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鈞一髮
首先映入西莉亞眼帘的是融融的火光。到網頭有些暈,思緒仍舊停擺,她木然地盯了一會兒躍動的火苗,才想起要查看自身的狀況。
西莉亞背靠大石而卧,身上蓋了一條白色披風,正中綉有鮮紅十字。這符號讓她瞬間清醒,她抬頭看向火堆另一側,視線落到金髮青年身上。
對方敏銳地察覺,與她的目光一觸即離,五官線條卻不自覺稍稍柔化,現出安心的神色。他走到她身邊,遞來一個水囊:「西莉亞大人。」
西莉亞抱著披風坐起身接過水囊。對方明顯在竭力避免不必要的接觸,視線都小心地低垂。她有太多的問題積在舌尖,見狀卻不知從何說起。
盧克里修斯善解人意,從金色的睫毛下看了她一眼,便沉穩地開口:「現在還未到午夜,您昏睡了小半日。這裡是錫安城外的平原,離烏奇薩餘下的路程一個上午就能走完。」
他將西莉亞最迫切的三個問題一口氣回答完,關切而不失距離感地觀察西莉亞的狀況,出聲詢問:「您現在感覺怎麼樣?」
西莉亞攤開手掌看了看,自嘲般地笑著搖頭:「我沒事。」她仔細地打量對方,輕聲問:「那麼您呢?」
盧克里修斯怔忡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關心他的傷勢。翠綠的眼眸中浮上意外的光彩,與融進眼底的跳躍火光相映成輝,莫名攝人心魄。他旋即謙卑地垂頭:「托您的福,已經無礙。」
西莉亞咀嚼出對方話中的深意:是此前猛然爆發的神秘力量治癒了他。但聖殿騎士並未順勢詳談那神秘力量的原委,反而刻意迴避了對話的展開。他拘謹地笑了笑后,便退到火堆的另一側,沉默地仰望天空。
西莉亞向他凝望的方向看去,曠野的星空璀璨到令人窒息。
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從一顆星跳躍到另一顆星。
開闊飄渺的蒼穹反襯出她內心的壓抑:她並不屬於這片天空下的土地。旅行途中,西莉亞突然來到這個世界。堪堪適應了聖女的新身份,她便再遭變故--十字軍大敗,異教徒圍攻聖城。而今日之內,她肩頭突然就多了四條人命的重量。她雖然不後悔,甚至也不害怕,但卻不可避免地感到怪異。
「明日在天亮前必須啟程,因此請您早些歇息。我會守夜,請您放心。」盧克里修斯溫和的語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北極星白色的光輝明亮而純粹,環繞在其旁的星子都顯得有些黯淡。西莉亞看向聖殿騎士,駐留在視野里的星光與他的身影重疊,潔凈而耀目。她將披風向上攏了攏:「謝謝您,盧克里修斯爵士。」
金髮青年的神情稍稍凝滯,他別開臉低低地說:「這是我的職責,」語聲戛然而止,他彷彿感到難堪而不知所措,只想要儘快結束對話;意味深長地停頓片刻后,他輕輕補上一句,「請您叫我盧克就好。」
※
按常理,每名聖殿騎士都配有三匹駿馬和一名隨從。但倉促逃出陷落的錫安城,盧克能弄到一匹馬已是十分不易。不過這也意味著著翌日啟程之時,兩人不得不同乘。
西莉亞對此反應平淡。她撫了撫馬兒的鬃毛,熟門熟路地手搭韁繩上了馬背。而後她才垂眸,頗有些好整以暇地看向聖殿騎士。如她所料,盧克有些尷尬地別開臉,側首整了整衣裝、沉默地翻身上馬。他儘可能地拉開胸膛與她背脊的距離,輕輕蹬了一記馬腹,向烏奇薩進發。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
西莉亞看著快速掠過的灰白山嶺,百無聊賴中試圖分辨山上生長的究竟是橄欖、無花果還是篤耨香。隨著馬兒疾馳,山嶺的曲線逐漸趨於平緩,但道路兩側的地貌卻變得嶙峋起來,植被也稀疏了不少。
烏奇薩近旁的山河宛如神明的戰場。放眼望去,奇形怪狀的石峰石柱鱗次櫛比,肖似環繞巨大堡壘的箭塔,又如同尖頂的精靈小屋。丘陵中劈出深深的溝壑,裸|露的乳白山體層層風化相疊,令人想起野獸撕咬出的粗糲傷口。
雖然接近正午,天空卻被大片扁平的雲層遮蓋,只在曲線蒼涼的地平線遠方稍稍散逸,化作鬆散相連的一隊厚雲,低低地壓在高聳的岩石堡壘之上。西莉亞的視線定在那孤絕的石堡上,輕聲念出它的名字:「烏奇薩。」
彷彿應和了她的呼喚,秋風稍稍吹開雲層,一束金黃的光將烏奇薩陰冷的輪廓點亮。茫茫的枯敗秋原盡皆籠罩在雲影中,只有被石窟環繞的堡壘沐浴在通透的日光中。
盧克稍稍放緩了速度,向目的地致注目禮。
可下一刻,他便猛然策馬狂奔起來。
嗖嗖數聲,箭矢從他身旁擦過。從一旁的亂石堆中猛然衝出三個輕騎兵。
「是異教徒,請您抓緊了。」盧克的聲音反常地冷靜,他不再與西莉亞保持無謂的距離,身體前傾收緊了手臂,從后將她保護性地環在懷裡。
西莉亞想要探頭查看敵人的狀況,盧克的下顎卻朝著她發頂一壓,將她逼回他劃出的狹小空間中。
又是錚錚數聲弦響,盧克帶著西莉亞彎身躲過。他清晰可聞地抽了口氣,再次策動坐騎,驅使著馬匹走出彎彎曲曲的道路,險之又險地避開頻頻襲來的箭雨。
賓士的速度越來越快,盧克的身體前傾,西莉亞的背脊貼在他微涼的胸甲上,她的雙手緊緊抓住韁繩中段,眼前只有馬兒頸上的鬃毛和飛速後退的石子路。青年的氣息兜頭籠罩,下巴時不時蹭過她的額頭,分明是曖昧的姿態,卻在此刻令人心安。
騎士的十指順著韁繩向上挪動,最終覆到西莉亞的手背上,指掌有力地包裹住她的,輕輕一提繩索,精準地命令馬匹再次向右偏。
不過剎那,數支羽箭便扎進方才馬蹄落下的地面。
劇烈的顛簸令人作嘔,西莉亞索性閉上眼,將自己的安危暫且全權交給盧克。她嘗試尋找昨日力量爆發前的感覺,卻再難感覺到當時微醺的平靜。
尤其在西莉亞閉上眼的當下,其餘的知覺變得加倍靈敏。近在咫尺的體溫,落在發端的吐息,青年急促的心跳,她的心跳隨之自說自話地加快。她迎著寒涼的秋風深吸了口氣,看著越來越近的烏奇薩,側耳聆聽身後仍舊緊緊相隨的馬蹄聲,不由皺眉:
現在烏奇薩尚在拉丁人手中,亞門人卻已膽敢追到城下了?
而堡壘緊閉的大門更是給人以不祥的預感--城中守軍會開門嗎?
盧克似乎也想到了這點,探到馬鞍側取下一隻號角,仰首吹響。斷斷續續數次停頓,這是十字軍呼喚援軍的信號。
烏奇薩城門上鐫刻的語句已經清晰可辨,西莉亞抬眼看向城牆,上方似乎有人小心地探頭窺視,卻仍然沒有開門的跡象。
聖殿騎士拿起長|槍和大盾,隨時準備調轉馬頭迎擊敵人。
幾隻羽箭釘入盾牌表面,箭頭幾乎要穿透大盾,力道駭人。西莉亞握緊了雙拳,閉目吐息,感覺那股霸道而冰冷的平靜再次從心底湧上來。
「請您停下,」盧克手臂一收,硬生生用體溫將那股感覺打斷,他話說得很快,吐字卻平靜到顯得冰冷,傾吐的顯然是深思熟慮的結論,「您對自身的力量一無所知,上次使用力量后昏厥了很久,可見對身體的消耗很大。尚未恢復就貿然使用,很可能會出事。」
他發出一聲低低的笑:「大難中的兄弟在城下受異教徒襲擊,烏奇薩若是對此坐視不管,就應當做好被所有信眾唾棄的覺悟。」
西莉亞也哂然:「更何況受襲擊的是聖女。」
說話間兩人距離城門只有數十步之遙,而那兩扇堅固的大門仍然緊閉。
「請您放心。」做出允諾,盧克便猛然調轉方向,他面向敵人勒住馬,手中長|槍微微上揚,擺出蓄力的姿態。
大盾再次擋住了飛箭,而這三個輕騎兵的面目也漸漸清晰。他們都皮膚微黑,身著亞門人的短袍和皮靴,身材精瘦而有力。
兩隊間的距離一點點縮短。敵方拋下弓箭,轉而拔出長刀,利刃表面流轉的寒光隨他們高舉的動作熠熠生輝。
西莉亞甚至能看清當先的輕騎兵的臉,他毒蛇般的眼睛在護額下閃閃發光。她不由想起被那亞門人頭目捉住時看進的那雙眼睛,也是一樣的冰冷而貪婪。
就在雙方短兵相接的前一刻,烏奇薩城門猛然洞開,整齊的馬蹄聲轟然碾壓過鼓膜,地上揚起一陣煙塵。披風獵獵舞動,從城中魚貫而出的騎士高喊「神的旨意!」,轉眼將那三名輕騎兵團團圍住。
盧克沒有動,任由騎士疾馳而過帶起一陣陣風,將他的金髮揉亂。我眾敵寡,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白袍的聖殿騎士們輕而易舉將敵人制服,深翠的眼中掠過難解的光影。
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在西莉亞和盧克身邊駐足。
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長者,飽經風霜的五官線條有鷹一般的敏銳和鋒利。他淡藍色的眼睛在盧克身上定了定,而後轉向西莉亞。他彬彬有禮地欠身,語聲有老軍人特有的剋制和從容:「見到您是我的榮幸,聖女大人。請您寬恕我等姍姍來遲,說服城中長官花了一點時間。」
西莉亞看著來者左肩的八角十字眯了眯眼,尚未開口,盧克就已經垂下頭,恭敬地說道:「在下席羅德分隊盧克里修斯,參見大團長。」
聖女的唇就勢微微一勾,她的語調微微上揚,灰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幸會,聖殿騎士團大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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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