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太平
第六十三章太平
謝清嵐推開昭明宮的大門,一塊塊精美華麗,經得起年歲磨礪的地磚在陽光照耀下映出清冷的光芒,好似冬日的雪吹進了宮殿,寂靜的氣氛讓人發顫。
鄭皇后,不,如今已經是廢后鄭氏了,跌坐在平日召見妃嬪的鳳椅上,目光空洞獃滯。整個人的魂兒似乎跟隨拿到廢后的旨意,在身體里承受不住巨大的悲痛,只能遊離出來,不知道飄落到了何處。
秦良久親自扶著謝清嵐進來,昭明宮的門又緩緩合上,冰冷的屋內只剩下三人。
秦良久輕聲說:「鄭廢后,昭儀娘娘來看你了。」
昭儀娘娘?
鄭氏的魂兒似乎慢慢聚攏,又回到了體內,目光漸漸有了焦距,突然變得如同厲鬼,直直看向謝清嵐,乾癟的嘴唇一字一頓突出話語,彷彿要咬掉謝清嵐的血肉:「你還敢來看我?」
謝清嵐微微一笑,輕聲說:「我為什麼不敢來看你呢,鄭娘娘。」
「是,你贏了,謝清嵐,」鄭氏冷哼一聲,「我是沒想到,我和姓徐的鬥了那麼長時間,竟然叫一個黃毛丫頭得了便宜,姓徐的那個賤人呢?她去哪裡了?膽敢陷害本宮,她也配?」
謝清嵐憐憫地看著她,說:「事到臨頭,你依然不承認是你的手筆,人證物證俱在,還自欺欺人,徐貴妃比你好得多,她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做了手腳,本宮甚是敬佩。」
「狂妄的小賤人,你也有能力稱本宮了?」鄭氏揮舞著帶滿指套的雙手,尖利地說:「不承認又如何,承認又如何?左右不過是一個死字!你也妄想看本宮的落魄樣,我是皇帝的元后,縱使死,你也別想看到我向你屈膝下跪!也別想看我屈膝下跪!」
謝清嵐注視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后,想起平日鄭氏所維持的雍容華貴的面具以及看似無可突破的尊儀,如今只餘下一聲聲的恐懼和憤怒。
「鄭娘娘,我只是來送你一程,至於你是否屈服於我,於我而言毫無意義。」她會繼續活下去,看這後宮潮起雲落,看大梁風雲變幻,甚至有一天會走出皇宮,看看秀麗江山,親自體會那些還未曾體會過的生活,可鄭氏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她做這些事情,冷眼清眉注視皇后和貴妃的爭鬥,從不是為了要看這兩個一同衰敗的死敵在自己面前屈服,如今見鄭氏至死還努力維持著這點子威儀和臉面,她也全無打擊之意。
她來,只是看看能不能再救出一個人來,但看眼下的狀況,希望實在太過渺茫。
「於你而言,承認和不承認,確實也沒有什麼差別,但對於你的兒子,二皇子,難道你也不在乎嗎?」
鄭氏一愣,突然恐慌起來:「你把昞兒怎麼了?你要害了我的昞兒?不,你不能,他是皇帝的孩子,他會享受一生榮華富貴,不會的,不會的。」
謝清嵐嘆息地說了一句:「你已經瘋了。」
這一聲嘆息似乎判定了鄭氏的癲狂,她指著謝清嵐哈哈大笑,又突然冷酷地說:「不,謝清嵐,你才瘋了呢。你等著,本宮和徐氏都死了,下一個就輪到你了。你知不知道,這可是一個讓人發瘋的地方,哈哈哈,謝氏,你也要瘋了。」
秦良久要上前去攔住口無遮掩的鄭氏,謝清嵐揮手,笑說:「讓她說。」
「不過你瘋了也好,楚祁就只值得瘋婆子,皇帝就只值得瘋婆子!」鄭氏狠狠地說,「你不是不想入宮嗎?你不是不愛這裡嗎?本宮偏偏要把你弄進來,讓你在這裡呆一輩子!」
「你又錯了,進宮和不進宮從來不是你決定的,是皇帝決定的。」
「是又如何?反正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這就是後宮!哈哈哈。他不喜歡本宮,不也把本宮給拉了進來,硬生生地把我給逼得不得不去同貴妃斗,不得不去陷害妃嬪,不得不,不得不…都是你們讓我手上滿是鮮血,都是你們,你們該死!皇帝該死,你該死,徐氏那個小賤人,更該死!」
謝清嵐注視她良久,才緩聲說道:「雖然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裡,可至少當它讓你選擇的時候,你可以不去害人。」
「不害人!哈哈哈,謝清嵐,謝昭儀,你還是那麼天真!你以為你這次贏了,你就能不害人了嗎?哈哈哈,你不還是害了我和徐氏,你這個賤人,你徐氏還要賤人!你就繼續保持你那副高高在上純潔的面孔,看看皇帝會怎麼對你!看他會不會捧你坐上這個鳳椅,讓你當第二個我!」
謝清嵐憐憫而又惋惜地搖搖頭,不再多言,只是問:「你不想聽聽,你的孩子怎麼辦嗎?」
鄭氏停下風言風語,過了一會兒才說:「他還能活嗎?」
謝清嵐微微一笑:「你自己都說了,他是萬歲的孩子,便是你再有罪過,萬歲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孩子不管。」
「那就好,那就好,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昞兒還能活下去,還能為本宮報仇!」鄭氏突然又癲狂起來,「是的,為本宮報仇!」
謝清嵐還想說什麼,然而鄭氏已然不再把注意力放到她的身上,鄭氏從手上拔下來一個指套,狠狠地捅鳳椅旁的小桌,高喊著「報仇」二字,尖利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上。
「動手吧,秦良久。」
「是。」秦良久先為謝清嵐開了宮門,送謝清嵐出去,又自己回到昭明宮,合上殿門。
謝清嵐仰頭看著上面龍飛鳳舞的昭明宮三個大字,內心一片好笑。權利的光輝,產生的不是榮光,而是不堪折磨地扭曲心靈。
過了一會兒,秦良久出來了,躬身說:「昭儀娘娘,廢后鄭氏已逝。」
謝清嵐點點頭,輕聲說:「走吧,帶上大皇子,我們去看看徐氏。」
巫蠱人偶乃是鄭氏放的,原本不幹徐氏的事,可在榮禧宮,又發現了其他毒物,開始大家都以為還是鄭氏的手筆,後來種種證據皆指向徐氏,當結果出來時,徐氏也供認不諱,一道旨意,便把徐氏從貴妃貶為答應。
大皇子是被用布捆住嘴送到謝清嵐面前的,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滿是憤怒和屈辱,謝清嵐想要撫摸他的額頭,被大皇子躬身閃開。
謝清嵐收回手,輕柔地說:「我帶你去見見你阿娘,不過,你可不能出動靜,我會留時間讓你同她說話的。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帶你去了。」
安撫好了大皇子,謝清嵐往宜春宮走去。
楚祁並沒有令徐氏搬離宜春宮,只是降了她的位分,命人看守起來,雖然不比往昔,但也未曾苛待。
謝清嵐命秦良久和大皇子一起進門,走到徐氏所在的屋門口,吩咐道:「你們都在這停下吧。」
她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徐氏身著素衣,坦然自若地坐在桌子旁,見謝清嵐來了,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說:「喲,我們最得寵的昭儀娘娘來了。」
謝清嵐微微一笑:「是,徐貴妃。」
「時到今日,你還是如此裝模作樣,」徐氏冷哼一聲,「能做作到你這個程度,也真是少見。」
謝清嵐輕聲說:「我所做一切都發自內心,自是稱不上什麼裝模作樣。貴妃娘娘對我誤解頗深,今日一來,我便是想讓貴妃娘娘知曉我的想法。」
徐氏冷笑:「本宮馬上就快一卷雜草毯子卷了托出宮了,知曉又如何,不知曉又如何?不過,心中卻是存了一絲疑惑,我倒是想問問,你什麼時候同安凝雪串通在一起的?」
謝清嵐微笑看向徐氏:「貴妃娘娘還是覺得自己輸的不清不楚,是不是?其實我真的沒用什麼手段,只不過,安修容也沒有一顆先入局的心罷了。」
徐氏聽了更是覺得好笑:「這話說得。也沒有?難道謝清嵐你也沒有?哼,少在本宮這裡裝模作樣了,如果沒有,安凝雪能夠站到皇后那邊,如果你沒有,憑什麼能夠笑到最後?真當這個局裡能有一處不逼迫人的出路,跳出去?我怎麼越聽越覺得謝昭儀是想來氣死我的?」
謝清嵐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給徐氏倒了一杯,又拿起一個茶碗給自己也斟上,慢慢悠悠地說:「我不拿皇宮當成一個必須要鬥來鬥去的地方,只當成一個看戲的地方。」
徐氏一愣。
謝清嵐頗有深意地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如果說我在這場戲里還有一個佩服的人,那便是貴妃娘娘你了,如此率直的性子,直到最後落敗也坦然相對,這點我自愧弗如。」
徐氏無所謂地又冷笑一聲:「都落到了這樣的境地,坦然點自己也好過點,我難道還能指望皇帝把我撈出來?我想鄭氏去死好多年了,陷害不成,但至少她比我還慘,至少這點我對皇帝還是很滿意的。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三年過去了,皇帝對你沒有絲毫厭惡,反而還繼續寵著你,讓你每次服下避孕湯,謝昭儀的心可真是寬,連半點不甘都沒有嗎?」
「因為避孕湯是我要求的。」謝清嵐沉靜地回答。
徐氏臉上出現動容:「什麼?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原來你竟然如此愚蠢,以為不生孩子便能保得一生榮華富貴嗎?不過也好,哈哈,你不讓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生孩子,還是昊兒和楚昞爭,好,好得很!」
「喝避孕湯只不過是後宮不穩定的時候生孩子太過危險,而你和鄭氏又把孩子當成籌碼,格局一亂,便不好控制了。於公於私,我都不應該誕下孩子,只是我和他又貪圖歡樂,所以才喝下避孕湯。」
謝清嵐在徐氏的目瞪口呆中笑起來:「徐貴妃,我曾經同你說過,清嵐無心入局,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要迷失了自己的眼,迷失了自己的心,一步不慎,便能墜入懸崖。」
「貴妃娘娘,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你已經得了萬歲的寵愛,又何必苦苦求那正宮之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更何況你所求的是逼死人的□□,還依舊孜孜不倦。正宮如何?鄭氏不還是無法處處壓你?兒子不是嫡子如何?當今聖上同樣非嫡非長,他會認為這個很重要嗎?」
謝清嵐見徐氏答不上來,更是一句不停:「若你不執著於權利,只是守著帝寵過日,哪至於到如此地步?若你不爭,皇后即便逼迫你,無論是出於什麼考慮,萬歲能夠容忍皇后做大?到時候便是她取死之時。」
徐氏靜默良久,苦澀地說:「在這後宮中哪裡什麼保障,我若不爭,別人爭了,豈不是我讓與了人家?」
謝清嵐嘆息:「貴妃娘娘,有所爭有所不能爭罷了。」
屋內再次陷入寂靜,徐氏愣愣地出神,片刻后,她笑了笑:「所以你一直在看戲,以不爭換爭。」
謝清嵐還是搖搖頭,說:「此舉娘娘可以,於我依舊毫無意義。」
徐氏注視著她,等待她的下文。
「清嵐既然入宮,便會長久地侍奉在天子身旁,幾乎永遠不能離開這座華麗的宮殿,那必要讓這裡成為我所願之地。確實,爭鬥存在,確實,你不爭也許會於這個皇宮內消散,連死亡都無人問津,但是,確實有一絲的可能,讓這裡至少不再是生死相逼。如果,這個後宮里,無論是否爭寵都能平安康樂的活下去,那誰還會去爭鬥呢?」
「你簡直是在胡言亂語,信口開河!」
謝清嵐沖徐氏微微一笑,說:「貴妃不若想想,鄭氏已去,你最好的結局也要囚禁宮中,凝雪無意爭寵,除了我,還有誰能在後宮中翻雲覆雨?若我治理得當,誰人還能因受辱而不甘,不甘而仇恨,最終陷入生死之爭?」
徐氏反唇相譏:「你真以為你能仗著聖寵不衰實現這些?我勸過你,謝清嵐,前車之鑒猶在,我倒了,鄭氏身為正宮,也倒了。皇帝一句你有罪,你便可能永遠背負罵名度日。你為免也太天真了!」
「真是可悲,你和鄭氏伺候了他十幾年,卻還是不了解他的為人。」謝清嵐嘆息了一句,「他不會那麼做的,所以即便明知道你想毒殺我,他還是留了點舊情,不忍讓你太過難堪。」
徐氏微微一愣。
謝清嵐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說:「我愛他,所以我想為他做這些。他愛我,所以他願意實現我的心愿。你本是有可能做到的,然而,你迷失了本心。」
徐氏嘴角微微顫抖,謝清嵐輕聲說:「他一直寵你,覺得你的跋扈和對他寵愛的討要是一種真性情,嬉笑怒罵皆不顧及。可你終究讓他失望了。」
徐氏閉上眼睛,哈了口氣,謝清嵐靜靜注視她的淚水滑落,片刻后,徐氏呵呵一笑:「原來竟然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原來是我對不起他,哈哈,哈。真是,我總是聽人說人生如戲,沒想到我也是如此,總以為自己是宮內最清醒之人,誰料竟是最糊塗之人,哈。謝清嵐,原來你竟然是這樣的人,我總算明白了,為何安修容,衛婕妤,胡貴人和那些甚至才入宮不久的小姑娘們都圍著你,原來不怪你有手段,竟是怪我,怪我自己太過輕狂。」
徐氏笑得淚水不住,幾乎背過氣去,過了許久才停下來,看著謝清嵐,說:「昭儀如此人物,最後還願來見我一面,同我說這些話,讓我做個明白人。我信你了,我信你了。昭儀剛剛說那句在昭明宮前的提醒,那我也問一句,你可還記得你說的後面一句話。」
謝清嵐微微一笑,說:「我記得,若娘娘有一日保不住自己的東西,也可說給清嵐聽聽。」
徐氏眼神再次變得鋒利起來,她仔細端看謝清嵐,似乎在審視和估量每一個地方,瞧瞧謝清嵐到她面前來說的話是真是假,又似乎在思考,謝清嵐來的目的到底是為何,最終釋然一笑:「昭儀來怕也是為了昊兒吧。」
謝清嵐點點頭又搖搖頭,徐氏沒有問,繼而說:「我原以為你根本贏不了,誰料想竟然是你…你這樣的心性,這樣的人,怕也沒有人不會愛了。縱我現在落魄不堪,再無半點能夠求你的地方,卻相信你肯定會答應,卻相信你也會言出必行。」
「我虧欠我的昊兒良多,與昭儀的心性比起來,我真的不是一個能做好母親的人。他怕是內心也怨我吧,我這一輩子,光榮過,跋扈過,我所想做之事幾乎都做了,可昊兒,他有我這樣的母親,還能做什麼呢?只怕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昭儀妹妹心性純良,還望日後我不在了,能教導昊兒,開心度日,萬莫如我。」
徐氏起身,今時今日,她已一無所有,無任何能令謝清嵐答應的地方,她突然想起幾年前,她要胡貴人做事時,那樣的高高在上,胡貴人又是有何想法?還未跪下,一雙手已經托住了她。
謝清嵐面帶微笑地搖搖頭,說:「貴妃姐姐不必如此,我欣賞貴妃姐姐的性子,當日所言既出,便不會更改,姐姐可以放心。」
徐氏心中五味雜陳,之前她費盡百般心機拉攏謝清嵐,對方都不為所動,而今卻主動喚她姐姐,此種行為更令她無地自容,可也令她更加放心將兒子託付給她。
謝清嵐扶住她后輕輕鬆手,說:「我尚且有事,大皇子就在門外,想必姐姐也有話同昊兒說,妹妹就先退下了,若姐姐有事,可命門口的侍衛來找我。」
徐氏斷沒想到自己臨死之前還能見到兒子,此時,看秦良久帶著大皇子出現在門口更是喜極而泣,她衝上去抱住大皇子,撫摸他的面龐,輕聲問:「昊兒,讓阿娘看看,你受苦了沒?這幾天宮裡人是不是欺負你了?有沒有?」
大皇子看了一眼謝清嵐,微微猶豫后,堅定地說:「沒有,阿娘,昊兒很好。」
謝清嵐笑了笑,揮手示意秦良久跟上來。
離開宜春宮后,秦良久面露疑問,謝清嵐笑眯眯地看向他,說:「秦公公不解?」
秦良久躬身,輕聲說:「恕奴才無理了,只是昭儀娘娘答應撫育大皇子,那他日娘娘誕下皇子后又當如何?」
謝清嵐知秦良久此話雖然十分不敬可卻確實是在為自己考慮,也不怪罪,反而愈發坦然:「當然是一塊養了。」
秦良久一愣。
謝清嵐看向遙遠的天邊,微笑說:「我知道你想問的到底是什麼,秦良久,不用擔心。未來的樣子皆是今日之果,我對自己有信心,對萬歲更有信心,你且等著瞧。」
遠處,楚祁走來,謝清嵐沖他搖搖一笑,也大步迎了上去。
兩個人十指交扣,一同走向未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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