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洛神花酒上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曹植《洛神賦》
隔天醒來,齊彥民就不見了。被子上隱約有殘餘的溫熱。趙爰清輕輕摸著。昨晚喝了葯,又出一身汗,病真是好了大半。
太醫開了方子,她吃了兩日,但齊彥銘沒再來過。說不出難過還是不舍,只是空空的罷了。
而樓惠妃的乞巧宴,照著時間,踏然而至。
釀造局裡外忙著,宮人進進出出,樓素帶了人來,趙爰清擱下驗到半當口的酒,到門外迎她,「素姑姑,您親自過來,可是惠妃娘娘有何吩咐?」
「大人給皇后的酒是否備好了?」樓素望向桌上十幾隻銀色鏤紋酒壺,皺起眉頭,「這麼多放在一道兒,大人可別弄混了。」
「姑姑請放心。」趙爰清拿起一隻,指著壺面的花紋,「您看,這上頭刻著鳳凰,是專程給皇后的,就這一隻,出不了岔子。而這鏤牡丹的,是夫人和娘娘的。其餘的貴人、才人,統一用普通酒壺。」
「恩。」樓素接過酒壺,遞給身旁的宮人,她掀開蓋子,細細聞了聞,又拿小銀杯倒了些嘗嘗。樓素邊看,邊解釋道,「趙大人,娘娘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想確認一下。還請您別多想。」
「不會。」趙爰清由她試完,將酒壺重新放回桌上,「這位姑娘,本座釀的酒可有問題?」
「大人說笑了,您身為我朝四品酒正,奴婢怎麼敢懷疑您的酒有問題呢?」說著和樓素交換眼神,「時候不早了,奴婢送大人去太醫那兒吧。」
「也好。」趙爰清令以木拿來托盤,將酒壺挨個放上去,由五六個宮人端著,一道朝外走。樓惠妃終究對她不夠放心,還找宮人全程瞧著。趙爰清笑著,但眼裡滿是嘲諷。
離太醫處仍有一段距離時,樓素她們不便繼續跟著,趙爰清徑自走到前頭等著。身旁有膳房的宮人分別端著奶白杏仁,柿霜軟糖,玫瑰凉糕等點心。
「這是各位娘娘的玫瑰凉糕?」趙爰清狐疑地看向那疊格格不入的綠豆涼糕,「為何有盤不一樣的?」
「回大人的話,沁夫人用不慣玫瑰涼糕,是以換了綠豆。」小宮女低著頭回話。
「恩。」趙爰清不由得想到另一個人,剛巧隊伍輪到她們,將她的思緒打斷。那太醫認真驗了一番,又經食夫嘗過後放她們進去。
夕陽已逝,華燈初上。舞姬在一片裊裊琴音,管弦聲中揮著彩色水袖,身姿曼妙。宴會上有夜來浮香,每桌都用乳白色瓷瓶養一支蓮荷,或是淡黃或為嫩粉。
無論從哪處看,都能覺察出主辦者的用心。
「微臣給給位娘娘請安。」
「趙大人請起。」樓惠妃擱下玉筷,轉頭對皇后道,「娘娘,酒正手藝好。我專程托她釀了洛神花酒,養顏益容,溫和滋補。還願娘娘同『洛神』一般,才德雙馨,艷冠後宮。」
「你費心了。」這是重生后與沈月然第一次碰面,趙爰清心裡虛著,她跟前世沒太多變化,妝容簡約,卻不失大氣;服飾素雅,卻端莊得體,好像生來就該母儀天下的。
「姐姐忙著照顧臨淄侯,分不開心神。妹妹能替姐姐做些小事,也是妹妹的福氣。」樓惠妃轉而問道,「不知侯爺現下如何,身子可好一些?」
「托惠妃妹妹的福,差不多痊癒了。太醫說過上幾日,就可照常習武。」說起沈鳶然,沈月然的眸光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
「那就好。臨淄侯是國之棟樑,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樓惠妃對面坐了王沁,她像嘲諷一般,輕輕哼上一聲。也是趙爰清離得近,這才聽見了。樓惠妃仍在同皇后叨著,「並非妹妹多事,只是想替姐姐分憂。這大丈夫,建功立業、四方奔走固然重要,但到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臨淄侯整日刀光劍影中來去,還是早日成家來得穩妥,一方面後嗣得繼,另一方面,有個貼心的人伺候著,也不必事事勞煩姐姐了。這乞巧宴上,有不少京中未嫁的良家姑娘,妹妹特意遞了帖子,邀臨淄侯來看看,沒準能碰上合眼的,也算促成一樁好事。姐姐,您說是嗎?」
「是,是啊……」沈月然說著清淡,沒泄出半分情緒。
樓惠妃聽了,笑意更深,「說了這會子話,害趙大人干站許久。你快給皇後娘娘嘗嘗這洛神花酒的滋味。」
「是。」以木端著托盤跟在她身後,趙爰清拿起酒壺,輕輕放在皇後面前。皇后側首,沖她淺淺一笑,平淡謙和,「多謝大人。」
「替娘娘做事,是微臣應盡之責。實在不敢當一個謝字。」趙爰清深深地看著她,隨後起身退下,又給樓惠妃、沁夫人端酒。
以竹領著宮人給妃嬪派酒,末了,趙爰清想告退。但樓惠妃不知做著什麼打算,想留她下來,「趙大人同為女子,這釀酒又花了許多心思,功勞不小,不如呆在這,跟咱們一道樂樂吧。」
趙爰清身子剛好,本想送完酒便回去歇息,眼下看來是不行了。
陸續有妃嬪向皇后敬酒,沈月然素來謙和大度,斷不會拒絕,沒一會兒就喝了半壺。樓惠妃笑著讓樓素請戲班子上台,「好些姐妹都說,宮裡常演的戲有些膩味,妹妹這回想弄些新鮮的,就從宮外請了一班新人來,演的剛巧是《洛神》。」
趙爰清柳眉微蹙,想不透,她緣何如此鍾情洛神。從酒水至戲曲,都要跟洛神搭上關係。
一陣音樂鼓吹,台上開演了。
說是紅顏多舛,甄宓原配婚予袁熙,但未及成親,熙已陣亡。命中注定的糾葛,在動蕩的鄴城,甄宓碰見了曹植。
恰少年才子,落筆生花。有美一人,傾城脫俗。
遂心悅許之,本欲結髮白首,不相離棄,可惜仍緣慳一面,終分道而隔。
是馬亂兵荒,殺伐不絕,鄴城城門被轟然撞開,守軍節節退敗,曹軍直入宮廷。哭聲不絕的袁府,曹丕拉過劉夫人身後烏髮凌亂的少婦,抱在懷裡,挑起甄宓梨花帶淚的面容,輕輕放下手中的三尺青鋒。
只剩下劉夫人嘆息著搖頭。
袁氏勢力經一掃而空,甄宓一家得到曹操的優待。
曹操早年逃到洛水之濱時,宓教其以冷水浸頭、遏止頭風之疾,操亦生歪念。幸宓臨危不亂,尊操為「英雄長輩」,成功退其色心。
自鄴城平定,甄宓居於梨香院,曹植日日與她相見,兩人坐在月亮底下吟詩談心,暢聊古今。曹植文如泉涌,不時將詩詞寫在花箋上偷偷贈予甄宓,又間或想出不少新玩意,逗宓一笑。而在甄宓的心坎深處,早已對曹植情根深種,芳心暗許。
有好幾幅畫面,兩人在閑庭散步,於水邊賞荷。曹植髒了袖口,甄宓替他挽起,露出綉著的松柏。
沈月然有一剎那、轉瞬即逝的失神慌亂。樓惠妃將目光移開戲台,轉向高座。趙爰清沒略過她唇角若有若無的淺笑,疑竇叢生。
戲台上,曹操欲立世子,但無法在曹丕、曹植之間有所定奪,曹丕深恐失去世子寶座,在郭女王的幫助下,連施計謀,壞了曹操心中曹植的形象,兄弟之情無復當初。曹植一直敬愛兄長,本不欲與曹丕決裂,但他深知失去江山,即失去美人,不能不與曹丕爭一日之長短。甄宓本以為能與植成為眷屬,共結鸞凰,怎料好夢卻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在曹操的意旨下,甄宓最後被配婚予曹丕。
曹植決意約甄宓私奔,但甄宓知難以逃脫,黯然分手。曹植痛苦萬分,自言詩才必將隨宓而去,此生再無光采。甄宓為了顧存大局,忍痛下嫁曹丕。本是好好的一對鴛侶卻成了兩對怨偶。
自此,甄宓把對曹植的愛收於心底,待之以禮。
婚後,曹丕外出征戰,在一片哀樂中,演甄宓的女子著一身水色輕紗,在月夜下翩然起舞,婀娜多姿,如泣如訴,彷彿誤入人間的精靈。
出亦復苦愁,入亦復苦愁。
沈月然神色不安,趙爰清憂心地打量她和樓惠妃,生怕錯漏一星半點。以及……對面帶著笑的王沁。看來,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樣簡單,這根本是一場鴻門宴。
曹植被封了臨淄侯,他浸在黑夜的月光中,隱忍而痛苦地凝視甄宓;在花園中的假山裡,在塘邊的柳樹下,不甘心地攥住甄宓的手,怎麼都不肯松。而甄宓,替曹丕生下了曹叡和女兒東鄉公主。
即便如此,她依舊忘不掉曹植,也不喜跟曹丕親近,常常建議他:「古時黃帝子孫繁盛,是因為妻妾多的緣故。所以夫君也應該多逑淑媛,讓子嗣旺盛。」她為人寬和大度,善待姬妾,深得卞夫人的喜愛。
後來有了郭女王,曹丕對甄宓的寵愛少了很多。郭女王善於謀略,替曹丕一路出謀劃策,最終登上帝位。
初即王位時,曹丕進郭女王為夫人,封號等同甄氏。到曹丕稱帝,攜郭女王到洛陽,進封貴嬪,地位僅次皇后;甄氏則被留在鄴城,仍為夫人。后遣使者至鄴城將甄氏賜死,葬在鄴城,據傳,甄宓殯葬時披髮覆面,以糠塞口。
隔了一年光景,曹丕立郭女王為皇后,令甄氏之子曹叡奉郭皇後為母。
曹丕駕崩后,曹叡即位,朝中掌管禮樂祭祀的官員奏請為甄后追加謚號。明帝派司空王朗持節以三牲之禮到甄后陵墓祭祀,又專為她修建寢廟。
全劇終。
沈月然的情緒逐漸緩和。宮人將菜肴端上,樓惠妃笑得美艷不可方物,出聲提醒,「姐姐,看了這會子戲,也該用膳了。」
「恩,妹妹說的是。」聽沈月然允了,下頭的妃嬪紛紛進膳。
趙爰清見樓惠妃與王沁相互看了看,輕輕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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