，明珠趁機關上大門，長呼一口粗氣，將豬仔趕到了院中。

在灶屋忙活午飯的羅三娘聽著動靜趕過來，拍著胸脯道：「明珠兒，這玩意兒就是你說的可以發財的寶貝啊？」

明珠道：「我到鎮上買了兩頭豬崽，馬六叔每次殺豬都是去鎮上拿貨，我想著村裡也沒人養豬，就試著看買兩頭豬先養著，等到時候生了豬仔養大，賣給馬六叔，是個賺錢的妙法子。」

「那你何不直接買頭母豬？」允翊立在明珠邊上，淡淡說，心道還不如煮了吃。

「我們沒養過豬，如若直接買了待產的母豬來，馬上又要入冬了，到時候照顧不好，生下來的小豬仔全都給凍死了，可就不划算，不如先養著試試。」明珠看了眼羅三娘：「娘，我想將我之前的那間屋子做豬圈。」

「你之前那個屋子倒是適合，只是你要一直住在翊公子屋裡頭了——」

允翊沉聲道：「無妨。」

羅三娘不免多看了允翊一眼，心念：莫非他知道了明珠是女兒身？

羅三娘幫著沈明珠將豬趕進了屋中，剛從田裡回來的沈田一陣敲敲打打，給豬圈做了門欄，鑿了食槽，又在圈裡面堆了些稻草，豬圈就勉勉強強做成了。

明珠趴在豬圈門口看著裡面兩個小傢伙一臉懵懂地亂拱，有一隻小豬腦門上有一撮兒黑毛，甚是可愛。

「憑你資質，留在村子里豈不可惜？」允翊的聲音從明珠身後傳來。

明珠用豬草逗著圈裡的小豬，難得不出聲，這種話別中鶴和庄老爺、二哥三哥不知說過多少次了。

允翊安靜地站在明珠的身後，不再說什麼，只是一味地瞧她。

明珠趴在豬圈的門欄上，撅著屁股專心地看小豬，允翊站得筆直，專心地看明珠的「屁股」？羅清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時看到得就是這個場景。

「你們在玩啥？」羅清大嗓門吼，他對於允翊昨天的氣場十分佩服，非常中意他這個小舅子，這次有意與他親近。

明珠這才站起來對羅清一笑：「屁股不疼了？昨天到底咋了？」

羅清憤憤道：「昨天我剛被人拖出去打板子，就有個蒙面俠客把翊公子給救了，哼！那個俠客若是早來一會兒，把我也給救了，我就不用被打板子了！」

明珠嘿嘿一笑：「蒙面大俠？」

「可不是！我聽人說那個大俠雖然個子小，但是力氣大得驚人，舉著個千斤重的大石頭把祠堂的瓦頂都給打破了！」羅清胡亂吹噓了一通，諂媚地對允翊道：「翊公子你用不著擔心，村長那個老傢伙被嚇病了，沒工夫來找你麻煩了。」

允翊冷顏，轉身回房。

羅清急得面紅耳赤：「他是不是生我的氣啊？」

「要是我也生氣，你怎麼能帶著允大哥做這種事啊！？」

「唉！就是路過一下，我也不知道徐寡-婦在屋子裡洗澡，就在她屋子外面站著，誰知道就被她當做是偷看了！」羅清氣沖沖地吼。

「誰不知道你！你最喜歡去蹲人牆角，這次聽說徐寡-婦差點自盡死了，我看這事兒沒完。」明珠調皮地眨眨眼，嚇唬羅清道。

羅清果然哆嗦一下：「難道要我娶了她不成？我可不想娶個寡-婦啊！」

「吃飯了！」灶房裡羅三娘喊了一聲，結束了二人的聊天。

一群人圍坐在圓桌上吃白面饅頭塊，這白麵粉是明珠早上拿錢去李廚娘那兒買的，平日里大家吃的都是黑麵粉或者紅薯。

羅老二一家狼吞虎咽，本來也是一副爭搶模樣的羅眉突然停下了動作，斯文地用袖子揩了揩嘴角，明珠睜大眼睛盯著反常的羅眉，卻聽見她甜甜喊了一聲：「翊公子。」

滿桌子的人全都站了起來，「恭迎」允翊入座。

允翊掃了眼桌上的饅頭，心下一沉：烤乳豬何在？

勉強坐在了明珠的旁邊，斯文地拿起一個饅頭慢慢開吃。

原本熱鬧得飯桌突然安靜了下來，眾人都無聲地吃著，突然「卟~」一個不雅的聲音從桌子底下傳來。

沈田瞪了眼羅老二：「老二！吃飯就吃飯！亂放什麼屁！」

羅老二嘻嘻一笑，繼續飛快地吃著饅頭，允翊「豁」地站起來，臉色陰沉地走了出去。

明珠吐舌，不管他。

「我說，這個翊公子到底是啥來頭？」羅劉氏吧唧著嘴裡的饅頭，捅了一下明珠的肩膀。

「不知道。」明珠淡淡道。

「你不知道！？」羅劉氏大聲喊：「你天天跟他光屁股睡覺，他什麼來頭你會不知道？」

明珠臉發燙，羅三娘沉聲：「什麼光屁股睡覺！老二媳婦你別亂說話！」

「哎喲——我又成亂說話的啦，要我說啊，就是你們藏著掖著翊公子的身份，等到時候你們自己去求賞，一點便宜也不留給我們！真是天見的沒良心啊！我真是命苦啊！大伯一家子虐待我們啊——」羅劉氏又開始哭喊。

羅眉瞟了眼允翊遠走的方向，扯了扯羅劉氏的衣袖：「娘，你這個樣子給翊公子看了怎麼辦？」

羅劉氏瞪了眼羅眉：「沒良心的賤蹄子！人翊公子說是要娶你了還是咋的，你倒是先教訓起你娘老子來了呵！」

羅眉癟嘴不言，羅清道：「娘！阿眉說得對，萬一翊公子娶了阿眉，你就是翊公子的娘，現在可不能丟了面子啊！」

羅劉氏扭了扭身子：「是嗎？」羅劉氏嚴重重男輕女，覺得自己兒子說的什麼都是對的。

一頓飯吃得很不歡心，明珠幫忙收拾了灶屋就鑽進允翊的屋子，從衣襟里掏出一堆東西：「這是我從鎮上買的胭脂酥，用玫瑰花與桂花花瓣和著細麵粉做的，我很喜歡吃，自己吃了幾塊，給了爹娘幾塊，這兩塊是給你的。」

允翊默默接過，嘗了一口，皺眉：「太甜了。」但還是勉強吃完了，將剩下的那一塊遞給明珠：「你既然喜歡，這塊你便也吃了吧。」

明珠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含在嘴裡，慢條斯理地嚼著吃，一邊吃一邊笑說：「我就喜歡吃甜食。」

明珠細數著從鎮上帶回來的東西：「這有兩本閑書，你若是無聊就拿來看，我之前在鎮上接活兒，替人手抄書，一本書二十文，這三本書是用來抄的，你要是想看也可以，不過要小心點，不要弄壞了。」

允翊看了眼那幾本書，用來抄寫的不過就是些雜記類書《山海經》《廣弘明集》《世說新語》，倒是明珠自己買來的兩本閑書，裝訂精緻，卻並非名著，都是一些古今的詩詞合集。

允翊從中隨意挑了一本，拿在手裡翻，裡頭的詩詞大抵都是婉約之流。

明珠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我今天一大早起來抄書，點的燈沒有吵醒你吧？」

「沒有。」允翊淡淡道。

「那就好。」

明珠小心翼翼地將一小塊鴉青色的次等軟布從袖子里拿出來，攤開來，放在眼前細細端詳，心想著下次可以在這塊布上頭畫自己的畫像送給親生爹娘。

允翊眼尖兒地瞧見了，道：「既然去了綢緞莊，何不給我買幾塊緞子，用來做身衣服？」他的衣服最次也是用的上等杭綢，如今穿著羅三娘做的粗布衣，實在不舒服。

明珠寶貝地收好那快小布：「你這麼有錢，自然不知道我們尋常人家哪裡買得起綢緞莊的布，這小塊布是綢緞莊做壞了的料子，拿來賤賣，也花了好些銀子呢！」

允翊又翻了翻桌上的其他的幾本書：「我幫你抄書。」

「不行！」明珠一本正經地喊了聲，「我得先看看你的字怎麼樣，如果抄壞了，還要賠紙錢。」

允翊冷笑道：「架子倒不小。」

明珠去柜子里拿了筆，沾了水遞給允翊：「你試試？」

允翊龍飛鳳舞地在桌上寫了「沈明珠」三個字，沈明珠小臉一紅，若不是臉上帶著面具，因著這臉紅不得被人笑話多少次了：「你寫我的名字作什麼？」

允翊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瞧著明珠，示意讓她評定。

明珠細細打量了一番：「馬馬虎虎吧，你就抄這本字少的吧。」

允翊俊眉倒豎，他的字曾驚鴻整個皇家書院，得到了眾多太傅的首肯，如今竟被一個『種田的』看輕，不禁有了幾分爭高下的興趣：「你寫來看看。」

明珠得意地搶過筆，懸臂而寫，她的字精巧細緻，仿的是顏柳體，工整溫婉，十分秀氣好看，很適合用來抄書，不過手勁兒不足，尚未成氣候，和允翊蒼勁的筆法差了一大截，而在進程方面，允翊所練的已達「懷素」大氣磅礴的「草書」，二者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也。

明珠不懂書法，自然還在沾沾自喜，允翊抬手敲了敲明珠的小腦門：「寫字素來戒驕戒躁，我若是老闆，定然不會讓你給我抄書。」

這一敲完，二人都愣了一下，明珠往後退了幾步，臉上一陣滾燙，平日里二哥三哥也會這樣敲敲自己的腦袋，刮刮自己的鼻樑，滿是寵溺，但是從未讓明珠臉紅過，如今允翊的一個無意舉動卻讓明珠大窘。

允翊提起筆寫了個柳體，這回寫的是自己的名字：允翊。

明珠偏頭看：「原來是這個翊呀。」

「噢？」

「我和爹娘都以為是那個億萬錢財的那個億，娘還說富貴人家就是財大氣粗，取名字都這麼大氣。」

允翊半天沒說話，明珠趕緊說：「你的楷書寫的不錯。」

允翊淡淡點了點頭：「若非我已無銀兩，自不會如此勞心傷神替你抄書。」

明珠登時瞪大眼睛，抓住允翊的雙臂難以置通道：「你說什麼？！」

允翊略微嫌惡地從明珠手中抽回自己的雙臂，緩緩道：「我已身無分文。」

過河拆橋的想法從明珠腦海閃過：沒了錢還把他當菩薩般供奉著作什麼，轉念一想，他之前已經給了自己十兩白銀、給了羅劉氏十兩黃金了，這些足夠他在此白吃白住十年了。

明珠小聲道：「你沒錢的事兒可別讓我二嬸知道了。」

「待我傷勢恢復，我自會離開，不過——」允翊掃視著明珠，遲疑了一會兒。

「不過什麼？」

「男兒志在四方，你可有想過入世建立功勛？」允翊低聲道。

「建立功勛？」明珠的眼光有些閃爍，透出淡淡的光芒，「什麼叫建立功勛？」

「罷了。」允翊一副將其視作爛泥扶不上牆的表情，揮了揮手：「出去吧。」

明珠還要說，突聽見羅清咋咋呼呼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我才不要娶寡-婦！那破爛貨兒就算是倒貼銀子送給我我也不要！」

聲音越來越近，正是朝著允翊屋子的方向傳過來，鬧哄哄的，聽見一個尖細婉轉的聲音怯怯道：「奴家不是想嫁你，奴家是想...想嫁…翊公子——」

明珠古怪地看了眼坐在炕上的允翊，此刻他的臉色已經不能簡單用難看來描述了。

被寡-婦看上並且前來逼婚，確實有夠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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