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冬至終於來了。
這一日沒有落雪,甚至露出了久違的陽光,彷彿上天都在期待姜國的獻祭。
姜澤身著那襲冕服,長身而立於都城之外的圜丘上。姜溯站在祭台之下微微抬首看去,一時只覺青天白日之下,自家小孩身姿之欣長背影之清俊,竟是形容不出的好看。
便微微勾了嘴角,恍若欣慰一笑。
祭天禮數繁多,姜澤宣讀完長長的祭文,禮樂走向,終於至焚燒祭品之環節。
十餘名侍從用鐵盤搬來早已準備妥當的柴堆,至於祭台東南之角。姜澤便舉著火把,一點點走近那將近一人之高的柴堆。
但他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他豁然向後折身!
利箭夾著破風之音以勢不可擋的之態堪堪滑過他的額頭,尚未等他直起身子,柴堆發出「嘭」的一聲,有人從中一躍而出,自上而下一劍朝他的胸膛刺去。
姜澤果斷以火把相抵。只聞「哧」一聲,利劍已刺穿火把木柄,並且繼續朝他胸膛而來!姜澤不退反進,猛地將木柄推至短劍劍柄之上,堪堪卡住短劍下刺之勢。
等到直起身,他便朝刺客拋去這一分為二的火把,刺客一劍挑開。但也許是因沾了柴油之故,他的衣裳有一小片地方燒了起來。他並未理會這微不可覺的變故,又是一劍刺出。
他對上了一雙熟悉又陌生的陰冷的眼睛,雙眼驟然一凝,氣勢陡然一變。
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側身一避,緊緊捏住刺客舉劍刺來的右手,另一手如閃電般準確攥緊刺客項頸。下一瞬便只聞咔嚓一聲,刺客渾身一僵,姜澤順勢折斷他的手臂,反手將短劍刺入他的胸口,狠狠刺穿他的心臟。
刺客胸前飈出一道血劍,雙眼睚眥盡裂,終究還是緩緩軟倒於地!
從刺客出現至姜澤一擊反殺,整個過程不過轉瞬而已。快到文官們大多隻來得及發出此起彼伏的「有刺客」「保護陛下」之類尖叫,而武官與廷尉也只來得及衝上祭台,刺殺居然已經悄然結束。
動作最快的自然是姜溯。
所有人中他離姜澤最近,是以等到刺客身死時他已站到了姜澤身邊。他並沒有去看刺客,而是心驚膽顫地握住姜澤手腕,將他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直至確認他沒有受到丁點傷害,方才將差點蹦出喉嚨的心臟安回原處。
然後他才將目光放到刺客屍體上。
已趕至此處的廷尉扯下了他的面巾,露出面具下一張十分普通的臉。
姜澤已經認出他來了。
這名刺客叫聶行,本是一名屠夫。前一世姬銘欲刺殺太子鈺,不知通過何種方法找到這個隱於民間的刺客。不久太子鈺為拉攏人心,親自探望重病麾下。途經一處僻靜之地,見一位老人被幾名男子折辱打罵,心有不忍親自扶起老人,卻不曾想被一劍穿透胸口,命喪黃泉。
身旁侍從直至太子鈺斷氣方才反應過來,然而當時聶行已順利逃脫,甚至此後兩年,隨國無人得以將之捉拿歸案。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說的正是這樣的人。
聶行消失了許久。再出現時,他受命於楚帝羋靳前來刺殺已攻下隨國的姜澤。
彼時姜澤方才將張遺厚葬,聽聞有人在山中撿到彷彿屬於姜溯的遺物,並未多便想接見了此人,而後迎來一場刺殺。
可惜姜澤沒死。
便如同今日這般,姜澤捏碎了聶行的喉嚨,將他手中短劍刺入他的胸膛。而後命人將他的屍體懸挂於城牆之上曝晒整整三日三夜,以儆效尤。
他痛恨聶行,並不比姬銘更少。
因為他一直在懷疑,姜溯是否也為聶行所殺。
依據昔年張遺回憶,姜溯領兵擊退姬銘大獲全勝,卻也因為意識到了戰爭的血腥與殘酷,心有悔意。他決意放棄謀反,回朝面見姜澤認罪。於是他將一半兵符授於麾下大將,以免姬銘來犯時無人可以調動軍隊抵禦,只帶了十餘名忠屬,快馬趕路。
幾人跋山涉水,極端勞累之下歇于山中獵戶之家。當晚他們吃下隨身攜帶的乾糧喝了獵戶取來的水,都發現神志不清視線迷眩之狀。姜溯自知中計,倉皇逃出,最終被幾人圍在陡壁之處。後來姜溯身亡,而張遺帶著姜溯的遺言滾落山崖,苟延饞喘七載終於完成任務。
整整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來,他時常會想起張遺的這一番回憶,揣摩當時場景。甚至後來親自走過姜溯走過的那一段路,找到他們歇息的那一個木屋,彷彿身臨其境般模擬出他們當時所遇到的一切狀況。
因為這段往事,疑點實在太多了。
首先姜溯為何要特意提前趕回來,而非隨軍隊大勝而歸時認罪;第二,即便是回來認罪,他為何如此匆忙,甚至連續趕路好幾日方才因為疲憊不堪宿于山中農家;第三,姜溯身上的一半虎符不翼而飛,並且此後再也沒有出現;第四,當時的獵戶究竟是否由聶行假扮,殺了姜溯的那幾個人,又是誰主導?
這些往事,都已被埋葬於無數人流出的鮮血與堆砌的屍體之中,就算他重活一世,也因為一切都有所改變,也許再也不能水落石出。
姜澤緩緩回過神來。
他伸手握住了姜溯的手。
他握的很緊很緊,緊到甚至有了一點顫抖。當姜溯遲疑著是否將他擁入懷裡安慰時,他鬆了手勁,借著寬袖與他十指相扣,手心相合。
姜溯自然怔住了。
許是毫無掩飾出手擊殺聶行之故,此刻姜澤渾身氣勢已臻至頂峰。周遭文官都已圍攏過來,三公紛紛開口詢問姜澤安危,詢問姜澤後續事宜,周遭儘是喧嘩。姜澤不再收斂任何,靜靜用目光環顧周遭。
他的目光出離鎮靜,只一眼,竟叫百官們都安靜了下來。
十八歲的少年本就處於變聲期,他在姜溯面前儘可能將聲音裝出清澈悅耳,如今卻再也不偽裝任何,用已頗具後世神韻的低沉之音斬釘截鐵道:「查。」
前世隨國太子鈺死在這個時候。今世聶行出現在此地,是誰命他前來刺殺自己?
太常簌簌抖著身體,用顫抖的聲音小心翼翼詢問姜澤:「……那,這祭天……陛下是不是……」
「繼續。」
祭天雖然得以繼續,所有人心境卻已截然相反,生怕再出現一名刺客殺了姜澤。是以就算此後姜澤全程握著姜溯的手,與他並肩站在祭台上主持大典,並且取消了與舞隊同舞之舞,太常也僅是發出了微弱的抗議,並且在帝王看過來的冰冷視線中悄然閉嘴。
所有人都發現姜澤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至少比起朝堂表現,兇殘度就提高了不止一點。
先前柴堆被打散在祭台各處,侍從們兢兢戰戰地搬上了備用柴火。姜澤接過火把,又命人再取了一支,與姜溯一同點燃祭祀。
這是姜溯從前想過要做的事。
但真正站在這個位置,做了這一動作,姜溯一時只覺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姜澤曾對他說過「我會將皇位還給哥哥」這一句話,並且嗤之以鼻。因為事實上,這句話對於當時的他來說,無異於諷刺。
他們兩人之間,縱使他無比寵愛、無數次遷就姜澤,自小到大也都是他佔據主導地位的。他要求姜澤讀書,姜澤便陪著他讀書;他要求姜澤習武,姜澤便陪著他習武;他要求姜澤懂事聽話,姜澤便十分聽他的話……
無論他要求姜澤做什麼,姜澤都是笑著答應的。於是久而久之,他便將一切成了理所當然。姜澤理所當然屬於他,哪怕他會長大,娶妻生子。
可姜澤沒有長大。
他已成一國之帝。
姜溯幾乎無法忍受他們之間地位的驟然轉變。這種沒有力量來掌控任何的無力感,在他的母親去世時歷一次,失去帝位時再經歷一次,他不想再經歷第三次。
所以他選擇謀反。
可姜澤與他不同。
他固執得認為自己應該將一切還給哥哥,便真真斂下鋒芒,不理朝政,任憑百官面里勸誡抑或背地裡嘆息,表現一如庸才。他將所有可以千古留名的一切交由自己來做,等到百官都認為他可以退位讓賢,他便順勢將皇位還給自己。
直至再一次受到死亡威脅,方才展露出屬於自己的崢嶸。
多麼駭人,多麼叫人頂禮膜拜的氣勢!
他……自愧不如。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