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問診(一)
聽雪這幾日是跟著秦錦然的身邊,而聽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雙秀眉不展,低聲嘆息道:「明天當真會好?」這才過來不過十日的功夫,這現在吃得還不如府里三等丫鬟的吃食,若是再往後一些,聽夏想象不到到時候能吃什麼?想到了這裡,又是一聲長嘆。
「若是老嘆氣,會把自己的福氣都嘆沒了的。二少奶奶現在懂得很多,會有法子。」聽雪拉著聽夏到一邊,說了習字說到了烹茶又說了看診的事情,尤其是給人看病,想了想索性連那一次是給一位出身不好的人看病的都說了。
聽夏聽到了清歡兩字,藏在衣袖之下的手指顫顫,語氣也有些不穩,「二少奶奶當真是那樣的人看診了?」聽夏屏著呼吸等待聽雪的答案。
「可不是?」聽雪咬著下嘴唇,低聲說道:「我是不贊同的。」
這名字一聽便是樓里的姑娘,聽夏低聲道一句,「是啊。」畢竟那可是青樓出身,就算是清倌,一樣被人瞧不上。
聽雪說道:「二少奶奶說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和我蒙了面,去給那位清歡姑娘看診。當日里的血流的很多,我幫不上別的什麼忙,就是幫忙端水用手帕擦血,然後替二少奶奶擦汗。那一日的水盆里的血的味道讓人聞著一陣陣的眼暈,都不知道人流了那麼多的血,居然還能夠活下來,二少奶奶也說了,是那個清歡姑娘命大,她的小產和旁人的小產不一樣,是很容易死亡,最後清歡姑娘能夠活下,也是因為命運垂憐。」
聽雪的話,讓聽夏想到了許多,想到了當年自己的娘親,也是因為小產而去世,她給那些大夫叩頭,卻沒有人願意隨她去給娘親看診,娘親的事情是聽夏的心中永遠不能夠碰觸的傷痛。想到了這裡,聽夏的眼眸里劃過一絲傷痛,想到了埋藏在內心深處,許久不曾想起的自己的身世。
聽夏的娘親容貌艷麗非凡,曾做過金陵第一銷金窟的頭牌,曾經風光一時賓客滿門,朱唇一點萬人嘗,花容一展滿客驚,等到年紀稍大些時候被一位富庶的商戶贖了身,送與了當地的父母官,一頂天青色的小轎抬入了幽深的巷子,聽夏的娘親就做了那官員的外室。剛開始的日子看似寧靜,實則也是艱難,巷子里的人都知曉娘親的身份,瞧她不上,還有些二流子見到她便嘴皮子花花。娘親只能夠閉門不出。這樣的日子也沒有能夠持續多久,官員被外放之時,當家主母轉身就賣掉了母親,讓她重新回到了樓里,而此時母親也發現自己懷了身孕。出了樓親自去求那位主母,卻被污衊是她的恩客的孩子。母親只得在樓里安身立命,聽夏也自小在銷金窟里長大,聽夏在樓里小心翼翼生存了五年的時間。
娘親不願意讓聽夏重複自己的命運,她少時和樓里的老鴇同為一批,兩人也是相識,小產彌留之際,就用了所有的攢下來的金銀,央求老鴇把聽夏的戶牒改到了小戶人家裡,並把聽夏賣到了外面的人家。那老鴇看聽夏著實可憐,最終就鬆了口,並很快賣了聽夏。娘親不過是撐著最後一口氣,見著聽夏不必重複自己的命運,最終閉上了眼撒手人寰。娘親臨終前不曾囑咐什麼,但是前些年耳濡目染得到的話語,被聽夏牢牢記在心間。
「你怎麼了?」聽雪看到了聽夏神色怔忡,淚水順著眼角落下,眼看就要到了覆著紗布的傷口部分,連忙用手帕替聽夏擦去淚水,「好端端怎麼哭了?二少奶奶不過是一時委屈,和孫夫人交好,日子總是會好的。」
聽雪本就覺得秦錦然已經是大戶人家的二少奶奶,現在反而要去討好小小的私塾夫人,還要靠仰仗別人的鼻息過活,心中便覺得委屈不已。
聽夏見著自己好了,聽雪又難過了起來,少不得柔聲安慰,這兩人一個原本在府里是處處受排擠,一個現在毀了容心中總有些沉悶,現在跟著秦錦然,日日相處,也漸漸親密了起來。尤其是聽夏知道了秦錦然曾給那位清倌出身的清歡姑娘看診,心中更是充滿了對秦錦然無言的感激,總覺得若是當年娘親遇到了如同秦錦然一樣品行的大夫,或許娘親也就不會死。
第二日一早,因為昨個兒下了雨,錢家吃飯也吃得要晚一些,孫夫人的貼身丫鬟萍兒撐著傘過來的時候,錢家人正在吃飯,錢老漢倒不在家,
佳娃放下筷子,就衝到了院子門口,「我去開門。」雨天路滑,錢婆子也放下了筷子,「佳娃,慢一點!」
錢婆子追在兒子的身後,見著兒子如同炮仗一般,一頭撞在了花語的懷裡,幸好花語扶住了門,才勉強站住,右手持的一根油紙傘,便滑落在了泥地上。
「姑娘對不住,對不住。」錢婆子的腿一軟,伸手把兒子撈到了自己的背後,自個兒撿起了那把傘,用袖子想要擦去泥點子,誰知道衣袖上別著一根昨日繡花時候忘記取下來的繡花針,嘶啦一聲,劃破了精緻的傘面。
花語口中的「別」還沒有說完,就聽到了那讓人心碎的響聲,秀眉一擰,「這是小姐最心愛的傘!」其實這柄傘原先是屬於孫茹竹的,因為新買的如意堂的傘,才把這舊傘送給了花語。雖然是舊傘,花語也是極其喜歡這把傘的,最愛的便是那傘面上的斜生的紅梅,好不容易下了雨,第一次用傘,就被孩子弄髒,現在更是被劃破了!心裡頭是惱怒得很。
錢婆子聽到了花語的話,手一抖,手裡的傘即將再次落地的時候,抓住了傘柄,「花語姑娘,我……讓人修一修傘面?」
「這可是如意堂的傘!」花語說道,「很貴的,每一把都要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錢婆子腿軟了,當即就跪了下來,「花語姑娘,這……這……我沒有那麼多的銀子。」要是讓自家漢子知道自己賠出去十兩銀子,一想到這個後果,錢婆子的雙臂就是顫顫。
花語發出一聲驚呼,往後推了一步,原來因為錢婆子跪下的地方正好是一個水坑,隨著她跪下的動作,泥水飛濺,落到了裙子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因為下雨,她沒有穿上新裙子,而是穿了這條穿了兩年的舊裙子。不過因為傘被毀,心裡頭是惱怒得狠,「錢婆子,你莫不是以為跪下了,就不用賠銀子了?!」
錢婆子不住地祈求,這樣的動靜傳到了內屋,秦錦然收拾好了之後,也和聽雪走了出來。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聽到了佳娃石破天驚的一句,「不就是銀子嗎,我有銀子的!」
所有人都看著佳娃,花語冷哼一聲,眼神輕蔑,「就你?」
小孩子最不能夠容忍的就是大人這樣輕蔑的眼神!當即跳腳,「我當真是有銀子的!」說完之後就蹬蹬地跑回到了房間里。
花語看到秦錦然來了,憋著口氣說道:「我家夫人有請。」見著錢婆子鬆了一口氣,花語的眼睛一瞪,尖聲道:「毀了我的……我家小姐的傘,你以為能夠不賠銀子?」
「你凶什麼凶!」佳娃此時沖了出來,「給!」
花語不知道佳娃往自己的手裡放了什麼,生怕是蟲子之物,手一松,就見著一個金燦燦的耳釘掉落到了地上,花語一愣,再看手中留下的另一個星星樣式的金耳釘。
佳娃撿了起來這金耳釘,「這可是金子,可夠賠你的傘了?」
花語伸手攥住了兩粒金耳釘,「夠了。」她在村子里也看過錢老漢對錢婆子大呼小叫的樣子,沒指望從錢婆子的手裡得到銀子,只不過是乾嚎兩句,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誰曾想到會在佳娃的手裡得到這金耳釘。見著錢婆子還沒有反應過來,她也不管這佳娃從哪裡弄來的金耳釘,入了她的手她是沒準備還了,就準備離開。
「稍等。」秦錦然說道,「錢婆子,你可知道這金耳釘是從哪裡來的?」
「反正是我的!」佳娃吼著說道,「這是我家院子,我爹說了,院子里的東西將來都是我的。」
金耳釘從哪裡來的顯而易見了,錢婆子有些慌張,聽到了佳娃的話,彷彿有了主心骨,「這就是佳娃的,或許是從院子里撿的。佳娃弄壞了花語姑娘的傘,正好就把金耳釘賠給花語姑娘了。」
花語聽到了這話,把手裡的金耳釘抓的更緊了一些,除非再給她十兩銀子,不然這金耳釘她是不會拿出來的。
秦錦然瞥了一眼花語,沒有指望從花語那裡拿到這金耳釘,若是沒有見到也就罷了,此時見到了這金耳釘,就只是淡淡說道:「我聽人說過,小時偷針大時偷金,就是不知道若是小時便偷金了,那大時還會偷什麼?」像是憐憫一般看了一眼佳娃,「這樣的孩子,就算是讀了再多的書又有什麼用呢?讀書不過是為了怡心養性。」說完之後,就看著花語,「花語姑娘,我們走吧。」
秦錦然跨出了院子大門,而佳娃因為剛剛秦錦然不屑的語氣跳了腳,「娘,她嘰里咕嚕說什麼啊!」
小時便偷金了,那大時還會偷什麼?從這句話開始便入了錢婆子的心,話語太過於不中聽,錢婆子咬牙神色猙獰,「管她做什麼?!」語氣是難得的憤怒,秦錦然的話縈繞在她的耳邊,「這樣的孩子,讀了書又有什麼用呢?」像是深深的烙印,刻在了心底!
很久以後,等到佳娃也長大有了妻子,村子里發生了一樁醜事,錢婆子那時候也垂垂老矣走不動路,才發現,秦錦然說得那句長大之後會偷什麼也有了答案,那就是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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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花語走在前面,秦錦然跟在身後,花語握著那金耳釘,手心裡有些濡濕,她有心想要問秦錦然為什麼不從她的手中討要這金耳釘,又擔心自己一旦問出口了,就要把金耳釘還給秦錦然,便一路上是沉默不語。
秦錦然很快就見到了孫夫人,孫夫人笑著迎過來,「昨個兒我去了天濟堂,之前曾聽過天濟堂的名聲,昨日里去了才知道果真是不同凡響。」
說到了天濟房,就想到了那一日見到的悲天憫人的王大夫,還有那憤慨瞧不起清歡姑娘的肖大夫,秦錦然抿唇淺笑著:「今個兒我正好也帶了銀針,若不然我替你施針?」
孫夫人笑著應了,「若是往年,我這個時候還是要吃藥的,妹妹說了我這血虛之症是因為藥引起,我也就停了葯,這會兒身上正難受,就麻煩妹妹了。」
「姐姐客氣。」秦錦然說完之後,就讓聽雪把隨身捧著的那醫藥箱子放置在了桌子上。
「我說你帶著的這丫頭懷裡捧著這樣的一個箱子,原來是藥箱。」孫夫人又有些好奇,「你這巷子里放置的是些什麼?」
秦錦然便打開,一一告訴了孫夫人,孫夫人瞧著秦錦然手裡的這箱子並不名貴,自己給女兒打嫁妝,還留了一小塊兒的酸枝木,正好可以送給秦錦然做匣子。孫夫人看著裡面的小瓶頗多,心裡盤算著這匣子如何做得比秦錦然手裡的這個更好一些,可以在內打幾個空匣放置那些藥瓶。匣子兩側裝上長帶,可以讓聽雪那丫頭背在身後,越想,孫夫人就越覺得自己的想法不錯。
「姐姐?」
「房間在這邊。」回過神來的孫夫人就引著秦錦然去了自己的房間。
正卧里淡淡的茉莉花的芳香,熏香的端部上青煙寥寥盤旋而上,越往上走那煙色就越發淡薄,帶著縹緲的禪意,房間裝飾典雅,牆壁上貼著琴還有意境典雅的畫卷,多寶閣上有些空空蕩蕩,放了一串紅彤彤的珊瑚珠子罷了。
展開了蝶戲牡丹的屏風,秦錦然準備施針的時候,房門卻打開了,站在房間門口的正是孫夫人的閨女孫茹竹。
聽到萍兒面色為難說小姐不肯走,孫夫人已經褪了外衣,內里著的是雪白的褻衣,面色一沉看著女兒,「胡鬧。」
「女兒也是掛心您。」孫茹竹有些委屈,「娘,我就陪著你,保證不耽擱了……秦姨的事。」秦姨兩個字,不光孫茹竹說的是別彆扭扭,秦錦然聽起來也是覺得有些怪異。
不管孫夫人說什麼,孫茹竹都扭得跟扭股糖一樣不肯離開,最終孫夫人只能夠妥協,「妹妹,你瞧這丫頭……」
病人家屬放心不在是在成長不過的了,秦錦然說道,「孫姑娘坐在一邊,不要說話,不要走動就好。」
孫茹竹就留了下來,看著娘親褪了衣衫,只著天青色的肚兜,忍不住臉一紅,自從大了之後就沒有和娘親一塊兒洗漱,娘親的身子消瘦,胸前卻頗為豐盈,孫茹竹只是瞧著娘親褪了褻衣,便覺得面紅耳赤,聽著秦錦然說道:「肚兜也要去的。」
孫夫人有些猶豫,「能不能不解開。」
「那就解了帶子。」秦錦然的手指比劃到兩乳之中的那一點,「這裡露出來就好。」
孫茹竹鬆了一口氣,若是全褪了,那她當真是待不下去了。
用右手拇指持針,指腹緊靠針身下端,當食指用力向下按壓時,中指隨之屈曲,將針刺入,秦錦然的動作很快,彷彿已經給人針灸過千百次了,如果不是指尖移開時候的銀光閃閃,她看上去就像是在用輪指奏琴一般。雖然沒有聲響,卻帶著自有的韻律在內。
等到孫茹竹反應過來的時候,娘親的胸前已經布滿了銀針,孫茹竹此時從未見過針灸,見著細如牛毛的銀針便覺得眼暈。
「若是難受了,轉過身不要看。」秦錦然對孫茹竹說道。孫茹竹不肯扭頭,只是等到覺得瞧著難受了,瞧瞧低頭,而後再抬頭看秦錦然每隔一陣便要捻動那銀針,這就叫做醒針,到了最後,秦錦然收了針之後,對孫夫人說道:「是不是好多了?」
「當真是如此。」經過秦錦然的提醒,孫夫人也發現胸腔沒有以往的沉悶感,眼眸里閃現出喜悅,「妹妹果然是神醫。」
秦錦然失笑道:「稱不上。」
「哪裡的話。」孫夫人笑著說道,「妹妹你累不累?若是不累,不如替我女兒也診上一脈。」孫夫人自從去了天濟房,從王大夫的口中知道了自己確有血虛之症,就先前那位大夫請的平安脈的脈象就不放心了,想要讓秦錦然替全家都診上一脈。
孫茹竹一開始對秦錦然是有些不服氣的,見著秦錦然持針的時候,便覺得她周身的氣質凌然一變,那是一種握住了手中的針,便胸有丘壑的感覺。這樣的氣度讓孫茹竹心折,加上娘親也確實好了不少,一雙美目好奇地在秦錦然身上逡巡。
一個被人瞧不上的鄉村農女入了高門大宅,卻能夠自己學會了烹茶、習字還有醫術,不知道什麼緣故被趕到了莊子里,並且在這樣簡陋的莊子里還能夠怡然自得。孫茹竹抿了抿唇,忽然對秦錦然被近乎驅逐一般趕出趙府有些好奇,雖然容貌不好看,這樣的氣度也當得趙將軍的妻子,為什麼會被趕出來呢?
這樣想著,孫茹竹也就脫口而出問了出來。
「茹竹!」孫夫人的眉頭皺起,呵斥女兒。
「沒關係的。」秦錦然笑了笑,她的這些事情自己不好開口,孫茹竹問了,是一個好機會,坦白了秦錦然有把握獲得孫夫人的憐惜。她得了孫夫人的友情和憐憫,也就能夠讓她行走自如。在安穩了胎之後,她就會離開這裡。
秦錦然一邊把銀針插在針帶里,一邊說了婚姻的由來,婆婆是如何瞧不上自己,加上這一次夫婿立了功,就想要休離自己。
秦錦然說到了這裡的時候,孫家母女兩人同時倒抽一口涼氣,顯露出來的驚訝表情如出一轍,讓人不由得感慨果然是母女,秦錦然笑了笑,又說了觸柱失去記憶的事情,最後說道:「婆婆想要休離我這件事情,按道理是家醜,但是我和姐姐有些緣分,侄女問了這個問題,我不想欺瞞。」
聽了秦錦然的故事,孫茹竹的表情是十足的憐憫了,小聲地說:「秦姨過得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