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劍氣長江(上)
楔子
在成都西郊,自百花潭溯流而上,至杜甫草堂,沿途景色十分蒼翠崎旋,環繞成都的錦江,這一段叫做浣花溪。
千百年來,錦江浣花溪以它秀麗的景色招來了許多詩人的棲止和吟詠,唐代著名的女詩人薛濤曾住在百花潭,並用烷花溪凈潔的江水製造出各種美麗顏色的詩箋,稱為「薛濤箋」。至今在錦江右岸還有薛濤的故居崇麗閣和吟詩樓,都已成為成都有名的勝景,此外,南郊的諸葛武侯祠和劉備墓,也是遊人憑弔的勝地,杜甫詠諸葛武侯祠云: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鵬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這首詩,杜甫泛舟浣花溪而作,諸葛亮未出隆中前,曾在襄陽城西二十里地方的卧龍崗築「草廬」隱居,後世的人為了要景仰他,於是在隆中坊以杜甫詩的二句:「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高懸其上。
別人也許不會覺得什麼,但是四川成都、浣花劍派派掌門人蕭西樓的第三個兒子蕭秋水,卻因為這兩句詩,寫於錦江,刻在隆中,所以特別帶了三位好朋友,從四川趕到了湖北,就為了看那麼一看,那驚才羨艷大詩人的詩,以及那名動八表的諸葛武侯故居!
浣花劍派掌門人蕭西樓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蕭易人,名震江湖,年輕人里恐怕沒有比蕭易人更有智略權謀;二兒子蕭開雁,沉著練達,被譽為是浣花劍派的守護神;三兒子蕭秋水,在江湖,未成名,在武林,無權勢,但為了看兩句詩而賓士數百里者,蕭家卻只有他一人。
沒料到蕭秋水這一看,卻看出了叱吒風雲、武林色變的一段悲歌慷慨激昂的故事。
第一章錦江四兄弟
蕭秋水的祖父是蕭棲梧,乃浣花劍派開山祖師。
浣花劍派的歷史絕不比天山劍派、華山劍派、青城劍派、海南劍派、終南劍派悠久,但蕭棲梧是當代劍術大師,以他個人劍術上的修為,確不在上述任何一派掌門下,放眼天下,只有鐵衣劍派、滄浪劍派才能使蕭棲梧怕之三分。
鐵衣劍派、滄浪劍派的後台,卻是「權力幫」。「權力幫」是天下第一大幫。
浣花劍派,卻沒有任何後台。
蕭棲梧名震天下,到了晚年,就只有一個兒子,便是蕭西樓。
蕭西樓十九歲時,便已擊敗當時著名劍客「長空劍」卓青天。
蕭棲梧很疼愛這個獨生子,但是,蕭西樓因無法接受他父親要他捨棄其愛人、另娶一位尚未謀面但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最後離家出走,到了桂林,組成了外浣花劍派。故當時有內、外浣花劍派之分。
可是沒過幾年,蕭棲梧與人比武,慘敗受傷,憂患成疾,終於撒手塵世,敵人趁機入侵,整個內浣花劍派,幾乎在三幾個月之內,給人瓦解了。
蕭西樓得聞噩耗,率眾趕回川中,單劍闖蕩,終於重使浣花劍門內、外二支浣花劍派,故此又合成一脈。
浣花蕭家在川中名氣之大,聲望之隆,財產之豐,足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蕭西樓晚年更勤修劍法,大有進境。
有人說,浣花劍門下不止是一個幫派,而是一個世家。
又有人說,浣花劍門之所以盛起,當然是因蕭西摟慎細老練,也因為有兩個好兒子和一個好女兒。
蕭易人的劍術傳說已不在其父之下,而且在川中又有人望。
蕭開雁忠心踏實,任勞任怨,是名忠厚樸實的好青年。
蕭雪魚是個美麗而聰明的女孩子,喜歡唱歌,據說她十三歲時,在溪邊一面歌唱一面綉靈魚戲水,結果真有一條活魚跳上岸來,落在她的綉畫上,也不知是因為歌聲太好,還是繡得太像。
那時蕭秋水還沒有長大。
蕭秋水從小就是在這種關照寵護下長大的。
蕭秋水自小就聰敏過人,讀書過目不忘,能詩善畫,他的武功得自蕭易人而非蕭西樓,但十七歲時居然已自成一家。
蕭西樓暗地當然很喜歡他,但是很不喜歡蕭秋水的愛胡鬧,愛抱打不平,愛閒蕩遨遊,愛廣交朋友,愛怒易喜,幹了再說的脾性。
蕭西樓認為名門世家子弟,不應該那樣,應該莊重點,儉約點,就像大哥蕭易人、二哥蕭開雁。
偏偏蕭秋水就是蕭秋水。
蕭秋水要到隆中卧龍崗去,卻自長江西陵峽逆流而上,到了秭歸,秭歸是大詩人屈原出生之地,其時又正好是五月初五,中國的詩人節。
蕭秋水與三個朋友,是最愛冒險的青年。
長江三峽謂翟塘峽、巫峽、西陵峽,位於長江上游,介乎四川、湖北兩地,互相遞接,長七百里,為行舟險地。
秭歸背依高山,面臨長江,景色壯麗,這是屈原故里,所以每年五月初五,更是熱鬧,龍舟塞滿江上。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蕭秋水到了秭歸,就和他的幾位朋友上了岸,心想:反正並不趕忙,於是決定看了這次空前未有的賽龍舟才催舟到隆中去。
蕭秋水每次出門的時候,蕭西樓就一定會吩咐他幾件事:
不要胡亂結交朋友。
不得與陌生女子牽涉。
千萬千萬,不得不得,招惹「權力幫」的人。
第一點蕭秋水懂得,因為成都浣花蕭家乃名門世家,自然有人來攀親結交,但蕭家清譽,交了損友,自受影響,得罪了朋友,也等於是自掘墳墓。江湖上是非,有時要比手上的刀還利。
第二點蕭秋水明白,因為他自己入世未深,而他的爸爸,就是因為女孩子,幾乎被逐出成都蕭家。蕭秋水雖然懂得和明白,不見得就是同意,其一因蕭秋水素好廣游交友,其二是因為蕭秋水風流惆儻。
但是第三點蕭秋水就不明白,也不懂得了。
他已問過無數次,問過不少人:「權力幫究竟是什麼東西?」
那些人雖然答法都不同,說法卻都是一樣。
——權力幫就是權力幫,開幫立派,就是為了權力,所以直接命名權力幫,這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名字,起這名字當然是權力幫幫主李沉舟。
——李沉舟的外號叫「君臨天下」,武功多高不知道,他有一個好妻子,叫做趙師容,有一個好智囊,叫做柳隨風,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聽說過有人能斗得過趙師容、柳隨風的。
——權力之獲得,必須要有三件東西:金錢,地位,擁護者。
——這三樣東西,李沉舟都有。
——但是真正實行「權力幫」的霸權者,卻是十九個執行人,江湖上聞名色變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
——這十九人魔,武功不單高絕,而且其黨羽遍布天下,不乏高手名家。此外據說還有八個可怕人物。
——他們殺人與整人的手段,可以叫你痛恨媽媽為什麼要把你給生出來。
——所以招惹了權力幫,不如去自殺更好!
——權力幫是招惹不得的。
以上所說的,蕭秋水都明白。
他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結論:
在他的心目中,這才是最好、最該招惹的對象,為什麼,為什麼招惹不得?
「千萬不得招惹權力幫,否則打斷你的腿。」
蕭秋水不知聽過多少遍了,這次臨出門時,又被吩咐了一遍。
但是後面那一句,卻不是蕭西樓說的,而是蕭秋水的母親孫氏慧珊附加的。
孫慧珊早年在江湖上也大大有名,是「十字慧劍」掌門人孫天庭的獨生女兒。
可是後面的那句話若是蕭西樓說的,那在蕭秋水心目中就不同分量了,因為蕭西樓言出必行。
孫慧珊是最疼蕭秋水的好母親;好母親往往就不是嚴厲的母親。
所以蕭秋水也聽過就算了。
湖北秭歸乃峽中古城,背依雄偉的山嶺,面臨浩蕩的長江,景色壯麗。
蕭秋水清晨抵達秭歸,看見岸上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張花結綵的龍舟十數艘,這兒是屈原的出生地,每逢五月初五,自然更是熱鬧,算是對這位愛國大詩人的追懷。
因為還是清晨,舟子都停泊在岸上,大部分是龍舟,還有些張羅體面的漁船,其中還夾雜著幾艘商船,還有一艘看來極是講究華麗的畫肪。
敢情是什麼富貴人家,老遠趕來看賽龍舟的。
蕭秋水自幼在浣花溪畔長成,這種畫肪,蕭家也有一二艘,不過在這個地方也有這種畫舫,蕭秋水不禁多留意了一眼。
本來他留意了一眼便知道是富人來湊熱鬧的,只是這一眼,卻讓他看到了不尋常的事兒!
於是他馬上停了腳步!
他的朋友也跟著停步。
因為是清晨,岸上的人並不大擁擠。
要是換作平時,這岸堤根本不會有什麼人。
這時畫舫里有一名家丁在船頭伸懶腰打呵欠,一名婢女正在倒痰桶里的穢物入江中。
而在岸上,走來了十一二個人。
精壯的大漢。
這並沒有什麼稀奇,而令人觸目的是,這十一二大漢,腰間或背上,都佩有刀劍兵器。
在大白天這批人這麼明目張胆地佩刀帶劍,走在一起,未免有點不尋常。
不尋常的卻是,這十二人都忽然拔出了兵器,一躍上船。
為首的人使的一雙金斧,一躍上船頭,嚇壞了那名家丁,正想叫:「救——」已被那雙斧大漢用金斧架住脖子,推入了船艙。
那婢女一聲尖叫,一名使長槍的大漢立時一腳把她踢入江中,婢女呼救掙扎在江中。
其他的人立即隨而進入船艙,只剩下兩名使單刀壯漢把守船之兩側。
這一下卻也驚動了人,十幾個人圍上去觀看,那兩名使單刀的大漢立即「虎」地舞了幾個刀花,粗聲喝道:「咱是『長江水道天王』朱大天王的人,現在來做筆生意,請各位不要插手,否則格殺勿論。」
眾人一陣騷動,卻無人敢上前去。
蕭秋水三名朋友互觀一眼,心中意識到同一件事,那是:搶劫!…
這還得了?
這種事除非蕭秋水不知道,一旦知道,則是管定了。
這蕭秋水身形一動,他身旁的長個子朋友立即拉住他,蕭秋水不耐煩地道:「有話快說。」
長個子朋友道:「你知道『朱大天王,是誰嗎?」
蕭秋水道:「豬八戒?」「長個子朋友一臉凝肅道:「長江三峽十二連環塢水道上的大盟主,朱老太爺。」
蕭秋水道:「哦,這倒有聽說過。」
長個子朋友搖搖頭嘆道:「你知道使雙斧和使長槍的是誰嗎?」
蕭秋水不禁頓足道:「你少賣關子好不好?」
長個子朋友道:「使雙斧的叫『紫金斧』薛金英,使長槍的叫『槍到人亡』戰其力,這兩人,武功不錯,是朱大天王的得力手下。」
隨而嘆道:「你要去對付他們,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蕭秋水轉頭笑問其他二人:「你們呢?」
那兩名朋友笑著答道:「要考慮。」
蕭秋水道:「哦?」
那白面書生朋友笑道:「本來是要教訓他們的1」
另一個女子口音的朋友接著道:「現在卻考慮殺掉他們。」
蕭秋水笑著回首向長個子朋友問:「你呢?」
長個子朋友嘆息了一聲,道:「我就是要你們去殺人,不是去教訓人而已。」
蕭秋水笑道:「你們?」
長個子朋友一笑道:「不,我們。」
這就是蕭秋水的朋友,他其中三位朋友。
就在這時,畫舫中傳來一聲慘叫,一名公子模樣的人自畫舫窗帘伸頭大叫救命,才叫了半聲,忽然頓住,伏在窗檯,背後的窗帘都染紅了。
蕭秋水等人一見,哪裡還得了。
那兩名持刀大漢,只見眼前一花,船上竟已多了四個公子打扮的人。
那兩名大漢哪裡把他們放在眼裡,指著蕭秋水喝道:「滾下去!」
他們之所以指著蕭秋水,乃是因為在任何場合,蕭秋水跟任何人出現,別人總是會先注意蕭秋水,甚至眼中只有蕭秋水的。
這是蕭秋水與生俱有的。
但是等到那大漢喝出了那句話,船頭上的四個人,忽然不見了三個人,只剩下那俏生生的白面書生,而船艙的布簾一陣急搖。
那兩名大漢不禁呆了一呆,只聽那白面書生低道:「你們是朱老太爺手下,一定殺過很多人了?」
其中一名大大漢本能反應地答道:「沒一百,也有五十對了。」
另一名大漢吼道:「加上你一個也不嫌多!」
白面書生低聲笑了一笑,模糊他說一聲:「好。」
就在這剎那問,白面書生忽然就到了這兩名大漢的面前。
跟著下來,白面書生已在兩名大漢的背後,緩步走進船艙。
然後是岸上的民眾一陣驚呼,婦女們忍不住尖叫,因為那兩名大漢,刀嗆然落地,目中充滿著驚疑與不信,而他們的喉管里,都同時有一股血箭,激射出來,噴得老遠,灑在船板上。
白面書生掀開船艙布簾,跨人船里,一面陰聲細氣地附加了一句:「好,就多加兩個。」
那兩名大漢聽完了這句話,就倒了下去。岸上的人又是一陣驚呼:「出了人命了!」
「出了人命了!」
蕭秋水和他兩個朋友跨入船艙的時候,裡面有一大堆站著的人。只有兩個是坐著的。
坐著的人是拿雙斧和拿長槍的。
其他站著的人,有些是船里的人,家丁打扮,侍女打扮或者員外、夫人、公子、小姐打扮,但有八個人,黑水靠緊身勁裝,右手是刀,左手在活動。
活動是:有些在翻衣箱,有些是搶髮髻上的金飾,有些是提著嚇到臉色又青又白的人的頭髮,有的扼住別人咽喉,有的在一位小姐下巴上托著。
這些自然是強盜。
長江朱順水朱大天王的手下。
蕭秋水等人忽然進了來,大家的手,也就停止了活動。
拿長槍的震了震,拿雙斧的雙眼直勾勾地向前看,連眨也未眨一眼。
蕭秋水就笑著向不眨眼的人一拱手:「早。」
有人居然在這個時候進來,跟你請安,實在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拿長槍的人已變了臉色,使雙斧的人卻仍是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拿長槍的大漢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蕭秋水向使雙斧的道:「我知道你是薛金英。」
拿長槍的大漢怒道:「我是在跟你說話。」
蕭秋水向使雙斧的笑道:「我開始還以為你是個女孩子,好端端的一個粗老漢怎麼又是金又是英的呢?」
使長槍的吼道:「臭小子,你嘴裡放乾淨點!」
蕭秋水繼續向薛金英道:「知道你還有一個朋友叫做戰其力的。」
「槍到人亡」戰其力搶步欺近,怒嘶道:「你再說!」
蕭秋水依然向薛金英道:「可惜那人很短命,就死在長江水道,秭歸鎮的一座畫舫上。」
戰其力發出一聲震得船盪的大吼,薛金英這時才抬頭,慢慢地向戰其力說了一句話。「他們是來送死的。」
戰其力的臉上立即浮起了一個奇怪的笑容,其他的人也跟著恢復了左手的活動,就當蕭秋水他們是已死了的人一般。
可是突然一切又停頓了。
有些人在翻衣箱時停頓了下來,有些是搶髮髻上的金飾時停下來,有的是揪著別人的頭髮忽然脫了力,有的是扼住別人的咽喉忽然鬆了手,有的是在摸一位小姐的下巴時僵住了,因為他們在忽然之間看見了自己的手,插了十數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他們有的發出尖叫,有的發出怒吼,有的不敢置信地丟掉大刀,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手。
那女子口音的朋友的衣袖才不過動了一動。
戰其力的臉色變了。
薛金英也眨了眼,不止眨一次,而且眨無數次,因為連他也看不清,那年輕人是怎樣出手的,蕭秋水笑道:「我這位朋友,姓唐名柔,是蜀中唐門的外系嫡親,『四川蜀中唐家』,你們總聽說過吧?」
蕭秋水一說完,那些船上的八名中針的大漢,紛紛驚叫,拚命把手上的銀針拔出來。
蜀中唐門,江湖上暗器之一大家,而且也是使毒的翹楚。
蕭秋水卻笑道:「各位不必驚慌,這位唐兄是唐門中少數的暗器不淬毒的子弟之一。」
那八名大漢聞言停了手,紛紛我望你,你望我,說不出話來。
戰其力忽然脖子粗了,大喝一聲,一槍刺出!
他的槍本乘斜掛在桌邊,不知怎麼突然己到了他手上,別人看到他手上有槍時,他的槍已到了別人的咽喉!
唐柔的咽喉!
唐家子弟都不是好惹的,所以戰其力立刻準備先殺唐柔。
眼看槍尖就要刺進唐柔的咽喉,唐柔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在這時,一雙手忽然前後叼住了槍桿,戰其力一掙,一滾,沉肘反刺!
那人雙手一剪一拖,仍叼住長槍。
戰其力心中一凜,力抽長槍,不料連抽也抽不回來,抬頭一望,只見一個長個子懶洋洋地對著自己微笑。
只聽蕭秋水笑道:「他是我的朋友,姓左丘,名超然,為人卻一點也不超然,只是有點懶。他是無所不知,胸懷可以裝九州十八省進去的人,精通擒拿手,三十六手擒拿,大鷹爪擒拿,小擒拿,奇門擒拿,進步擒拿……什麼擒拿他都會。」
蕭秋水的話講完時左丘超然的雙手已「喀登」一聲,夾斷了槍桿,再迫步埋身,與戰其力雙手對拆起來,三招一過,戰其力前馬被制,后馬不能退,肩、胛、腰、腎四個部分,已被左丘超然閃電般拿住,只聽左丘超然笑道:「這是小天山的纏絲擒拿手,你記住了。」
蕭秋水笑道:「我還有一位朋友,在外面還沒進來,他是海南劍派的高足,姓鄧,名玉函,你知道,武林中人都說,不到必要,絕不與海南劍派的人交手,因為他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殺手。」
只聽一人自背後道:「背後說人閑活,不是好人。」
蕭秋水大笑道:「鄧玉函,難道是好人了?」
鄧玉函板著臉孔道:「我是好人。」
薛金英忽然道:「可惜好人都不會長命。」
他的話一說完,雙斧搶劈鄧玉函!
他似已看定,這些人當中,以鄧玉函最難應付!
可是斧到中途,左右疾分,回斬蕭秋水!
這一下轉變之急,全場人皆未料及,薛金英其實一上來就看出來:這四個人的領袖必是蕭秋水,要制住唐柔、左丘超然以及鄧玉函的話,首先必要拿下蕭秋水!
蕭秋水的笑意忽然不見了,手上忽然漾起了一陣秋水波光,瀑布一般地奔瀉過去!
瀑布瀉至半途,忽然分成兩道激流,「叮叮」撞開雙斧,又複合成一泓秋水,秋水一凝,轉而成蕭秋水手上的劍。
薛金英雙斧被震開之後,猛吼一聲,半空全身一擰,躍船而出。
他自然看出蕭秋水的劍法。
浣花劍法!
浣花劍派的實力,浣花劍派的武功,不是他薛金英獨力就可以應付得了的。
所以他立即決定: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他身形一動,左丘超然便已動手,霎眼間已封了戰其力身上十二處穴道。
唐柔的右手一動,不動的左手卻打出七點寒星!
薛金英全身卻化成斧頭金芒,「叮叮叮叮叮叮叮」砸開七道寒芒!
寒芒折射四處,蕭秋水飛撲過去,及時按下了一名老員外的頭,才不致被寒芒釘中!
另一名劫匪卻正好被一點寒芒打入額中,慘呼而倒。另一名大漢格得較炔,但也被寒芒射人臂中。
鄧玉函卻在此時飛起,劍光一閃,又斜斜落在丈外。
薛金英半空一聲大叫,左腿已多了道血口子!
但他仍有餘力全力撲向船外。
可是這時左丘超然已拿住他的腳,薛金英落了下來,立刻用右腿蹬,左丘超然立刻拿住他的右腿,薛金英用雙斧砍下去,左丘超然立時拿住他雙手。
薛金英用力掙,左丘超然卻把他全身也拿住了,薛金英張口欲呼,左丘超然一雙手已鉗住他雙頰,薛金英不由張大了口,卻叫不出聲,左丘超然道:「我們還未向你問活,不准你吵。」
「你們的頭兒,朱大天王在哪裡?」
薛金英睜著雙目,沒有答話。
戰其力喘息著,閉起了雙眼。
餘下的七名劫匪,早已嚇得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蕭秋水等讓他們逃走,一方面也希望他們能把朱順水引過來,一併了結。
岸上的人還紛紛在比手划腳,在傳說著:「嘩,這四個小英雄真厲害,一出手就把這些大壞頭們打垮了。」
「有個人還會放暗器呢?」
「哎呀,他們怎麼也便殺人呢。」有人憂愁他說。
「他們惹了朱大天王,只怕討不了好。」有人更是難過他說。
船艙內金元銀飾撒了一地,一名公子模樣的人背上著了一刀,血流紅了衣衫,船內的員外已年近花甲,喘氣呼呼地走到蕭秋水等人面前,一頭就要叩跪下去,蕭秋水連忙扶住,道:「老丈你是幹什麼呀!」
員外帶淚要彎著往下拜:「老夫要叩謝救命之恩。」一面指著地上的金銀珠寶,道:「我辛辛苦苦賺來的半輩子的銀子,眼看都被他們劫去了,幸虧你們……」
蕭秋水望望那些銀元,見元寶上都刻著「那」字,蕭秋水心中暗笑忖道:這人敢情是個守財奴,要他的錢可不容易,連銀兩上也做了記號,當下笑道:「老丈可是姓那?」
員外一愕,道:「是是是,我是姓那,叫做那錦亮,是杭州人,路經此地……壯士是怎樣知道的。」
蕭秋水笑道:「沒什麼。這姓倒是少得很啊。」
那員外道:「是是是,壯士等仗義相救,老夫為表謝意,特贈……」
蕭秋水聽得不耐煩,轉向薛金英道:「你們頭兒下落在哪裡,你說出來,我們也不一定殺得了他,說不定反而給他殺了,這樣你們也等於報了仇,你們又何苦不說呢!」
薛金英仍是抿緊了唇,左丘超然道:「有道是朱大天王是長江黑水道的總瓢把子,手下猛將有『三英四棍、五劍六掌、雙神君』,你和戰其力是三英之二,你不說出朱大天王在哪裡,只要說出你們的老大『雙刀客』符永祥在哪裡便行了。」
原來「長江三英」在武林人士心中,其實是「長江三惡」,大惡「雙刀客」符永祥,武功最高,二惡「紫金斧」薛金英,武功次之,三惡「槍到人亡」戰其力,武功最弱。
蕭秋水道:「你們三惡是素來行事焦孟不離的,而今符老大在哪裡,我想你們也心知肚明吧!」
薛金英忽然開目,就在這時,長空傳來一陣唿哨之聲,薛金英冷笑道:「他來了,你們的死期也就到了!」
一說完這句話,船身就忽然劇烈地動起來!
片刻間,船身的移動更劇烈了十倍!
蕭秋水,左丘超然,唐柔,鄧玉函四人相對一望,立即分四個方向悄出船艙!
四人身形極快,但第一個足尖點及船梢的是蕭秋水。等到他腳尖也觸及船板時,鄧玉函也點落在船頭。他們四人一望,只見系住畫舫的八根大繩,已經俱被削斷,此時春水激流,江流浩蕩,水流之急,無法想象,系錨一斷,再被人一推,即捲入洪流,飛馳而去!
岸上一人,手持雙刀,縱聲長笑。
就在這片刻間,船已離岸數丈!
也在這剎那問,蕭秋水已飛身掠出!
蕭秋水一動,鄧玉函也就動了!
蕭秋水猶如大鵬,飛掠長空,險險落在灘頭渡橋之端!
這一下,岸上的人都張口結舌,好一會才會叫好;連岸上的「雙刀客」符永祥,一時也忘了出手。
可是鄧玉函因比蕭秋水遲霎眼問的功夫掠起,距離便已拉遠了五六尺,鄧玉函雪衣飛動,離灘頭尚有十餘尺,強自提氣,只差三尺,但已往下沉去!
眾人自是一聲驚呼。
就在這時「雙刀客」符永祥便已發動了。
符永祥左手刀如飛瀑千重,直奔蕭秋水。
他要在蕭秋水尚未落定蓄勢便要毀了他。
蕭秋水右手拔劍,左手「呼」地扯開了腰帶,「颶」地拋上了半空。
鄧玉函半空撈住了腰帶,蕭秋水一抽,鄧玉函象一隻燕子一般地已落到灘上!
這時符永祥的左手刀忽然不見,只剩下右手一刀,直刺蕭秋水!
右手刀才是殺著!
但是蕭秋水的劍就剛剛橫架在刀鋒上!
符永祥大怒,回刀再斬,忽然側面一道寒風,嚇得連忙閃身回架,只聽蕭秋水對鄧玉函疾道:「這廝交給你了。」
鄧玉函點頭,符永祥揮刀再上,鄧玉函的劍寒立時把他迫退下來。
這片刻光景,船已離岸數十丈。
蕭秋水擔心的是,仍留在船上的兩個朋友,不會應付不了薛金英與戰其力,但卻應付不了這長江水。
因為他已瞥見畫肪兩側的船槳,全已中斷。
他真後悔為什麼要輕易地放走那六條大漢。
長江水裡,顯然還會有朱大天王的人。
船一旦翻,唐柔的暗器在水裡就沒了分量,左丘超然也不熟水性,而自己呢?連水都沒有沾過。
蕭秋水飛身到了艘扁細的龍舟上,呼叫一聲道:「借用!」
「刷刷」兩劍,削斷了轡繩,左右雙槳,飛快地劃去!
這葉龍舟,衝刺力本就極大,加上風向急流,和蕭秋水的雙槳,簡直像飛一般前航!
但是這時畫舫已遇上一個險境。
原來秭歸有一個地方,江中有巨石橫卧,造成險灘,行舟的人,最怕遇到這地方。
傳說屈原沉汩羅江后,其姐一天在此洗衣,見神魚負屈原屍體溯江而至,乃葬之。故秭歸亦有屈原墓。是為秭歸八景之一,名「九龍奔江」。
畫舫卻正向險灘巨石撞去!
岸上的人縱聲高呼,給蕭秋水助威打氣!
蕭秋水此驚非同小可,雙臂一加力,槳如雙翼,他的腰帶因救鄧玉函而失去,長袍松闊,江中風大,白衣翻飛,吹成一葉白衫,真如飛行一般!
龍船眼看就要追上畫舫,而畫舫也眼看就要撞上巨石!
這隻不過是轉眼間的事,蕭秋水的龍舟已與畫舫緊貼而進,前面已是一處峭壁了!
這裡的江水奇急而窄,如果貼舟而行,隨時會遭撞毀,如果蕭秋水一緩,則畫舫必撞上險灘,欲救不及了!
好個蕭秋水,卻突然再加快速度!
蕭秋水的龍舟閃電一般已越過畫舫,千險萬驚中幾乎撞中了峭壁,但蕭秋水猛用左手抓住岩石,猛止住船勢,右手持槳,竟向撞來的畫舫一攔!
這一攔,蕭秋水也沒多大把握,江流如此之急,畫舫如此之疾,蕭秋水眼看它距巨石不過十數尺,只求攔得一攔,再謀他策!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那橫灘奇石上,竟有一人!
一名鐵衣老翁,竟在該處垂釣!
只見那老翁猛抬目,精光四射,穩成立樁,把手中魚竿一送,頂住畫舫,竿竟是鐵鑄的,雖已彎曲,但老者步樁紋風未動。
那船居然給老者頂堵住了。
再加上蕭秋水這及時一攔,畫舫是頓住了。
就在這時,畫舫上疾飛出兩個人!
一人飛撲入蕭秋水的龍舟上,正是唐柔。
唐柔一到,他的雙袖暗器便發出!
水裡立刻冒起了幾道紅血。
朱大天王的人正想蹺翻蕭秋水的船與畫舫。
但唐柔的暗器雖在水裡威力大減,可是從船上打到水裡去卻還是強勁如箭。
一人飛撲向巨岩,手中持了一柄杖,也頂向船身,以助者者一臂之力。
這人正是左丘超然。
左丘超然一頂住畫肪,便知壓力,忍不住脫口向老者道:「好腕力!」
老者淡淡一笑,也不打話。
左丘超然自幼師承「擒拿第一手」項釋儒以及「鷹爪王」雷鋒,腕力之強,只怕也沒多少人能比得上他,而今卻自嘆弗如。
老者、蕭秋水、左丘超然互望了一眼,發力一拖一帶,同時大喝一聲,一拔一捺,蕭、左原來二人木槳折斷,只有老者還能抽回鐵竿,畫舫已被他們三人借力帶撞上灘——且險險避過了巨石,擱淺在碎石灘之上。
蕭秋水立時拾起另一支槳,全力穩住差點又被激流催走的龍舟,駛向沙灘,唐柔不斷發出暗器,水裡不斷地冒出血紅。
忽然唿哨一聲,唐柔也不再發暗器了,水裡也沒有人了。
龍舟停在灘上,老者一手就把它扯上岸來,蕭秋水,唐柔跳下舟來,看著左丘超然,一時生死乍逢,呆了一陣,說不出話來。
這時那那員外等,才敢從畫舫中探出頭來,還弄不清楚自己是在生地還是鬼域。
岸上民眾,淳樸溫厚,忍不住喝彩如雷動。
因為發生事件,岸上的人已越聚越多,恐怕已有千數人了,蕭秋水一下龍舟,他們的心也吊在半空,現在見他雖屢遇奇險,卻仍救下畫舫,不禁欣喜無限。
蕭秋水正想向老者道謝,老者卻鐵青著臉,颶地筆直上了畫舫。
蕭秋水一怔,左丘超然即道:「他倆已給我封住了穴道。」
不料船上傳來兩聲慘呼。蕭秋水及唐柔、左丘超然立時掠上了船,只見老望臉色鐵青地持棍而立。薛金英、戰其力目毗盡裂,天靈蓋各已被一棍擊碎!
蕭秋水一怔道:「老丈,您這……」
船上婦孺,各發出了一聲尖叫,因從未見過如此血淋淋的場面。
老叟氣呼呼地道:「這種人,還留他在世上幹什麼?多留一個人渣,多害一群孺子!」
忽然轉向三人道:「敢情你們是初入江湖,是不是?」
蕭秋水心中敬佩老望力挽狂瀾的功力氣魄,當下俯首道:「正是,尚請老前輩多多指點。」
老要撫髯而道:「這批人是朱大大王的手下『三惡四棍、五劍六掌、雙神君』中的『三惡』,三惡不除,永無寧日,就算你們慈悲為懷,也得為長江兩岸的人民想想啊……就算三惡不除,四棍五劍六掌雙神君,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左丘超然道:「前輩說得有理。前輩是——」
老叟忽然道:「你們之中不是還有一人留在那岸上與符大惡作戰嗎?我們快趕去瞧瞧!」
蕭秋水展動身形,一面笑道:「是是。不過以鄧玉函的武功,符永祥的雙刀定奈不了他的何。」
老叟也展動身形,向前趕去,一面道:「你們四人是朋友?」
蕭秋水笑著,眼睛發著亮。
「我們是朋友,也是兄弟,錦江一帶,都知道我們。」
老叟奇道:「知道你們什麼?」
左丘超然接道:「知道我們是『四兄弟』。」
唐柔也笑道:「不必結拜的『四兄弟』。」
在錦江一帶,「四兄弟」是每個人聽了都會微笑的。
四個志同道合、濟世救民的世家子弟在一起,沒有結拜,卻有著比結拜更深濃的情感。
「四兄弟」彷彿就是這四位年輕、蕭灑、才氣縱橫的少年英俠的總稱。
這四人的家世都很有名。
浣花蕭家自不必說,蜀中唐門更是名門,鷹爪王、項釋儒的名氣自是不小,海南劍派也非同小可。
這四人中,以蕭秋水為老大。
這就是錦江四兄弟。
第二章秤千金與管八方
蕭秋水等在眾人的歡呼中上了岸,已見到鄧玉函笑望著他。
鄧玉函的肩上也掛了彩,雪衣一片紅,但神色間若無其事。
「我本不想殺他,可是他想殺我,我只有殺他。」
「我把他交給你,也是想要你殺他,因為他斫繩毀船,手段大毒,實留不得,你也不必難過。」
「死了」
蕭秋水向鄧玉函一下子把話交代清楚,放聲道:「請問,適才我在此地借用一龍舟,現在擱淺在『九龍奔江』那兒,煩船主把它起出來,多少費用,在下願意賠償。」
只見一枯瘦的中年人走出來道:「少俠哪裡話。諸少俠冒險犯難,仗義除害,本鎮的人尚未叩謝大恩,區區破船,又算得了什麼?」
蕭秋水一笑,身旁的那員外倒也知機,接道:「喂,老鄉,你的船我買一艘新的給你,就當是這幾位少俠贈送的。」
蕭秋水笑笑,看看那員外,也不想再耽下去,左丘超然道:「大哥,我們還得看看熱鬧哩。」
旁邊一位貧家少年討好地接道:「諸位若要看熱鬧,今日午時本鎮龍舟,噓噓,十多條龍舟,嗚嗚哇哇咚咚的,很好很好看的唷,諸位一定要去看……」
蕭秋水笑道:「謝謝。」那員外怕蕭等走後,又有事變,急道:「壯士……」蕭秋水心裡好生為難,生來便愛自由自在,而今救了這船人,又不得不照顧下去,不知如何是好。
這邊老叟卻道:「蕭少俠若有事務,可以先自離去,護送那員外的安危,老朽擔了便是。」
蕭秋水畢竟年輕,愛玩喜樂,忍不住謝過老叟。老叟呵呵而笑。那員外有些遲疑,囁嚅道:「這,這……」
蕭秋水拍拍那員外的肩膀,笑道:「這位老前輩,武功比我們加起來都好,你不要擔心。」
於是別過眾人,一行四人,心情暢怕地趕到「五里墟」去。
秭歸賽龍舟,是百里以內的第一件大事。
午時一至,旗炮一響,萬眾矚目以待的龍舟大賽,即將進行了。
民眾紛紛在岸上搖著不同顏色的彩券,指指點點。
原來比賽龍舟,本為紀**屈原投江。可是數百年來,因龍舟大賽吸引了不少人下賭注,所以興起了一種行業,賭十色龍舟。
每年龍舟出賽前都要經過嚴格甄選,幾經淘汰過後,剩下的只有十艘,出賽的十艘各塗上不同的顏色,打著顏色的旗號,哪一艘獲勝,也等於那種顏色中獎。
大家所下的賭注,通常也會很巨,以一賠十,有人以此一,夜暴富,但卻無數人因而傾家蕩產。他們要下賭注,只先到「金錢銀庄」去買十色彩券,中了以彩券去兌現贏款便可了。
這一帶地方,民風純樸,但賭風甚盛。多少人弄得傾家蕩產,妻離子散,越來越富有的只有「金錢銀庄」,還有縣大爺,和一些公差捕頭。
蕭秋水等初來此地,自然不知道這裡的情形,但見人手一疊彩券,心中納悶,又見人山人海,甚為熱鬧,也不以為然,一齊擠在人堆里看熱鬧去。
龍舟每十二個人乘一艘,共分兩排,主右槳五人,主左槳五人,另外在船梢擂鼓掌舵者各一人,合併一十二人。
一般來說,划船不比其他競賽,長江水急,不是氣力很大的人就可以勝任的,一定要熟悉水性、富有經驗、精明幹練的船夫,才能乘舟如飛。
所以練過武功的人,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場。
大家都非常看好紫、綠二色,園為這兩艘船的人,無不是有數十年舟船生活,而且精勇有勁,尤其是綠色這艘。
未開賽前,總是有一番酬神戰,八仙過海,鳴放鞭炮,舞獅舞龍等,然後一聲禮鼓,繼響不斷,岸上的人也把粽子拋到水裡,密如雨下。
最後在河南那端,豎起一顆特大的粽子,裹著彩旗,迎風搖晃不已。岸上的人一陣歡呼吶喊,知道壓軸戲要到了。
河南的那顆粽子,便如采青的搶炮一般,誰先抵達那邊,揮旗的人一手搶過,便是優勝者。
人們鼓掌的鼓掌,吶喊的吶喊,終於一聲炮響,十艘張弦待發的龍舟,一齊飛出!
十艘龍舟如十支急箭,破浪而去。
開始的時候,十艘龍舟幾乎是平行的,水流又急又猛,到大粽子那兒,是相當驚險的。
可是不消片刻,十艘龍舟便有了個先後,有五艘落在後面,而前五艘幾乎是平行的。
不久之後,綠、紫二色已搶在前頭,尾隨的是藍、白二色。另一艘又被甩在後面。
岸上的人躍動吶喊不已!
「綠舟!綠舟!」
「紫舟!紫舟!」
也有些人在喊:「白舟!白舟!划!划!…」
但沒有人喊「藍舟」。因為藍舟上的人,都是虛應事故,但卻又偏偏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所以根本沒幾個人購他們的彩券。
上萬個人在岸上大呼大叫,這場面實在熱鬧;蕭秋水等雖沒有買什麼彩券,但也握拳捏掌,瞧得十分興奮。唐柔更像小孩子一般,叫破了嗓子,哪裡像平日江湖上聞之生畏的唐家子弟氣派?
這時灘險流急,四舟離目標不過數丈,就在這時,綠舟與紫舟忽然地,奇迹地,幾乎是同時地慢了下來。
這一慢下來,白舟與藍舟就立即越過了它們。
可是離目標尚有丈余遠時,白舟的人忽都停手不劃了,藍舟便輕而易舉地,奪下了粽子,搖晃晃的,擺舟駛回這岸上,其他數舟,也無精打采地劃了回來。
這一下,不單蕭秋水等大為納悶,岸上上萬民眾,紛紛跺腳怒罵吶喊,把沒中的彩券丟得一地。
蕭秋水與唐柔對望了一眼,心裡好生奇怪。
鄧玉函瞧著沒癮,左丘超然說要走了,這時那群藍衣大漢趾高氣揚地上了岸,蕭秋水忍不住瞥了一眼,這一眼瞥過後,便決定不走了。
原來其他顏色衣服的船夫上了岸,都垂頭喪氣,藍舟船夫上了岸,卻給一班藍衣人圍著,隅隅細語,神情十分崖岸自高,但沒有任何民眾上前道賀。
有些人輸了錢,還放聲哭了起來。
蕭秋水瞥見的是:剛好從停泊的綠舟上來的一名中年船夫,他黝黑滄桑的臉孔上,竟禁不住掛下兩行淚來。
這一看,蕭秋水哪裡還忍得住?便非要去問個究竟不可了。
蕭秋水和唐柔馬上就走了過去。
這名著名心狠手辣的唐門子弟,竟也是菩薩心腸。
蕭秋水如行雲流水,滑過眾人,到了中年人面前,中年人猛厭眼前出現一白衣少年,背後還有一華衣少年,不禁一怔,正欲低頭行過,蕭秋水卻長揖道:「敢問這位大叔——」
這中年人怔了怔,彷彿心事重重,但對這溫文有禮、清俊儒秀的青年人,卻仍忍不住生了好感,當下止步道:「有什麼事?」
蕭秋水道:「大叔剛才是綠舟上的好手。偌百餘丈的江,大叔多換過三次臂位。歇過一次槳,實在了不起……」
中年大漢倒一驚,隨後一陣迷茫,別的不說,單隻同舟便有十二人,動作快,穿插亂,氣氛狂,怎麼這年輕人卻對自己換過多少次手都瞧得一,清二楚?那是好遠的距離呵。」
蕭秋水頓了頓,忽然正色道:「敢問大叔,為何到了最後終點時忽然放棄了呢?」
那中年大漢一怔,這時隨後跟上來了一位也是綠舟出來的黑老漢,看見中年大漢與兩個神俊少年對話,不禁大奇,拍了拍中年大漢肩膀道:「阿旺,什麼事?他們是誰?」
阿旺一聽蕭秋水的問話,臉色已沉了下來,小聲道:「我不知道。」這句話像是答那黑老漢的,也像是回答蕭秋水的。
蕭秋水小心翼翼地:「我們沒有歹意,大叔你放心,只是心中不解,為何讓藍舟獨佔鰲頭,請大叔們指點迷津而已。」
阿旺仍不作聲,黑老漢卻注視在蕭秋水凡人的臉上。蕭秋水等見他們行動古怪,更是好奇。
阿旺道:「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少惹麻煩。」說著轉步要迴避蕭秋水他們而過。
左丘超然大感奇怪,道:「麻煩?有什麼麻煩?」
黑老漢卻審察地道:「你們是他們派來試探我們是否服氣的?」
蕭秋水道:「他們?他們是誰,什麼服氣不服氣?」
黑老漢終於恍然道:「你們是外省來的公子少爺吧?」
蕭秋水:「我們確是外省來的。」
黑老漢搖頭道:「各位小哥有所不知,這種事情你們還是少沾為妙,否則,只怕活不出秭歸哩。」
阿旺卻道:「黑哥,不要多說了,禍從口出,唏,還是走吧。」
蕭秋水等猶自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時只聽一陣大喝,五六名藍衣大漢排開人群,走了過來,為首的一名粗聲粗氣地喝道:「王八烏龜,劃了船不回家,在這兒剪舌頭,嘀咕些什麼?」
阿旺偷偷地拭了眼淚,低頭道:「沒說什麼,沒說什麼。」黑老漢卻板著臉孔,不出一聲。
藍衣大漢卻用手推推阿旺和黑老漢,一面道:「咄,咄,不說什麼,你兩個老鄉巴還不趕快滾回家去,留在這兒蘑菇些什麼!」
這一推,阿旺是逆來順受的,黑老漢可火了,手一扳開對手的掌,氣沖沖道:「要走我自己會走,不用你推!」
藍衣大漢抽回了手,「嘿」地一聲,道:「哇呵呵,你這是不見棺材不流淚啦,窮髮瘋呀?」
阿旺嚇得連忙擋在兩人中心,扯住黑漢的衣袖哀求道:「大爺,大爺莫動氣,我揪他回家便是。」
沒料藍衣大漢一拳衝來,阿旺被打個正中,鼻血長流,藍衣大漢「桀桀」怪笑道:「要你來多事!看我今天不收拾這黑煤炭,叫他娘生錯這粒蛋——」
黑老漢本是火爆脾氣,見阿旺為自己挨了揍,怒從心起,不管一切,一聲大吼便出拳打了過去。藍衣大漢卻是會家子。
一刁手就對住了,進身一連三拳,「蓬蓬蓬」打在黑老漢身上,不料黑老漢身子極為硬朗,挨了三拳,居然沒事,反而一拳捶過去,捶得這藍衣大漢金星直冒。藍衣大漢雖學過功夫,但平日仗勢欺人,哪有人敢與之動手,所以甚少鍛煉,繡花枕頭,挨了一拳,嗚嗚呀呀地叫了一陣,雙手一揮,向身旁的那六七名大漢呼道:「給我宰了他!」
那五六名藍衣人居然都「霍」地從靴里抽出牛耳尖刀,迫向黑老漢,阿旺嘶叫道:「別,別——」
看熱鬧的人雖多,個個人咬牙切齒,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但誰也不敢助黑老漢一把。
這時忽然走出一個人,正是蕭秋水,擋在黑老漢面前,冷冷的道:「你們是誰?為何可以隨便殺人!」
藍衣人只見眼前一閃,忽然多了這樣一個白衣少年,不禁大奇,一聽他開口,才知道是外鄉人,那藍衣大漢獰笑道:「你問閻王老子去吧。」
一說完,五六道刀光,有些刺向蕭秋水,有些刺向黑老漢,有些刺向阿旺。
這時忽然見一人大步走了過來,抓到一個人的手,一拎,刀就掉了,再一扳,執刀的人手臂就給「格勒」地折了。他一面擰一面行,看來慢,但霎眼間七名藍衣大漢,沒有一個關節是完好的。
那藍衣大漢痛得大汗如雨,嘎聲道:「你是誰?為何要折斷我們的手?」
左丘超然道:「回家問你媽媽去吧。」順手一鉗一扯,這藍衣大漢的下巴臼齒也給扯垮,下顎掛在臉上,張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
蕭秋水淡淡笑道:「你們走。要是激怒了我們南海鄧公子,或者蜀中唐少爺,你們還有得瞧呢!」
藍衣大漢不作一聲,臉色登時如同死灰,互覷一眼,沒命地奔竄而逃,一鬨而散,全場頓時連一藍衣人也不剩。
這時只聽一人喝道:「什麼事?打架嗎?不準鬧事!」只見一人排開人群,走了過來,身穿差眼,頭戴羽翎,只是二級捕快的裝扮。
鄉民一見此捕快到來,竟也有些尊敬,打躬作揖,紛紛叫道:「何大人好!」
何捕頭一一回禮,走到黑老漢等人面前,打量了蕭秋水諸人一眼,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事?」
黑老漢到現在還呆住了,他實在想不出這懶洋洋的長個子竟能隨隨便便地就能使七個人的手臂脫了臼。
阿旺卻道:「何大爺,我們又遭『金錢銀庄』的人欺負了。」
何捕頭頓足道:「唉呀,你們怎能跟他們作對呢,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蕭秋水一聽,便知道事情大有文章,於是道:「現在事情已鬧到這樣,旺叔,黑叔,不如把事情詳告我們,也許我們可以替你們解決,否則,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何捕頭翻了翻眼,沒好氣地道:「你們外鄉人,哪裡知道厲害,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們還是快快的回鄉去吧。」
蕭秋水傲笑了一下,他知道像何捕頭這種人,是需要唬一唬的。誰知道唐柔也有此意,這個靜靜不作響的白衣少年,忽然一揚手,三支小箭就不偏不倚,齊齊釘在何捕頭的翎帽上,何捕頭嚇得目瞪口呆,唐柔細聲笑道:「我是四川蜀中,唐家的人。」
「唐家的人」四個字一出口,何捕頭的口更是合不起來。三百年來,又有誰敢惹上蜀中唐家?
忽然一道白芒一閃,劍已回鞘,何捕頭三絡長髯,卻落下尖梢的一截,白面書生淡淡地道:「南海鄧玉平的弟弟,鄧玉函,便是我。」
何捕頭畢竟也是在外面見過大風大浪的人,聽到海南劍派鄧玉平,大風大浪也變成風平浪靜了。
左丘超然隨手奪過黑老漢本來拿著的一根要用來對付藍衣大漢的船槳,雙手一扳,「劈啪」一聲,臂腕粗的堅硬木槳,全部折斷為二。左丘超然懶懶地道:「『殭屍擒拿手』的二郎折棍法,你要看哪-種擒拿手,我都可以演給你看。」
何捕頭忙搖手道:「不,不必了。」
蕭秋水也笑道:「我姓蕭,何大人要不要驗明我的身份?」
何不頭笑道:「哦,無須,無須,小的姓何,單名昆字,不知蕭公子等俠駕到,真是……」
阿旺這時悄聲道,「若蕭公子等真要知道此事真相,不如先到舍下一趟,定當詳告;但願蕭公子能為我們除此禍害,此處談話,只怕不便,」
蕭秋水等人互望一眼,道:「好。」
鄧玉函忽然道:「何捕頭。」
何昆忙陪笑道:「有何指教。」
鄧玉函道:「如果你沒事,請隨我們走一趟,這些地痞生的事,有官府的人插手,比較好辦。」
何昆忙俯首笑道:「我沒事。我沒事!」
鄧玉函道:「那就去一趟。」說罷轉身隨阿旺等行去,何昆只有俯首跟著。
一行人到了茅舍,阿旺的老婆很是驚訝,阿旺支開了她,要她到外面天井洗衣,黑老漢卻是常客,所以端茶出來,眾人謝過,然後開始談入正題。
——原來秭歸這一帶,數百里內,最有勢力的要算是「金錢銀庄」。
——「金錢銀庄」不單止是金錢銀庄,還開有賭場、妓院,還有一些更加見不得人的行業:諸如販賣奴僕、殺手之類的組織。
——沒有人敢惹「金錢銀庄」的人,因為他們的後台便是名震天下、威揚九州的:「權力幫」湖北分舵。
——聽說「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之一也在此駐紮,因為這地盤為他們賺了不少錢,他們用錢,買到了連官府也不敢惹的地位,加上人手,合起來就是權力。
——金錢,地位,加上人手,合起來就是權力。
——這裡的人都只有敢怒不敢言。像這次賽龍舟,「金錢銀庄的人要爆冷門,賺大錢,於是其他各舟的人都事先被警告:讓藍舟奪魁,否則性命難保。
——而且一有張揚,當誅全家。鎮里的人哪敢不乖乖聽命?以金錢銀庄的人愈來愈富有,附近數鄉窮人和死人也愈來愈多。
——待龍舟賽后,阿旺、黑老漢等信用全失,也不會再有人願意僱用他們,這些後果,金錢銀庄才不管。
——聽說在賭場若贏了大錢,當天晚上自然就會在回家的路上失了蹤,可是,被人連哄帶騙上賭場的人,也越來越多。
——自從金錢銀庄多開了家妓院后,附近的少女失蹤案件,也多了起來。
「這些,唉,官府的人不理,報到衙里先抽二十大板,久了也沒有報案。官家拿的是權力幫的錢,也就是我們替權力幫熬的血汗,才不管我們的事哩。只有少數幾個官爺們,像何大爺、張大爺等,還敢為我們說幾句話,抓幾個人,別的就不用說了。」阿旺搖頭嘆息道。
「說來慚愧,我們也是受夠了壓力,抓到的,也只好抓幾個嘍羅而已;有次我抓了個金錢銀庄的小頭目,當天晚上就被三個人伏擊,腰上挨了一刀,從今之後我也是少惹這些麻煩了。」何昆也搖頭嘆息過。
左丘超然臉色凝重,道:「你們可知主持這兒事務的金錢銀庄莊主姓什麼?樣子如何?」
何昆想了一陣道:「誰能見過他?我家青天大老爺也只不過見他一二次,而且是黃金白銀送去好幾次,才得一見哩。至於姓什麼……好像是,哦,對了,好像是姓傅的……」
蕭秋水、左丘超然較為見識廣博,互望一眼,失聲道:「鐵腕神魔傅天義?」
鄧玉函、唐柔初闖江湖,傲慢不群,不知就裡,於是問:「傅天義是誰?」
左丘超然向何昆問道:「在金錢銀庄內,傅天義的手下中,可有一位姓程的?」
何昆「咦」聲道:「對呀。這人是掌管金錢銀庄的財務,據說向來只只賺不虧,故人人喚之『秤千金』,什麼生意只要經過他一秤,錢財就會滾滾而來。」
左丘超然道:「對。『秤千金』的名字,另從早已忘了,但『秤千金』卻是傅天義手下四名要將之一,另一人姓管………」
何昆拍腿道:「傅天義在金錢銀庄的管理人就是姓『管』的、人人都叫他做『管八方』。」
左丘超然道:「這『秤千金,和『管八方』都是傅天義手下兩大功臣,但更難應付的是其他兩人,一名叫『兇手』,一名叫『無形』,這兩人才是真厲害角色。」
——凡是干博天義這種事業的,除了要有像「秤千金」那麼善於管財的人,以及像「管八方」那麼善於管理的人才外,當然還要有兩種人。
——殺手和走狗。
——殺手就是「兇手」。什麼人不聽話,或者與之作對,「兇手」的任務便是:殺!
——走狗卻是「無形」的。他不會事先讓你看出他是走狗。可是他比「兇手」更陰險,更毒辣更防不勝防,因為走狗是「無形」的。當你發現他時,他已把你賣掉了。
——「秤千金」姓程,「管八方」姓管,可是「兇手」和「無形」,卻連知道他們的姓氏和名字的人也沒有。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敵人。
蕭秋水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不是怕難。
對手越強,他越喜歡與他對抗。
他對這些鄉民,只有敬愛和尊重,就算他們顯示那一下子武功,也是針對會武的何昆捕頭,而不是不會武功的民眾。
——正如知識也是一樣。就算是學識淵博,但應該用在濟世扶弱,就算要表現,也只是對那些有知識、自傲自炫的人面前炫耀,而不是拿來愚弄群眾自高身價。
——否則的話,有知識的人豈不是比沒有知識的人更卑下?
——所以蕭秋水等很尊重阿旺、黑老漢等,他們也有權說話,有權划船,有權掉淚,如果他們的權力被剝奪,他們自會傾力替他們爭取。
——也許做這些事,看來很傻,不過他們是專做傻事的。
——包括以前替一位焦急的母親找回她遺失的孩子,他們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地找了整整七天七夜差點連自己也迷失掉。
——包括為了讀到一篇志節高昂、浩氣長存的好詩文,忍不住要在三大以內,遍訪好友,也要他們能在適時同賞。
——對於這件事,也是一樣。
只是,只是他們所面對的,卻是最大的困難。
對手是權力幫。
天下第一大幫。
無論是蕭秋水,鄧玉函,左丘超然,或唐柔,未出門之前,都被吩咐過類似的話。
「千萬不可惹上權力幫。」
「萬萬不能與權力幫為敵!」
蕭秋水暗地裡咬了咬牙,他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那麼怕權力幫。
他心中在想,反正這一趟出門,吩咐的是媽媽,爸爸沒有說過,一切幹了再說。
因為如果是蕭西樓說的話,他說打斷你一雙腿,絕不會打斷一雙手臂的。
可是孫慧珊則不同了。
母親都是疼愛兒子的,有時候是近乎溺愛。
何昆畢竟是吃了幾十年公門飯的,看見他們都沉靜了下來,也看出他們的為難,當下安慰道:「權力幫有多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連少林、武當都要忌之三分的,諸位少俠武藝過人,但又何苦招惹他們?不如想個辦法託人去說個情,憑諸位的家世,權力幫也不致多生是非,說不定與諸位一筆勾銷,而且放過阿旺叔等,唉,這也是委曲求全之法吧?」
蕭秋水沒有作聲,可是心裏面有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
他現在最樂意的事莫過於從這裡開步走,直走到「鐵腕人魔」的跟前,把他的雙手打斷——其他的結果,他才不管。
可是他又確有所顧忌。
就在這時,後面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慘呼!
阿旺的臉色立時變了,他認得出這聲音。
他老婆的聲音。
唐柔平時文靜靜的,現在卻忽然動了。
一動如脫弦之矢,飛射而出。
他快,鄧玉函更快。
他的人已和劍合成一體,衝出茅屋!
還有那懶懶散敬的左丘超然,此刻變得何等精悍矯捷,只聽一陣衣袂破空之聲,左丘超然已越頂而過,落在天井。
但是有一個人已先到了那裡。
正是蕭秋水。
他比誰都快捷,因為他最直截!
他是破窗而出的。
這「四兄弟」幾乎是同時出現在天井中。
他們站在一起,彷彿世上已沒有什麼東西能將他們擊垮。
天井的院子里伏倒著一個婦人,頭臚浸在洗衣的木盆里,木盆的水已染紅,木盆里的衣服都變成了殷紅。
他們只來得及看見人影一閃。
他們立刻追過去,但人影已隱滅在竹林里。
竹林密集錯綜,也不知道多深多遠,四兄弟一呆,就在這時,茅屋裡傳來阿旺的第一聲慘呼!
蕭秋水猛止步,叫道:「糟了!」
繼而茅屋裡又傳來黑老漢的第二聲慘呼!
四人的身形也立時展動,才出得竹林,茅屋裡已傳來第三聲慘叫,那是捕頭何昆的。
蕭秋水人到屋裡,屋裡已沒有站著的人了。
蕭秋水一直由腳底冷到手心裡去。
阿旺死了,眉心穴中了一下鳳眼拳,震斷腦脈而死的。
黑老漢也死了,心口中了一下重擊。
何昆倒在地上,蕭秋水眼睛一亮,衝過去,扶起了他,只見何昆在呻吟著,按著腹部,十分疼痛的樣子。
蕭秋水大喜道:「他還有救……」
只見何昆緩緩睜開了眼睛,艱難地道:「藍……衣……人……是……金……錢……銀……庄……的人下的……手……幸虧我擋……擋了一下…………而……你們就……就……就來了……」
蕭秋水的臉色變了,天下再厚的牆,也阻擋不了他掃平權力幫的鬥志,他大聲叫道:「我要去金錢銀庄,你們誰要先回?」
唐柔第一個大聲道:「我要去!」
鄧玉函聲音冷得像劍,「去!」
三人同時望向左丘超然,左丘超然懶洋洋地道:「吃屎狗才不去!」
金錢銀庄。
金錢銀庄本來是個熱鬧的地方,可是今天並不怎麼熱鬧!
今天本來是極其熱鬧的日子,因為今天金錢銀庄剛剛在龍舟賽上颳了一大筆。
可是自從上午十幾個膀子垂著不能動的藍衣大漢回來后,櫃檯里的「秤千金」就放下了金秤。
他放下金秤,拿起了鐵秤。
人人都知道,當「程掌柜」也放下金秤的時候,就是不做生意的時候,但另做一件東西:做買賣,殺人的買賣!
下午的時候,四位公子,走進了金錢銀庄來。
偌大的一所銀庄,就只有七八位顧客在交易。
這四個人走進后,就一直走到櫃檯前。
這四個人把手伸出來,蕭秋水,鄧玉函交上去的是佩劍,唐柔交上去的是三顆鐵蒺藜,左丘超然交上的是一雙手。
左丘超然一身邋裡邋遢,一雙手洗得很乾凈。
練擒拿手的人,無不愛惜自己的一雙手的。
唐柔的鐵蒺藜和一般無異,只不過上面多了一個小小小小的字,小小小小小小的一個「唐」字。
這一個字,便足可叫人嚇破了膽,這顆鐵蒺藜,立刻和其他的鐵蒺藜不同了。
別的鐵蒺藜也許打不死人,但這粒有「唐」字的鐵蒺藜,卻是連沾著了也會死人的。
唐門畢竟是江湖中暗器之霸!
蕭秋水交上去的劍,也沒有什麼特別,只不過劍鞘上,多刻了一個「蕭」字。
但是自從蕭家練劍后,別的姓蕭的劍手,誰都不敢似蕭西樓一般,把姓氏刻在劍鞘上。
鄧玉函的劍也不特別,只是多了一塊看來什麼顏色都像的佩玉!
這塊佩玉,是當代最負盛名的海南劍客鄧玉平的信物。
僅此而已。
這已夠令人膽喪了。
這四樣東西一交上去,那四個櫃檯上的人立時頓住了,臉上立時繃緊,連笑也笑不出來。
幾乎是同時的,這四人推動座椅,立即就要起來!
他們的反應已夠快了,但是四兄弟更快。
但聞「嗆」的一聲,兩柄劍已同時出鞘,因為同時,所以聽來只有一聲劍鳴。
蕭秋水的長劍,馬上抵住兩名掌柜的頭,劍身鋒銳,冰一般的貼在皮膚上,那兩名掌柜的脖子不禁起了一粒粒雞皮。
左丘超然的右手,已扣在另一名掌柜的脖子上,這掌柜連絲豪都不敢動。
唐柔卻連動都沒動,只是把三顆毒蒺藜拿起了其中一顆,抬頭望著這掌柜,這掌柜已是魂飛魄散,不敢再移動一步。
四名掌柜都怔在那裡。
金錢銀庄中四五名先換碎銀的婦女與男子,不禁大吃一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想走過來看熱鬧;場子里的**名藍衣大漢一見這等情形,紛紛拔刀,怒叱暴喝,卻投鼠忌器,不敢走上前來!
蕭秋水笑道:「四位想必是權力幫中的金錢銀庄分舵里有頭有面的人物,但我們找的不是你,冤有頭,債有主,叫你們的當家出來。」
四人自是顫抖,說不出話來。
只聽一人哈哈笑道:「我就是當家的,不知欠你們什麼債!」笑聲震動了整個錢莊,連櫃檯的鐵柵也震得嗡嗡作響起來。
蕭秋水道:「可是程大老爺?」
只見一人自櫃檯內側大步而出,大笑道:「區區人稱『秤千金』是。」
蕭秋水道:「我想請你秤樣東西:」
「秤千金」笑道:「什麼東西?」
蕭秋水道:『人頭!」
「秤千金」道:「什麼人頭!」
蕭秋水道:「你的人頭。」
「秤千金」「哦」了一聲,「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一歇,然後道:「少年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蕭秋水道:「『金錢銀庄』。」
「秤千金」道:「你可知道『金錢銀庄』的主人是誰?」
「『鐵腕人魔』傅天義!」
「秤千金」道:「很好。那你又知道傅爺是誰?」
蕭秋水道:「『九天十地,十九人魔』其中之一地魔。」
「秤千金」道:「你又知道『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是些什麼人組織的?」
蕭秋水道:「權力幫!」
「秤千金」道:「你又知道不知道權力幫的地位名聲實力?」
蕭秋水道:「天下第一大幫!」
「秤千金」道:「那還想怎樣?」
蕭秋水大聲道:「除此禍患!」
「秤千金」忽然仰天大笑,道:「你既然已知道這些還敢與權力幫作對,我殺了你也好向蕭老頭交代。」話一說完,雙手一揮。
蕭秋水,唐柔,左丘超然,鄧玉函忽覺背上被利刃抵住,他們手都在櫃檯之上,反應已遲,只好不動,那四名掌柜蹺凳而去!
原來用尖刀抵住他們的,是那四名看來只像典當東西的婦人。
蕭秋水等人根本就沒料到這些人是喬裝的。
「秤千金」大笑走近,搖著鐵秤,道:「憑你們的道行,要跟大爺我作對還差遠呢,還說什麼打垮權力幫!」
蕭秋水沒有作聲。
「秤千金」笑道:「你們四人,誰最不想死的,只要說出來,我可以最後殺他。」
誰知道「四兄弟」還是沒有作聲。
「秤千金」笑道:「那我要先殺一個人試試了。」
就在這時,蕭秋水背後的婦人,額上忽然多了一樣東西!
一顆鐵蒺藜。
她立即便倒了下去。
蕭秋水的劍馬上抽回,刺穿劍抵鄧玉函背後那婦人的咽喉。
鄧玉函在蕭秋水出劍的同時出劍,也毫不理會後面的刀刃,一劍貫穿了刀抵左丘超然背後婦人的前胸。
而唐柔背後的婦人,也忽然間倒了下去!
她的雙眉間,也多了一樣東西。
一顆鐵蓮黎。
「秤千金」撲近時,那四名掌柜抽出刀來之際,那四名婦人已成了死人。
這隻不過剎那間的事!
這四名兄弟的配合如此無間、迅速、天衣無縫。
唐柔放在櫃檯上的三粒鐵蒺藜,只剩下一粒了。
「秤千金」望了一眼,好不容易才說得出聲:「看來以後抓到唐家的人,還是先殺了再說。」
唐柔溫柔道:「可惜唐家的人是抓不到的。」指指桌上又笑道「這一顆是留給你的。」
剛才刀抵四人背後時,這四人都不能動。
可是唐家的暗器卻只要手指一動就可以發出,有時候甚至連動也不必動也能發出。
而且想要折射,回射,反射,直射都可以。
唐柔發出了兩顆鐵蒺藜,先解了自己和蕭秋水之危。
蕭秋水立即救了鄧玉函,鄧玉函也立刻救了左丘超然。
四人一氣呵成,等「秤千金」要出手時,他們四人八雙眼已盯住「秤千金」。
「秤千金」苦笑道:「四位要不要談生意?」
左丘超然道:「剛才大老闆又為何不談生意?」
「秤千金」強笑道:「什麼時候?」
左丘超然悠然道:「我們被刀抵著背後的時候。」
「秤千金」苦笑道:「那是個誤會,那實在是個誤會。」他在那一刻看出這四位少年的身手,除了這左丘超然尚未動手,也不知是何派之外,縱然以一敵一,他也無必勝的把握。
沒有把握的事,他是從來不會輕易做的。
蕭秋水忽道:「大老闆要談生意?」
「秤干金」道:「我是生意人,當然要談生意。」
蕭秋水道:「好,那麼我們就來談生意。」
「秤千金」道:「不知蕭少俠要談的是什麼生意?」
蕭秋水道:「剛才那樁。」
「秤千金」呆了一呆,道:「是哪一樁?」
蕭秋水道:「人頭那一樁。」
「秤干金」小心翼翼地道:「蕭少俠指的是……」
蕭秋水道:「你的人頭!」
「秤千金」苦笑道:「在下的人頭不賣。」
蕭秋水冷冷道:「那我就割下你的狗頭。」
「秤千金」臉色一變,忽聽一人朗聲道:「我也要買人頭,你們四隻小狗的人頭。」
只見一人金衣金服,碩大無朋,大步行來,手裡拿著根金剛杵頓地轟然巨響,左丘超然道:「管大總管。」
那巨人大笑道:「正是我管八方。」
第三章兇手與無形
左丘超然道:「你可記得一個人?」
「管八方」大笑道:「我老管一生只有人記得我,我不記得人。」
左丘超然接道:「那人複姓左丘,叫道亭。」
「管八方」的臉色一沉,厲聲道:「是你什麼人?」
左丘超然:「正是家父。」
「管八方」吼道:「他在哪裡?」
左丘超然道:「他老人家告訴過我,十年前他放了一個不該放的人,現在這個人若仍作惡多端的話,就順便把這個人的人頭摘下來,看來,這點已不必勞動他老人家了。」
「管八方」狂笑道:「好小子,你有種就來摘吧!」
丈二金剛杵在半空舞得「虎虎」作響,左丘超然忽然撲過去,每一招,每一式,都攻向金剛杵,反而不攻「管八方」。
相反的,「管八方」卻十分狼狽,左閃右避,怕左丘超然的一雙手會纏上金剛杵。
十年前,他之所以敗於左丘道亭手上,乃是因為左丘道亭用「纏絲擒拿手」扣住了金剛杵,用「六陽金剛手」震斷「金剛杵」,「管八方」就一敗塗地。
這一來「管八方」先勢頓失,變成了處處受左丘超然所制。
「秤千金」「嘻嘻」一笑,忽然道:「傅爺,你來了。」眼睛直直望向蕭秋水後面。
蕭秋水一回身,忽然背後風聲大作。
「秤千金」的鐵秤閃電般打到。
蕭秋水不回身,反手一刺。
「秤千金」的鐵秤,不及劍長,所以他一個筋斗翻了出去;
鄧玉函大叫道:「別溜。」
正待出劍,忽然四名掌柜,四張快刀,向他砍到。
鄧王函居然連眼也不眨,沖了過去。
他一劍刺入一人的小腹,那人的身體彎了下來,他用手一扯,那人的屍身就替他挨了三刀。
他錯步反身,連劍也來不及抽出,劍尖自那人背脊露了尺余長,再撞入另一人的胸膛。
然後一個反時,撞飛了一人。
這時另一人一刀斬來,鄧玉函拔劍,回身猛刺。
劍后發而先至。
那人的刀砍中鄧玉函右肩才兩分,鄧玉函的劍尖已入那人咽喉七分,「突」地自後頭露出一截劍尖來。
海南劍派使的都是拚命招式。
剩下的被撞飛的一人,簡直已被嚇瘋了。
這種劍術之辛辣,與浣花劍派恰巧相反。
蕭秋水若返身子,就追不上「秤千金」了。
可是他退後得極快,已到了「秤千金」身前,並回身,便已發劍。
一劍又一劍,猶如長江大河,雨打荷塘。
「秤千金」接下了十二劍,簡直以為蕭秋水背後長了眼睛。
接下二十四劍時,便知道這樣打下去實在不是辦法,何況鄧玉函那邊已殺了那三名掌柜,剩下的一名早已嚇得不敢動手了。
「秤千金」一揚手,秤就飛打而出。
蕭秋水一回身,左手接下了鐵杵。
「秤千金」趁機掠起,飛過櫃檯,眼看就要進入內,唐柔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桌上忽地一樣東西飛起,閃電般嵌入「秤千金」體內,「秤千金」就落下來,扶住櫃檯喘息。
桌上的那僅存的一顆鐵蒺藜,已經不見。
唐柔平靜地道:「我說過,這一顆,是留給你的。」
「秤千金」聽完了這句話之後,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嘶吼,才撲倒下去的。
「秤千金」一死,「管八方」方寸便已亂了。
左丘超然已經從「先天擒拿手法」必用「泰山碎石擒拿手」再轉成用「小大山擒拿手」,來對付「管八方」的金剛杵。
「管八方」左繼右支,難於應付,忽然左丘超然招式一變,用的是「武當分筋錯穴擒拿手」一躍而上,竟摟住「管八方」的脖子。
「管八方」大驚,回手一記金剛杵橫掃。
左丘超然忽然平平飛出。
「砰」地一聲,「管八方」收勢不住,一杵擊在自己的胸膛上,鮮血直噴。
另一方面,他的脖子已被左丘超然扭反了筋,所以臉向後,耳向前,十分痛苦,狂吼掙扎。
蕭秋水長嘆一聲道:「此人雖作惡多端,但還是讓他去吧。」
說完一劍平平刺出,刺入了「管八方」的胸口,「管八方」方才靜了下來。
左丘超然緩緩道:「此人最喜姦淫少女,試想,他碩大無朋的身段,施於女孩子的身上,是何等痛苦。」
蕭秋水默默。
這時銀庄內的大漢,一見勢敗,早已走避一空,只剩下那名被撞傷的掌柜,唐柔問:「是誰殺死阿旺叔他們的?」
那掌柜一臉驚恐,但緊咬雙唇,不敢作答,鄧玉函俯近身去,一字一地道:「是誰殺死阿旺叔他們的?」
那掌柜立時答了:「是『兇手』。」
「兇手」在權力幫的金錢銀庄分舵里是:
專門負責殺不聽活的人。
當然也殺他們的對抗者。
「無形」棘手在難防,但是這四人中武功最高的,要算是「兇手」。
「兇手」在哪裡呢?
那掌柜搖首說不知道。
看他的神情,無論是誰都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因為他簡直怕死了鄧玉函。
尤其是鄧玉函腰間的劍。
看到了這柄劍,不讓他不說實話。
鄧玉函再問:「『鐵腕人魔』在什麼地方?」
那掌柜搖了搖頭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道:「我不知道,程老、管大爺也不知道,每次都是傅老爺遣『無形』來通知他們,何地相見,何時相見。」
鄧玉函道:「那『無形』是誰?」
掌柜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我不知道,每次他來的形貌都不同時男時女,時老時少……」
走出金錢銀庄時,他們的心情卻不見得輕鬆。
金錢銀庄是砸了,可是銀庄的幕後主持鐵腕神魔,卻仍不知在哪裡。
還有那隨時殺人的「兇手」,隨時都會伏伺在左右。
以及那時隱時現,令人防不勝防的「無形」。
「我們可去找一個人。」
蕭秋水道:「誰?」
左丘超然道:「何昆。」
蕭秋水的眼睛立刻亮了。
何昆是本地人,而且吃六扇門的飯已吃了十幾年了,要查起人來,自然比較方便,至少資料也會比別人多一些,說不定能找出「兇手」或「無形」來。
鄧玉函忽然道:「要找何昆,也得先辦一件事。」
蕭秋水奇道:「什麼事?」
鄧玉函說道:「醫肚子,我肚子餓壞了。」
唐柔像蚊子那麼細的聲音:「我也是。」
英雄俠士也是要吃飯的,不單要吃飯,而且要賺錢,會拉肚子,一樣有失戀的可能。
可是一般人看傳奇小說多了,以為英雄俠士,江湖上的那批草莽龍蛇,既不會餓,就算餓了只喝酒就夠。並且不會生病,銀子花不完,時常有美女投懷送抱——要真是到了這個地步,這些人就不再是人了,而是遙不可及的神。
我們是人,要看有人性的故事,不是要聽沒有人情的神話。
蕭秋水等可能比一般的江湖人都會好一些,因為他們原出身於世家。
所以他們可以懷著銀子,問問路人,路人就一直引他們上了「謫仙樓」。
「謫仙樓」據說是李太白醉酒的地方,但李謫仙有沒有來過秭歸鎮,就沒有人知道了。
秭歸鎮的人都說有,因為屈大夫是誕生在這裡,所以詩仙李白理所當然的在這兒逗留過,喝過酒才是。
不管是與不是,這「謫仙樓」的確非常古樸,也的確淡雅,而座位寬敞,可以望到全鎮,以及鎮后環山抱水,長江奔流,真有一股清爽的古風。
蕭秋水等於是就上了樓,選了一張臨窗的位子坐下,點了幾道菜,就顧盼閑聊起來。
他們沒有叫酒,傳奇故事裡英雄喝起酒來都像喝水一樣,可是我們這幾位,卻最怕喝酒,他們覺得酒又苦又辣,什麼東西不好喝,何苦去喝酒?
「樓上位子很多,但因近下午,黃昏未至,所以客人很少,多數是幾個過路打尖的,在這裡喝喝悶酒。
這裡有三桌客人,有一桌有三條大漢,另一桌是一個老人,還有一桌是一個青年,他們桌上都有酒。
但那青年喝的酒,卻比那兩張桌子四個人加起來的都要多。
唐柔於是悄悄聲就說話了:「酒好喝嗎?」
蕭秋水本想充充英雄,這裡四個人,以他最睿智,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唐柔哺哺道:「奇怪,阿剛就喜歡喝酒,阿朋也是。」
蕭秋水聽了也不禁眉毛揚了揚。
唐剛是飲譽天下的唐門高手。
唐朋是義結武林的唐門才俊!
他們可一點都不像唐柔那麼柔!
蕭秋水一面與唐柔談著;一面望出窗外、街上。
車輛、行人,都漸漸多了起來。
已近黃昏!
已近黃昏!
蕭秋水忽然皺了皺眉。
樓下街上,顯然有些紛爭。
樓上這時又很吵鬧,蕭秋水一時無法聽清楚!
而唐柔又在哺哺自語,左丘超然和鄧玉函正在高談闊論。
蕭秋水憑窗望下,只見街上有一賣唱老頭,走過一宅府第,一頭大黑狗跑出來要咬他,這老頭就嚇得趴倒在地,身上的東西也散落四處。
那大狗就跳過來要咬他,他瞞珊地拾起石頭扔了一下,那頭狗吃了一記,「汪」的一聲,往後就退,仍齜牙露齒,吠個不已,卻也不敢再上前去。
那老頭蹣跚爬起,但府第的大門,「咿呀」地開了,一個公子少爺打扮的人,和兩個家丁跑了出來,一面好像在吃喝,「是誰打我的狗?他媽的,要死是嗎?」
那老頭想解釋,一個家丁卻上前來把老頭推倒在地,那公子催動那頭狗去咬地上那老人。
這時街上正圍著一大群人,個個咬牙切齒,但都不敢挺身而出,好象畏懼那公子的身份!
蕭秋水心中咐到:「這些高官權貴,怎麼都拿餉不辦事,只會欺壓良民,如此下去,輕則家毀,重則國忘,唉!」
這時那狗的主人撐腰,大吼著張牙舞爪撲上去,蕭秋水嘆息了一聲,雙手拎了一根筷子,對準那頭狗,左手拇食二指拎著筷子身,右掌一拍,就要射出去——
這時唐柔正喃喃說道:「這幾天我心緒都很不寧。萬一有什麼事,你代我轉告朋哥,叫他不要再練『子母離魂縹』了,會很傷身的——」
而左丘超然與鄧玉函雙雙長身而起,因為那老者和那三名大漢都已喝到七分酪叮,竟相罵起來,那三名大漢就越座而出,要揍那老頭——
這種事,左丘超然與鄧玉函自然不能不管——
就在這時候,當蕭秋水的注意力集中在樓下,正要射出筷子的時候;唐柔沉緬在他的故事的時候;樓上正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左丘超然與鄧玉函正要去勸架的時候——
黃昏已至。
那喝酒少年突然扔杯抽劍,越桌而起,劍若靈蛇,直刺蕭秋水背心!
這一劍,竟比劍風先至!
但這時候,卻正是蕭秋水揚手要發出筷子之際。
少年猛見蕭秋水手一揚,一驚之下不禁略一側身,劍勢也略略一滯,劍風已比劍尖先至!
蕭秋水突然感覺到劍風,他立時向前撲去。
他這一下是全力撲出,飛出窗外!
可是劍鋒已在他的背上割了一道四寸長的血口!
蕭秋水飛出窗外,雙手已抓住窗欞。
少年一招失手,挺劍再刺!
蕭秋水卻一揚手,射出筷子!
少年再一劍削出,削斷筷子,沖近出劍!
可是這時唐柔已出手了!
唐柔一揚手,少年立時就飛起!
只聽「奪」地一聲,柱子上釘了一柄飛刀!
這少年竟避過了唐柔的暗器!
少年見已無法得手,飛起之際,已向對面另一扇窗口掠出。
可是「呼」地一聲,一人越他頭頂而過,落在窗前。
少年定睛一看原來是蕭秋水。
蕭秋水雙手攀住窗根,用一掄之力,飛掠而出,截住少年的去路。
少年目光閃動,但這時左丘超然已截住了樓梯口,唐柔己在他後面。
少年深深吸了一氣,身子放鬆下來,反而不動了。
那邊的鄧玉函,已緩緩解下長劍,面對著那三條大漢,一名老頭。
這四人也慢慢拔出兵器。
蕭秋水撫著背後的劍傷,苦笑道:「你是『兇手』?」
那少年點點頭。
蕭秋水:「你好快的劍。」
少年淡淡道:「你好快的身手!」
蕭秋水道:「要不是我手上剛好一動,你劍勢一氣呵成,我就死定了。」
少年道:「你運氣好。」
蕭秋水道:「你既然在四人中選中我,那我就跟你生死一決吧。」
少年淡淡地道:「四對一也可以,不必客氣!」
少年的臉色剎那變青,一雙手也青筋畢露。
蕭秋水向左丘超然道:「左丘,下面有人欺負一個老頭子,你去解決一下。」
左丘超然應了一聲,已飛身下樓。
蕭秋水迄今仍然關心樓下那老賣唱者的安危,如不關心蕭秋水就不會出手,如果他不出手,剛才只怕就死定了。
蕭秋水請左丘超然去施援手,卻沒請鄧玉函或唐柔。
鄧玉函的劍,殺氣大大,唐柔的暗器,一旦發出去,生死是連他也不能肯定的事了。
料理這種事,最好的人還當然是左丘超然以及他的大小擒拿手。
鄧玉函緩緩拔出了劍,用力握住劍柄,忽然大聲道:「你們的戲演完了,還不快走!」
那四人互望一眼,呆坐當堂。
鄧玉函怒道:「我不想殺你們,還不快滾!」
那四人緊握兵刃,不知如何是好。
那少年突然道:「你們走吧!你們不是他對手。」
那四人低語了一陣,終於向少年一躬身,飛快走下樓去,消失在人群里。
少年冷冷地看他們消失了以後,才道:「可以開始了。」
蕭秋水緩緩拔出長劍,宛若一泓秋水,笑道:「是的。」
那少年忽然把長劍往地上一扔,一個虎撲向前,一出手就是「少林虎爪」。
蕭秋水把劍往地上一插,雙指如鐵,反戳過去!
眾人沒料到這兩大劍手,一動起手來,卻先用拳腳而不用劍!
那少年的「虎爪功」,沉猛威實,和他的身段年齡,恰好相反,攻守之間,步步為營,卻又有碎石裂碑之威勢!
蕭秋水的「仙人指」,是嵩山派的奇技,嵩山的古深禪師,素來不眼少林僧人,所以創「仙人指」,自稱「一指破七十二技」;言下之意是只要學會「仙人指」,少林的「七十二絕技」都可以不怕。
古深禪師正如其名,行事孤僻,但和蕭西樓卻是十分交好。古深禪師曾把「仙人指」七十二招傳了三招給蕭西樓,蕭西樓費了七年才能精通,再傳三個兒子,蕭秋水自幼天生聰明,學了一年,已學會了一指半招。
這一指半招,施用起來,已千變萬化,防不勝防,轉眼間兩人已對拆了二十七招,蕭秋水每招一指,那少年竟討不了半分便宜。
「三十招一過,蕭秋水漸漸覺得自己的指法受制,招式施展不開來,而少年的「虎爪功」卻越戰越沉猛;蕭秋水一聲清嘯,翻掌起腳,猛若飛花葉落,竟是蕭家掌劍二絕的「飛絮掌」!
只見滿樓人影倏閃,只聽衣袂掠起之聲,少年肅殺,威猛沉潛,但蕭秋水倏起倏落,衣影繽紛,雙掌始終不離少年全身七十二道要
又一盞茶的時光過去了,蕭秋水的身法隨著黃昏的腳步而慢了下來,漸漸漸漸地,那少年的虎爪破空之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壓人。
這時窗外人影一閃,左丘超然已飄然落定。
鄧玉函忽然道:「老大累了。」
唐柔道:「這少年幾歲?」
左丘超然端詳了一會,道:「十七八歲。」
唐柔瞭然地點頭道:「那他至少就練了十七八年的『虎爪功』。」
左丘超然道:「少林的『虎爪功』給他使成那麼肅殺,只怕非佛門正宗。」
鄧玉函忽然道:「我聽說權力幫里,『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有一『天魔』,是少林高僧中的叛逆。」
唐柔道,「你是說?——」
鄧玉函道:「『魔僧』血影大師。」
唐柔道:「那麼這少年——」
左丘超然道:「只怕正是血影大師的傳人。」
三人幾句對話中,忽然蕭秋水再度振起,出掌急緩倏忽,不帶絲毫風聲,左丘超然失聲道:「老大的『陰柔綿掌』進步得好快!」
蕭秋水的母親孫慧珊,正是當今十大名劍之一「十字慧劍」孫天庭的獨生女,孫天庭的「陰柔綿掌」,是華山一絕,也是當今正宗柔門掌功之冠。
這一套「陰柔綿掌」一施出來,剛好克住那少年的「虎爪功」。蕭秋水連換三種奇技,但那少年始終用「虎爪功」,絲毫不為所動。
要知道「少林虎爪」雖然並不是什麼奇術,但一種武功,之所以能流布天下如此之廣,其中必有取掘不盡的奧秘,層出不窮的變化,以及武學的精華,這少年別種武功並不通曉,卻專心致力於一類,苦心浸淫,是以「虎爪功」力敵蕭秋水,一百招剛過,「陰柔綿掌」又在「虎爪」的籠罩之下,漸漸只見漫天爪影,飛爪破空之聲,卻不見蕭秋水的還擊,彷彿樓里只有那少年一人在動武。
看的人只覺壓力如同暮色,越來越重,呼吸也越來越急促,都為蕭秋水捏了一把汗。
唐柔忍不住道:「老大要敗了。」
左丘超然道:「未必。」
鄧玉函道:「老大應該用劍的。」
正在這時,戰局忽然一變。
少年的虎爪凌空之聲,漸漸沒有那麼凌厲了。
而且攻守的進度,漸漸沒有那麼嚴密,那麼肅殺了!
甚至連呼吸也反而沉重急促起來。
顯然地,這少年內力不足。
這少年雖致力苦練「虎爪功」,但「虎爪功」源出少林,若缺少了少林僧人的氣功內力,以及數十年的苦行修練,又怎能持久地施用「虎爪功」?
相反地,蕭秋水的「仙人指」、「飛絮掌」、「陰柔綿掌」,一在功奇,二在力輕,三在借力打力,卻是耗費體力極少的武功,反而能持久。
少年的內力一旦不足,虎爪便漸漸滯堵,攻不下蕭秋水,蕭秋水漸漸反守為攻,忽然招式一變,竟是至剛至急的「鐵線拳法」!
「鐵線拳」是蕭家老大蕭易人自創一格的拳法,與蕭家的柔勁快力截然不同,一招比一招快,未出拳先發力,力未至勁已生,乃至剛至烈的拳法!
蕭秋水等到這時候才使用「鐵線拳」,那少年的「虎爪功」已是強弩之末,漸漸只有招架之能,無反攻之力了。
四十招一過,蕭秋水如箭雨的雙手忽然又是一變,一招「猛虎下山」打下去,那少年連忙一招「雙虎霸門」守住,蕭秋水一轉身便是「餓虎擒羊」,那少年一連飛退七步,「嘶」的一聲,衣襟被撕去一片,肩肉留下五道虎痕。
蕭秋水這兩招,是正宗少林「虎爪」,並未得名師指點,只是蕭秋水天生好奇,又自幼穎悟,所以使得似模似樣,後來蕭西樓五十大壽,客人來拜壽中有顧君山者,乃少林俗家弟子,於後院習武,被蕭秋水窺見這一套「虎爪」,便被他學得有門有路,有板有眼,這兩下在少年力競技窮之際施出,當堂令他掛了彩。
只聽蕭秋水笑道:「我這兩下『虎爪』怎樣?」
那少年冷笑道:「很好。」
兩個字一說完,猛拔地上劍,急刺過去!
蕭秋水一驚,滾地躲過一劍,猛自地上抽劍,廁劍一刺「叮」地一聲,兩劍交擊。
兩人各自一聲冷哼,手中劍加快,這時天色漸黑,兩人劍芒厥動,反而映得樓上一片肅殺的亮。
兩人一攻一守,一進一退,越打越快,劍來劍往,煞是好看。肩柔看得眉飛色舞,左丘超然瞧得暗自擔心,獨有鄧玉函一面看一面叫「可惜」連連,彷彿可惜搏劍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一般。
少年出劍辛辣迅急,蕭秋水劍法倏忽有度,兩人交手了一百另三劍,竟不分上下。
少年忽然「咄」地一聲大喝道:「看我絕招!」
忽然擲劍而出,劍射之快,無可匹比,眾人忍不住失聲一叫,蕭秋水忽然用劍鞘,恰好接下一劍,劍飛插入鞘內。
原來少年使劍,手中已無鞘,蕭秋水的劍鞘,卻一直仍在腰間。
只聽蕭秋水大喝道:「回敬你絕招!」忽然劍身碎裂,猶如花雨。劍片飛射出來,那少年始料不及,撥落一半,另一半劍雨射在身上臉上,那少年退了七八步,倚著柱子滑落於地。
左丘超然失聲叫道:「好個『浣花劍派』的『滿天花雨』!」
那少年一倒下,蕭秋水連忙什麼都不顧,衝上去扶了那少年,喘氣呼呼。
原來兩人搏鬥了良久,從掌到劍,實已十分之累,剛才是劍風遮掩了喘息之聲,所以大家都沒有覺察出來。
蕭秋水一扶起那少年,那少年一身都是血,卻仍喘息道:「好……好劍法!」
蕭秋水痛恨地道:「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那少年反展出一絲微笑,道:「沒關係。我死得……心服。」
蕭秋水還是重複道:「我害了你!」
那少年道:「你這樣的絕招,一共有幾……招?」
蕭秋水長嘆道:「三招。可是一旦使出來,死活我都不能控制。」
那少年疑惑地道:「剛才……只是……其中之……一招?」
蕭秋水點頭道:「我打急了,就忍不住了。」
那少年慘笑道:「我也用了,不過只有一招。」
蕭秋水安慰道:「你那一招,我差些閃避不過去!」
那少年倔強地道,「對……你的運氣好。」
忽然身子一挺,大汗涔涔而下咬牙忍了好一會兒,道:「我死在你手上,不會有什麼怨言。你有什麼要問我的?」
蕭秋水恨聲道:「不,不,你不必告訴我,你不必告訴我。」
那少年慘笑道:「不,是我願意告訴你的。我當了一輩子『兇手』,都是不得不聽人之命殺人,殺得自己也……也麻木了。不知……不知有多少人……喔…也像我一樣,唉……」
蕭秋水連聲道:「只要你有決心改變過來,一定可以改變過來的。」
那少年搖首道:「『權力幫』哪有……哪有這麼容易……呃……我不行了……我告訴你……鐵腕神魔……現在正在『巨石橫灘』……等我……等我殺人的消……息……」
忽然一陣急喘,左丘超然踏前一步,大聲問道:「誰是『無形』?」
那少年雙眼一翻,卻已咽了氣。
蕭秋水呆視了良久,好一會兒才慢慢放開了手,把那少年平放在地上,他和「兇手」連番比試,因而惺惺相借,英雄互重。
蕭秋水緩緩站立起來,才知道暮色已全然降臨了,蕭秋水握拳道:「我盡今生之力,瓦解『權力幫』!」
長天劃過一道金蛇,猛地一聲霹靂,是個……
狂風暴雨夜!
第四章巨石橫灘的鐵腕神魔
「什麼地方是『巨石橫灘』?」
「找個人來問問。」
「不,以免打草驚蛇,我們叫個熟人帶我們去。」
「誰?」
「捕頭何昆。」
烏雲密集,雖然天色是一片濃郁,但仍可以感覺得到,天上風雲,迅速變易,偶爾有一道金蛇閃電,映照出整個動亂的天空。
蕭秋水等在風涌雲動之際,敲響了何昆的門。
門「咿呀」地開了,何昆絮著紗布,傷口顯然未好全,但不愧為練家子,精神卻頗為硬朗。
「諸俠風雨來訪,不知是……」
「你知道何處是『巨石橫灘』?」
「知道。」
「鐵腕神魔現在就在那兒!」
何昆怔了怔,終於側身進門提了把油紙傘。
「好,我帶你們去。」
「轟隆」一聲,又是一道閃電,風四處亂吹,有窒息的壓迫感,然後雨就疾打下來了,開始是「嘀,嗒」的一二下,然後是又急又快又有力的密集的雨,亂棍一般地向無情大地打落下來——
雨中。
狂風。
巨石橫江。
亂石橫灘。
這裡赫然就是「九龍奔江」。
白天飛舟救人,生死天險的地方。
在巨石上,赫然有一風雨中垂釣的老人。
這老人赫然就是日間里獨撐激舟的鐵衣老叟。
那老叟白眉白須,玄衣如鐵,坐在江水飛浪、奔流怒潮的巨石臨江,紋風不動,連眼也不抬一下道:「你們來了?」
鄧玉函道:「我們來了。」
鐵腕神魔淡淡地道:「我手邊死了三個人,你們可以填補上。」
左丘超然搖頭道:「假如我們不願意呢?」
飛雨愈猛,這懶洋洋的人,卻似根勁草地釘在地下,任風雨而不拔。
鐵腕神魔說道:「你們不會不願意的吧?」
唐柔平平靜靜地道:「我們不是不願意,而是不肯。」
鐵腕神魔仰天大笑,如怒濤江水,鬼位神號:「你們豈是我敵手?」
白天,長江激流,一雙鐵手,獨撐畫舫,好強的內力,好深的功夫,蕭秋水忽然道:「以一敵一,我們不是你的對手,但若以四戰一,你絕對占不到便宜。」
鐵腕神魔臉色一沉:「你以為你有四個人?」
蕭秋水昂然道:「不是以為,而是事實。」
鐵腕神魔又在巨石上,仰天怒笑:「如果我叫你們少一人呢?」
蕭秋水淡淡地道:「不會少的。」
他們四人並立在一起,在風雨中,在怒濤中,在行雷閃電里,他們是那麼英勇,那麼無畏,那麼生死同心……
鐵腕神魔目光也閃了閃,竟閃過一絲孤寂,但隨即又變得猙獰狂暴:「好!自古唐家暗器最難防,先毀了他!」
「霹靂」一聲,雷光一耀,唐柔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祥,才側了側身,一道刀尖,已穿右胸而出。
唐柔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刀尖,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同時間,他的袖子雙雙揮出。
刀尖忽然不見了。
刀已拔了出來,刀變成了傘。
油紙傘。
油傘一張,不斷旋轉,人也疾退!
暗器卻被撥落,人也退得快。
可是漫天風聲,加上月黑風高,還是有一枚透骨釘,釘中了這人的小腿。
唐門的暗器還是防不勝防的。
但這更令人防不勝防的人,竟然是何昆。
鄧玉函「刷」地拔出了玉劍,嘶聲叫道:「你,你就是『無形』?」
何昆很和藹,甚至很瑟縮地笑道:「對,我就是『無形』。」
然後拿著傘,遮擋著風雨,彷彿是一個很卑微,很希望找個庇護來遮擋風雨的人一般。
可是誰都不會忘掉,他手裡的傘,是一柄曾刺穿唐柔胸膛的利刃!
唐柔身子開始發軟,他慢慢地曲倒下去,一面似笑非笑他說:「沒料到我死在你手上。」
「無形」趕緊道:「我也沒料到。」
唐柔已快蹲到地上了,還道:「我不想死啊。」
「無形」很同情地道:「你還是安息吧。」
唐柔已經趴在地上了,不過他柔弱的話還是勉強可聽得到:「不過……唐家的暗器卻是有毒的,你……也跟我一齊去吧!」
這次「無形」笑不出了,垂下了傘,道:「我知道你是例外。」
唐柔說完了這句話,就閉了眼睛:「我對你,也是例外。」
「無形」站了好一會兒,臉色終於變了。
他甚至感到,他的腿部開始發癢,甚至開始麻木了。
「無形」嘶聲道:「我的解藥呢?」
他這才發現,唐柔已經是再也沒有聲音了。
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丟了雨傘,就找解藥。
鄧玉函,左丘超然,蕭秋水立時想衝過去,但鐵腕神魔飛掠長空,摹然落在他們身前。
就在這時,忽聽一聲慘呼!
「無形」臉上被打了一蓬針。
至少有三百口銀針。
「無形」的臉龐剎那間成了針窩。
「無形」猛地從蹲而躍起,捂住了臉,一面慘呼,一面要找油紙傘,最後卻滑下了巨石,落入滾滾怒江之中,剎那不見!
鐵腕神魔一怔,蕭秋水立時趁機掠了過去,扶起了唐柔,只見這溫文的孩子居然笑道:「他……他搜我的身,沒有人……沒有人敢碰未死的唐家人……」
蕭秋水見他衣衫盡紅,嘴角掛了一道血絲,心痛如焚地道:「是的,是……」
唐柔無力地望向蕭秋水,艱難地笑:「我……我真的要死了嗎?」
蕭秋水沒有答話,風雨卻更猛烈了。
唐柔閉上了眼睛,平靜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要死了……」
忽然又笑得像個孩子,道:「他……他還以為我的暗器真的有毒……我唐柔,唐柔的暗器從來都沒有毒……真正驕傲的暗器高手……是不必用毒的……」
唐柔一向都很驕做。他雖然不是唐門中很有名氣的人,武功也不算頂高,但無疑地他是一個很有個性、很自負的人。
蕭秋水含淚點點頭。
唐柔緩緩睜開了眼睛,握住了蕭秋水的手,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假如……假如你見到我們的家裡……唐大……你代我問他……為何我們唐家……不結成天下……天下第一家……而要讓『權力幫』這些……這些鼠輩橫行——」
唐柔說到這裡,頭一歪,伏倒在蕭秋水懷裡,再也沒有說下去。
鐵腕神魔那一提醒,唐柔及時一側,刀雖刺中右胸,掠過心房——但胸膛仍是要害,唐柔還是免不了一死。
可是他最後這一番話,曾幾何時,掀起了江湖上一場血雨紛飛的仇殺與風波。
風雨凄厲。
蕭秋水放下了唐柔,緩緩地站了起來。
鐵腕神魔像一盞不亮的燈塔,碩大無朋地站在那兒,忽然一招手,岩石後步出兩名大漢,垂手而立,博天義揮手擲出一錠銀子,道:「去給『無形』到下游去打撈打撈。」
那兩人伸手想接,忽然劍光一閃,一柄劍已刺入了銀兩,挑起了銀兩。
出劍的人是蕭秋水,他的劍是樓上那「兇手」的劍。
只聽蕭秋水嘎聲道:「你把那員外那一家怎麼了?」
那銀兩上刻有一個「那」字,因為「那」是很少的姓,也很少人把姓氏刻在金銀上,因為費事,而且刻時又會磨損不少金銀粉屑,除非暴發戶,而且是守財奴,有這兩點特性的人,才會那麼做。
所以蕭秋水的印象很深刻!
鐵腕神魔傅天義笑道:「他們,他們早給我宰了!」
蕭秋水握緊了拳頭,是他把那員外這一家交給傅天義的,再大的風雨,也掩蓋不了蕭秋水的自責。
剎那間他都明白了,阿旺叔、黑老漢等乃是被「無形」——捕頭的何昆——所殺,「權力幫」讓「無形」替人們立些小功,卻換得來最有價值的情報,人們對他的信任,無疑是自掘一條死路。
他也明白了,為什麼一入「金錢銀庄」,庄內已布署埋伏,要不是唐柔的暗器,只怕他們就要伏屍當堂!
——因為他們的行蹤,「無形」都了如指掌。
這時左丘超然道:「那麼,今天長江急流里的那一場劫案呢?」
傅天義道:「朱老太爺那一夥,常跟我們『權力幫』作對,那員外的那一筆,他們也想染指,我正好借你們之手,除去『長江三凶』。」
——難怪傅天義一上船來就襲擊薛金英與戰其力。
鐵腕神魔傅天義在風雨浪中,宛若魔神。
「好了,你們臨死前,還有什麼要問的?」
鄧玉函忽然道:「沒有了。」
他的話一說完,他的劍閃電般劃出,在那兩名大漢不及為任何動作前,已一劍貫穿兩人之咽喉。
海南劍派一向是詭異辛辣的,這一下,先絕了鐵腕神魔的後援。
傅天義的臉色似也有些變了。
就在鄧玉函出劍的剎那,蕭秋水的劍尖也直奔鐵腕神魔的面門。
蕭秋水劍近鐵腕神魔的臉門時,忽然劃了三道劍花。
三道劍花過後,才刺出一劍。
在黑暗中來說,這三道劍花,實在是太亮了。
鐵腕神魔被迫得閉上了眼睛,可是他的手,同時拍出!
雙掌一拍,竟硬生生夾住劍尖。
蕭秋永連忙力扳,割切鐵腕神魔的掌肉!
但是劍也轉不動。
這人的雙手敢情是鐵鑄的。
鐵腕神魔這時已一腳踢來,蕭秋水只有奪劍飛退一途!
這剎那間,鄧玉函的劍已回刺傅天義的小腹!
左丘超然左剛擒拿,右柔擒拿已當頭抓落。
傅天義左手一招,格住左丘超然的攻勢,右手一抓,竟抓住了鄧玉函迅急的長劍。
這時候,蕭秋水所奪的劍,便自傅天義分開的雙掌之間,落了下來。
蕭秋水馬上反撲了過去,撈住了長劍,劍一到手,又是三道劍花,劍花中心,便是奪命一刺!
這一招,是「浣花劍派」中的「梅花三弄」。
左丘超然的擒拿手雙手扳傅天義一手,竟如扳銅擰鐵一般,絲毫不為所動,而鄧玉函的長劍被執,也掙不出來!
蕭秋水那一刺,恰好解了兩人之危。
傅天義只有兩隻手,不能擋那第三劍。
所以他只好鬆手,飛退。已落到巨石的邊緣。
蕭秋水,左丘超然,鄧玉函互相對望一眼,交手才一招,已知對方腕力之強,武功之深,平生罕見。
三人只覺手心冒汗。
雨落如網,視線很是迷糊。
忽地又是一道電光,在霹靂未起之前,三人已像箭一般地,標了過去。
剎那間他們已有了決定!
傅天義的雙手是攻不進去的。
惟有制住他雙手,才有希望。
左丘超然使的是「閃電擒拿手」。
傅天義的雙手立時迎上了他。
鐵腕神魔立意要先毀掉左丘超然的雙手,再來對付蕭秋水、鄧玉函的雙劍。
可是他錯了。四手交纏下,左丘超然立時感覺得到可怕的壓力!畢竟擒拿手是最小巧的武技。
左丘超然雖扳不動傅天義的手,但博天義也拗不斷左丘超然的手,因為左丘超然雙手如蛇,轉眼間已換了三種擒拿手,仍然纏住了傅天義的雙手。
這時鄧玉函、蕭秋水的劍已到了。傅天義大喝一聲,雙手一剪反帶,把左丘超然直甩向雙劍。
可是左丘超然全身宛若飛絮,雙手卻像索子一般,緊纏著傅天義的一隻手。
鄧玉函自右刺其左腿,蕭秋水自左刺其右腿。
傅天義怒叱聲中,連退兩步,用力一掄,竟把左丘超然掄上了半天空!可是左丘超然的手仍然搭著他的手不放。就在這時,傅天義胸門大開,蕭秋水掌中劍,忽然成了碎片千百,激射出去!
「滿天花雨」。
因為「浣花劍派」的劍隨時發出「滿天花雨」,所以「蕭」姓反而是刻在劍鞘上,而不是劍身上。
好個傅天義,忽然吐氣揚聲,力注於臂,把左丘超然整個人壓了下去,變成左丘超然面向傅天義,而背對蕭秋水,蕭秋水的「滿天花雨」等於向他射過去。
蕭秋水剎那間臉色死灰。
就在這時,忽然掠起一片劍光,劍光又綿又急又密。只聽風雨中仍有一片「叮叮叮叮」之聲,劍片都被撞散!
「海南劍派」的「落英劍法」!
鄧玉函這一下,護住了左丘超然:蕭秋水即抖擻神威,一劍刺出,蕭秋水掌中雖已無劍,但劍鞘就是他的劍。「浣花劍派」三大絕技之二:「以鞘作劍」。
這一劍自左丘超然肋下刺出,等傅天義發覺時,已近眉睫。
傅天義見左丘超然未死,又見劍招,著實吃了一驚,但是他畢竟是一代梟雄,臨危不亂,猛地一個大仰身,避過一擊!
蕭秋水一擊不中,劍鞘又划三道劍花,又刺了過去!
傅天義一抬腿,「啪」地踢中蕭秋水,蕭秋水立時飛了出去!
原來蕭秋水貪攻,以圖營救左丘超然,卻不防傅天義的「無影腳」,登時挨了一記!
就在蕭秋水飛出去的同時,傅天義只覺得臉上**辣和一陣刺痛,天黑風急,傅天義此驚非同小可,他實在弄不清自己何時著了道兒,傷勢輕重!
就在這一驚之際,鄧玉函已一劍「哧」刺入他的左腿!
其實博天義也並非是受了什麼傷。
原來蕭秋水以鞘當劍,一擊不中,再划三道劍花時,離鐵腕神魔臉部已然極近,所以三道劍花一劃,又因風急,傅天義的幾根白須,競被捲入鞘內,蕭秋水的一刺尚未發出,卻已中了傅天義一腳,倒飛出去時,也等於把傅天義的幾根鬍子,一齊拔了出來!所以傅天義的臉上才會一陣刺痛。
所以鄧玉函才能一劍得手。
傅天義中劍,奇痛攻心,另一腳踢出又收回來,左丘超然猛用「六陽金剛」,傅天義一時支持不住,竟滑落下巨石峭壁!此際何等風急浪高,這一摔下去,縱武功再高,也是九死一生!
傅天義狂吼一聲,瀕死力抓,竟扣住了左丘超然的雙手不放!
左丘超然力纏傅天義雙手已久,蕭、鄧二人才能得手,左丘超然已感乏力,被這一扯,竟也扯出了懸崖,向下落去!鄧玉函見狀大驚,不及抽劍,雙手死力一把抓住左丘超然背後的腰帶,抓住不放。
但此際山風狂急,浪高如山,加上傅天義痛而掙扎,鄧玉函也沒有力量把兩人一起舉上來。
就在這時,忽然「颶」。地一聲,一物破空而出,直掠岩石,彎轉折射,「哧」地刺入傅夭義胸腹之間,在背後「噗」地露出一截來。
劍鞘。
「浣花劍派」的三大絕招之三:「亂紅飛過鞦韆去」!
傅天義慘叫,長嘯,雙手一松,竟抓住胸前劍鞘欲拔,這一鬆手之際,便已落下長江怒濤,在如山的高浪中不見!
鄧玉函此時奮力抓住左丘超然,大喝一聲:「起!」左丘超然借力一翻,終於落到了崖上!
兩人**地呆在岩上,蕭秋水捂著心口,掙紮起來,三人並肩,在風雨中,望落岩下,江水怒咆,浪擊千尺,彷彿水花是長江的怒憤,千年永世咆哮不絕……
第五章浣花劍派權力幫
五月十五。
本日午時修墳掃墓加上不論凶煞。
錦江成都西郊,浣花溪蕭家。
四川有兩大名家。一是蜀中唐門,一是浣花蕭家。
唐門暗器冠絕天下,縱橫江湖四百餘年,唐門還是唐門,當今江湖上暗器名家,無一可與之匹比。
蕭家是劍派,浣花劍派。
掌門蕭西樓。
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當中最令蕭西樓憂喜無常的就是小兒子蕭秋水。
蕭秋水就是蕭秋水。
蕭秋水也許沒什麼了不起,但蕭秋水有朋友。
蕭秋水的朋友有性格孤僻、人丁單薄的海南劍派中的掌門師弟鄧玉函。
也有擒拿手的祖宗「左丘世家」的嫡傳左丘超然。
更有蜀中唐門,甚少結交朋友的唐柔。
蕭秋水可以為一句詩:「三顧頻煩夫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遠赴隆中坊;可以為了瞻仰韓愈與大顛和尚「方外之交」,遠至潮陽「留衣亭」。
別人可以笑他傻,有人可以笑他無聊,連蕭西樓也覺得他這個「小兒子沒有出息,然而這年滿二十的兒子,卻有了許多生死同心、彈劍作歌、直道而行、仗義而戰的朋友。
當時天下第一大幫是「權力幫」。
權力幫代表的是權力,無人敢有不從的權力。
然而蕭秋水卻在此次秭歸之行,與南海鄧玉函、蜀中唐柔、左丘超然殺了「權力幫」座下「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之一「地魔」:鐵腕神魔傅天義,以及他座下四名大將,秤千金、管八方、兇手與無形。
權力幫縱橫江湖三十年,十二門派、七大世家、五大教。三大劍,都不敢櫻其鋒銳,然而卻給這四位「小人物」毅然挑上了。
既然開始動上了手,就不會這麼容易了結的。
權力幫主李沉舟,外號「君臨天下」,他妻子是趙師容,他的智囊是柳隨風,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聽說有人敵得過趙師容、柳隨風的。
李沉舟是一個一旦開始、就不會隨隨便便罷手的人。
蕭秋水也是。
不同的是,李沉舟是天下第一幫幫主,有金錢,有地位,有人手,而且有一身武功。
蕭秋水只是一個剛冒出頭來的青年,武林中的人,當然名聞蕭易人領袖群倫,亦傳悉蕭開雁武功深厚,但多不知道還有個好玩、愛熱鬧、喜交朋友的蕭秋水。
蕭秋水就是蕭秋水。
蕭秋水在「九龍奔江」殺了「鐵腕神魔」,但唐柔也被「無形」所殺。
蕭秋水四人共赴卧龍崗,返錦江時卻只剩三人。
蕭秋水是哀傷的,但也有興奮的成分。
興奮的原因大部分是因為與權力幫掀開的惡戰,敢與權力幫作對,是一件武林大事。
這件武林大事,卻由蕭秋水一手掀開。
興奮的另外部分原因,是因為蕭家有三人必定在等著他。
三個朋友!
三個如兄弟般的朋友!
「泰山高,不及東海勞」。
這「東海勞」,指的就是勞山,或作嶗山。
勞山有座「觀日台」,是勞山一絕,可觀日出奇景。
到過觀日台上觀日的人自是不少,但足足觀了十年,風雨不改日出日落,盡在眼裡的,只有一人,這人就是「觀日劍」康出漁。
康出漁有一子,叫做康劫生。
康出漁與蕭西樓是至交,康出漁每來蕭家、必帶康劫生來,而蕭秋水就與康劫生成了莫逆之交。
康出漁觀日悟出劍法,康劫生雖然年紀輕輕卻盡得其父真傳。
「萬里赴戎機,關山渡若飛,朔氣傳金析,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木蘭山氣勢巍峨,原名青獅嶺,真出得起這樣一位巾幗英雄。
蕭秋水為了敬仰這樣一位代父從軍的英雄,特到湖北黃陂。卻在保定附近,跟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打了足足一天一夜,打到意氣相投,打到握手言歡,打到成了結拜兄弟。
這人姓鐵,名星月。
鐵星月愛說話,高大,好殺,鐵拳銅腿,快若流星,厲如猛虎。
他出招前必先大喝一聲,以通知別人他要動手之外,生平最愛的是跟人抬杠。
要不是他如此脾氣,蕭秋水就不會因誤會與他打了一天一夜了。
「關雲長千里走單騎」,這故事無人不知,關羽的忠義,也家戶曉。
中條山下有解州關帝廟,這關帝廟氣勢雄偉,景色秀麗,印里還存有兩顆「漢壽亭俟印」,幡龍巨柱之一角,還架把著名天下「青龍偃月刀」。
然而有一天,有一群人,也不知是金人或漢人,一共來了四十八人,其中一人一招便把兩名守廟的和尚劈了,就要進去搗毀關帝廟!
這時蕭秋水恰好在關帝廟前憑弔,於是大打出手,卻發現有一人,壯碩、醜陋、敏捷、有勁,當蕭秋水打倒了二十四人時,人也剛好摜倒了第二十四人。
這人姓邱名南顧。
這人打倒二十四人,沒有用過手,只用一隻腳,或老用頭頂、用肘沖、用口咬、用膝撞,就是不肯用手。
這的的確確是一個怪人。原來他不用手的原因是想考驗一下自己身體其他部分的能力。
不過怪人也一樣成了蕭秋水的朋友。
康劫生、鐵星月、邱南顧。
蕭秋水、鄧玉函、左丘超然。
這六個好朋友,就要會面了。
然而蕭秋水卻失望了。
他回到浣花蕭家的時候,鐵星月沒有來,邱南顧沒有來,只有康劫生到了。
蕭秋水深知鐵星月是個守信的人,他說一言九鼎,便絕不會八鼎半。
邱南顧遊戲人生,然而信然諾、重言行。
康劫生來了,康劫生的父親「觀日劍」康出漁也到了,正與蕭西樓在正廳密談。
蕭秋水一見大廳的氣象森嚴,便伸了伸舌頭,知道一定有不尋常的大事要發生,於是躡手躡腳,帶同鄧玉函、左丘超然、康劫生穿過了內殿,到了曲亭,踏進了花園,才敢舒了一口氣。
這口氣才舒了半口,便給憋住了。
因為他看到了貓。
一頭死貓。
他認識這隻貓,是廚子蕭宋豢養的,也沒多大年歲,卻不知怎麼無緣無故死在這裡。
這貓全身上下無一絲傷痕,恐怕不是給那四頭大狼狗咬死的。
反正只是一頭貓而已;蕭秋水於是也沒有多想。
他立刻接回剛才的話題。
「我們萬萬沒有想到那差役就是『無形』,等到知道時,唐柔受到暗算,唉,不過唐柔還是唐柔,唐柔還是用唐家的暗器,殺『無形』……」
左丘超然也嘆道:「你這次沒去,真是可借。」
連鄧玉函也不禁道:「與傅天義之戰,是我有生以來最驚險的一役。」
蕭秋水接道:「可惜唐柔死了……一個是唐柔,一個是唐剛,都是唐家堡年輕一代的高手。」
唐家子弟素來傲慢自負,家規極嚴,自律甚高,一旦派遣出來行走江湖,必定武功。才智皆是上上之選。
然而唐柔、唐朋卻與蕭秋水成了莫逆。
康劫生忽然截道:「我看今天的事,想必與唐柔的死,有些關係。」
蕭秋水一呆:「什麼事情?」
康劫生道:「四川蜀中,唐門唐大,他也來了。」
蕭秋水、鄧玉函、左丘超然為之動容。
唐大,是唐門一流高手之列中最著名的一人。
唐柔的暗器功夫,就是唐大代師親傳的。
唐大在唐門不但可以遣隊調兵,在武林中,也隱然為一方之雄,大家都聽他的,都稱他為「大爺」而不名之。
蕭秋水雖沒有見過唐大,但自他學武始,便聽說過唐大之名;他認識唐柔以後,唐柔更向他提過無數次。
最後一次提起唐大,卻是在唐柔殺卻何昆之後,在亂石橫江前掙扎說出最後的話:「假如……假如你見到我們的家裡……唐大……你代我問他……為何我們唐家……不結成天下……天下第一家……而要讓『權力幫』這些……這些鼠輩橫行……」
想到唐柔,蕭秋水硬咽了,站起來,說:「我跟唐大俠稟明此事。」
康劫生也站起來道:「不能去。」
蕭秋水問:「為什麼?」
康劫生道:「因為唐大是抱著一樣物事進來的。」
蕭秋水一怔,道:「什麼物事?」
康劫生嘆了一聲:「唐柔的屍體。」
——暴風雨中,危崖黑夜,蕭秋水三人決戰「鐵腕神魔」傅天義,唐柔的屍首卻給衝下了滔滔江水去,後來蕭秋水等想盡辦法,也遍尋不獲。
而今怎麼反而給唐大抱了進來?
蕭秋水舉步道:「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請唐大俠清楚這件事,我們錯處,憑他處置。」
康劫生還是攔在身前,道:「不能去。」
蕭秋水奇道:「為什麼?」
康劫生道:「因為唐柔胸前插著一柄劍愕。」
蕭秋水奇道:「唐柔是背後中何昆一刀致命的。」
鄧玉函接道:「劍愕怎會留在唐柔胸前?!」
左丘超然道:「那時就連劍愕也給傅天義連人掉到江里去了!」
康劫生搖頭嘆道:「那劍不是何昆的,」雙目望著蕭秋水道,「劍愕上著『蕭』字,然後一字一句地道,「那是你的劍!」
蕭秋水怔住了,鄧玉函、左丘超然都說不出話來。
——蕭秋水的劍愕留在唐柔的屍首上,唐柔的屍身卻給唐大發現了。
——別人不會疑心蕭秋水殺唐柔,才是怪事。
康劫生看著發愕中的蕭秋水,道:「你的劍呢?」
——蕭秋水在搏殺「鐵腕神魔」時,就用了「浣花劍派」三大絕招之「亂紅飛過鞦韆去」,劍身化作飛花,全打在博天義身上,劍愕當然也丟棄了。
蕭秋水澀聲道:「我怎麼會殺唐柔!?」
康劫生嘆了一口氣,道:「我相信,可是他們會相信嗎?」頓了一頓。接著又道:「唐家堡的人會相信嗎?」
鄧玉函道;「我可以為蕭秋水證明。」
左丘超然道:「我們是親眼看見。」
康劫生嘆道:「好。只不過唐大若認為蕭秋水殺了唐柔,同樣也不認為你們脫離得了關係。」
蕭秋水苦笑道:「無論如何,我們還得去見唐大俠。」
還沒進廳,便隱約聽到蕭西樓的咆哮。
蕭秋水心都涼了:他天不怕、地不怕,但最怕他父親。
況且蕭西樓要他出門之前還告誡過他:絕不準招惹「權力幫」的人。
現在他不只是惹了,而且居然把「權力幫」中「九天十地,十大人魔」中的鐵腕神魔殺了!
蕭秋水想到父親的怒容,連心都寒了。
左丘超然禁不住問:「廳里究竟有幾人?」
康劫生道:「蕭世伯、伯母、唐大俠、家師、還有朱叔叔。」
—一蕭西樓是「浣花劍派」的宗師。
——蕭夫人原姓孫,閨名慧珊,是「十字慧劍」老掌門人孫天庭的獨生女兒。
——唐大,是唐門最著名的一位大俠。
——康出漁,康劫生之師,十五年前已名列當今七大劍榜上。
——這四個人在一起,天大的事也承擔得起。
——朱叔叔呢,朱叔叔是誰?
康劫生道:「朱叔叔——朱俠武叔叔。」
蕭秋水三人都變了臉色。
——朱俠武,外號「鐵衣鐵手鐵臉鐵羅網」,江湖上凡有不平事這人都要管,一旦得知誰是誰非朱俠武便向不輕饒。
——朱俠武說話不多,一宗案子,從頭到尾,可能只說「該殺」二字。
——他出手如同他說話一般少,出道十六年來,他只殺過十一個人。
——但這十一個人都是別人殺不了的、不敢殺的,只要朱俠武一出手,這些人都成了死人。
朱俠武本應在京城,怎麼到了成都?要是唐大請動他來,他要殺的是誰?
蕭秋水回頭的剎那,他又看到了一件讓他詫異的事。
廳外院子里伏著一條狗。
死狗。
蕭秋水跪下去,請安、叩頭,鄧玉函、左丘超然拜見過蕭西樓等后,一抬頭,看見蕭西樓臉色鐵青,三絡長須,無風自動!
蕭秋水心頭一震,忙低下頭。
蕭西樓怒極,一時找不到話說,啞聲說了一聲:「你好啊!」
偏偏蕭秋水不知蕭西樓這一問是什麼意思,忙答道:「孩兒此很好。」
蕭西樓一聽,更是怒不可遏,一掌拍下去,「喀喲」一聲,檀木扶椅硬生生被拍斷了,蕭西樓怒道「好哇!老子給小子問起好來了!」
蕭夫人忙道:「秋水,還不向幾位伯伯賠罪!」
蕭西樓頓足道:「你這一趟出去,幹什麼來著!」
蕭秋水轉頭過去,只見一個身著深衣的人,膝上抱著一個青年:正是唐柔。
蕭秋水堅然道:「我沒有殺唐柔!」
蕭西樓怒道:「你的劍呢?」
蕭秋水道:「掉了。」
蕭西樓道:「掉了,掉了。你看掉在誰的身上了!」
蕭秋水道:「我真的沒有殺唐柔!」
「不是你殺是誰殺!」問的人一口氣七個字,迅速而字字鏗鏘,蕭秋水轉頭望去,只見那人一身灰,卻如旭日,不可逼視。
蕭劫生拉拉蕭秋水前袖,悄聲道:「我師父。」
——觀日劍客康出漁!
蕭秋水道:「稟康師伯,殺唐柔者,是『無形』。」
康出漁大笑道:「無形?無形!」
蕭西樓怒道:「畜生,敢對長輩貧嘴!」
忽然一人道:「唐柔不是他殺的。」
說話的人是唐大。
唐大臉含微笑,原來是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
名動武林、做笑江湖的唐大,原來只是一位近三十歲的年輕人。
然而這年輕人卻足為五代同堂唐家堡的代表人。
蕭西樓反而一怔,道:「唐大俠說什麼?」
唐大笑道:「殺唐柔的不是秋水兄弟。」
蕭西樓道:「何出此言?」
唐大道:「秋水兄弟要殺唐柔,也不致要殺盡唐家堡的人。」唐大說著,神情十分倨傲寥落,「秋水兄弟若殺唐柔后,還留下劍愕。那除非他殺盡唐門中人。否則唐家堡只要剩下一人,剩一口氣,也要找殺人者償命。」
「就算唐柔與秋水兄弟有怨,唐家堡與他也沒仇。」
——唐門唐家,快意恩仇,這是武林中無人不知,知無不懼的。
——如果是蕭秋水殺了唐柔,又怎會把劍鍔留在唐柔胸中?
唐大笑道:「況且我聽唐柔提過秋水兄弟的名字。」唐大嘆了一聲道,「像唐柔那麼好的孩子,他說秋水兄弟是他最佩服的兄長,那一定不會有錯的。」
蕭秋水眼眶潮濕了。
他看著唐大,心裡有一股暖流;看到唐柔的屍身,便有一股熱血。
——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唐柔。
康出漁沉思良久,終於道:「唐大俠有理。」
蕭夫人臉上立時現出了笑容,走過去扶起蕭秋水,蕭西樓重重「哼」了一聲,也不打話,不過臉色也和緩了許多。
康出漁十三歲開始習劍,二十六歲名動江湖,三十六歲列名天下七大名劍,而今五十一歲,卻稱唐大為「唐大俠」,而唐大不過近三十歲的青年,居然處之泰然。
蕭秋水不禁對唐大好奇起來,但更好奇起來,但更好奇的是那坐在東首、一聲未響的鐵衣勁裝中年人,這人由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睛都沒眨過一下。
——難道這人就是「鐵衣鐵手鐵臉鐵羅網」,朱俠武?
唐大靜靜地問了一句:「那唐柔是誰殺的?」
蕭秋水道,「是『無形』!。」
唐大皺眉道:「無形?」
蕭秋水道:「『無形』是傅天義手下四大高手之一。」
鄧玉函接道:「傅天義就是『鐵腕神魔』」。
左丘超然也道:「鐵腕神魔,就是『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之一」。
剛剛緩和的空氣忽然又凝肅了起來,整個大廳都像崩住了一般,好一會蕭西樓重複問了一句:「九天十地、十九人魔?」蕭秋水豁了出去,昂然道:「是,權力幫座下『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鐵腕神魔傅天義,『無形』被唐柔殺了,博天義也給我們殺了。」
這句話一說出去,整個大廳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沒有人說話。
一直沒有人說話。
蕭秋水以為蕭西樓會勃然大怒,行過來打他耳光,說不定一掌斃了他。
然而蕭西樓卻沉著下來,從頭髮至腳趾,都沒有任何一絲行動的跡象。
蕭秋水惹的是天下第一大幫。
「權力幫」誰敢招惹?!
蕭秋水這才知道他父親的定力,由衷地佩服起來。
蕭西樓忽然笑著朗聲道:「承蒙諸位兄台遠道而來。現在事情已一清二楚,殺唐柔的是『無形』,指使『無形』殺唐柔的是傅天義,傅天義為秋水等所殺,這件事已與諸位毫無關係,勞駕諸位來敝庄,現刻事情已水落石出,各位就請回吧,他日蕭某倖存,必當登門拜謝。」
說著站了起來,竟似逐客。
唐大微笑,康出漁不走,朱俠武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蕭西樓又再說了一遍,然後伸了個腰,道:「諸位,老夫倦矣,不遠送了。」
唐大微笑,第一個起身,走出去,忽然停住,把廳門和柵門,關了起來,再踱回座椅,坐了下來。
蕭西樓神色不變,康出漁卻道:「蕭兄,你當咱們是什麼人了!這事兒咱們聽見了,便與咱們有關,在這裡,誰也脫不了關係。」
蕭西樓欲言又止,終於嘆道:「康兄又何必……」
唐大忽然道:「蕭大俠,我唐大與你,是不是朋友?」
蕭西樓沒有作聲。唐大道:「我再問一聲,要是沒有回答,我這就離開劍廬,自己去挑『權力幫』。」
蕭秋水聽得熱血沸騰,大聲道:「是!當然是!」
唐大回頭看蕭秋水,一手拍在他肩頭上,哈哈笑道:「蕭大俠你趕我也不走了,我與你的兒子已是朋友了。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這是古已有道的。」
蕭西樓嘆了一聲,唐大、康出漁望向朱俠武,朱俠武坐在椅於上,彷彿生了根一般,康出漁笑道:「朱大俠看來也不走的了。有咱們幾個,看來還可以與『權力幫』耗耗力氣。」
唐大微笑著問:「秋水兄弟,你們是怎樣和『權力幫』結下的梁子,且說來聽聽。」
蕭秋水說完的時候,已是黃昏,廳堂院外有樹陰,只聽歸鳥喧叫不已。
黃昏自窗根里斜照進來,幾注橙色的水光一般,幾張斗大的檀木古椅,分別坐著蕭西樓等五人,站著蕭秋水等四人,影子四長一橫的,甚是怪異。
唐大道:「以『權力幫』的慣例,向來是雞犬不留的,而且行動極其迅速。秋水兄弟回得劍廬,只怕他們也跟上來了。」
蕭西樓悶聲道:「哼,不死算他大命。」
康出漁道:「蕭大俠,此時此地,責怪已無用,反正己與『權力幫』對上了,我們先商議一下對策。」
蕭西樓道:「我放信鴿,再命人緊急通知桂林孟師弟。」
康出漁道:「我可以去請幾個朋友,辛虎丘最肯助人。」
——辛虎丘是當世七大名劍之一,與康出漁齊名。
唐大突然道:「別忘記辛虎丘的知交是孔揚秦。」眾人自是一怔,唐大接下去冷冷地道:「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有一位『三絕劍魔』,如果我沒有弄錯,便是這孔揚秦!我這是聽唐朋說的。」
孔揚秦是當世七大名劍之一,名聲還在康出漁之上。
——唐朋是唐家堡結交朋友最多的子弟。他的消息一定準確。
——康出漁臉色沉如落暮,沒有作聲。
唐大道:「唐剛還在襄陽,不然真可以請他來;唐方行蹤不定過幾天可能會路過錦江。」
——唐剛是唐家堡武功最剛猛的子弟。
——唐方是唐家堡最飄忽的一名子弟,迄今尚無人知道她的特長、武藝、善用的暗器、招式。
康出漁忽然道:「只怕日未落盡,鳥已死盡。」
蕭西樓亦道:「鳥聲是突然靜止的。」
蕭秋水一呆,到現在他才感覺到再沒有一聲鳥鳴。
而日未西沉,歸鳥絕不會如此安靜的。
就在此時,三道人影長身掠起,也不知誰先誰后,三道廳柵門一齊被震了開來!
出門的是蕭西樓、康出漁、唐大。
剎那間三人劈手開了門,然而都站在那裡,就沒有動過。
院子里有鳥。
不多不少,一共七十三隻小鳥。
有烏鴉、麻雀、燕子、雲雀、喜鵲……
它們只有一點相同——都是死鳥。
它們死法也完全相同。
頸項斬斷,身首異處。
它們是飛在半空,被人一劍斬斷的。
第六章劍魔傳人
唐大沒有作聲。
蕭西樓也沒有說話。
康出漁一字一句地道:「孔揚秦!」
——「三絕劍魔」孔揚秦的劍法走「劍斬」的路子。
——可以一劍把一匹奔馬斬成兩半。
——也可以一劍斬斷在半空中的飄發。
唐大沒有說話。
蕭西樓也沒有出現。
忽然月洞門「咿呀」一聲打開,兩名家了神色張惶地奔了出來,一見蕭西樓,忙叫道:「老爺,不得了!」
蕭夫人一步踏了出來,夕陽照在她清亮的眼上,反呈一片金亮:「什麼事大驚小怪!」
左邊的家丁道:「人黑時小人去……趕鵝,哇呀,一看不得了,鵝都死了,一隻也沒話著……」
右邊的家丁道:「黃昏時我去趕牛,誰知道草坪上,那一頭頭壯碩碩的……牛都死了,連、連一點傷痕都沒有。」
忽然側門又「呀」一聲打開,一名勁裝子弟奔了進來,一見蕭西樓等,跪拜道:「稟告師父、師母,小人去值首班,發現犬只都已斃命,全身無一絲傷痕。」
蕭西樓皺眉道:「都無一傷痕?」
那弟子道:「是。」
這時後門又「呼」地推開,兩名僕人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一名叫道:「稟告老爺、奶奶……」
蕭西樓一揚手,「嗖」地一口抽箭沒天而去,半空爆起一蘆崩響。
蕭西樓返身走入廳內。
廳堂甚是黝暗。
蕭秋水道:「掌燈。」
燈光立即亮了起來,蕭西樓找張椅子,坐了下去,就坐在朱俠武旁邊。
朱俠武還是沒有動。
蕭西樓叫道:「俠武兄。」
朱俠武點了點頭。
這時康出漁飛掠了進來,手裡拎了只死狗,向蕭西樓道:「它全身上下是沒一點傷痕。」
然後把狗拋到地上,震蕩之下,那狗嘴裡流出了黑血,康出漁接道:「它是被毒死的。」
唐大也走了進來,道:「這毒不是透過食物,而是呼吸間嗅而中毒的。」
——蜀中唐門是暗器大家,更是用毒名家。
——毒與暗器,本來就分不開。
蕭西樓沒有說話。當然知道敵人的意思。
這毒當然是播在空氣間的,要是下在食物中,浣花蕭家千百頭牛,不可能同時吃一樣食物。
敵人既可以毒死家畜而不殺人,當然也可以毒殺人而不傷家畜。
這點挫敵鋒的用意,蕭西樓闖蕩江湖三十六年,自是明白不過。
唐大笑道,「只可惜我們不是牛。」
——牛可以被毒死,但誰能毒死唐家唐大?
蕭秋水看著他,心裡忽然很佩服,此時此地,唐大依然可以笑得出來。
康出漁朗聲道:「可以毒死牛,不一定可以毒死人。」他這句話向著庭院說,說得很大聲。
蕭夫人自外面走了回來,陽光灑在她的背上,平時英姿颯爽、劍闖江湖的孫慧珊,竟也有幾分老態,几絲亂髮映得一片金黃。
蕭夫人扶著門道:「一百四十七隻雞,三十六隻兔子,三百零五隻鴨,十一隻貓,全都死了。」
蕭西樓瞳孔一張,叱道:「雞犬不留?!」
蕭夫人疲倦地點了點頭。
唐大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能一刻間毒死這麼多的,只有『百毒神魔』華孤墳。」
只見朱俠武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康出漁忽然仰天大笑道:「好哇,華孤墳、孔揚秦這些魔頭都來了,老夫正要與你們決一死戰!」
話未說完,一道閃電般的刀光打了進來1
康出漁還在笑,笑著的時候手突然一振,那刀光驟然寂滅。
然後一攤,掌內一柄小刀,刀柄上有字條。
康出漁一直在笑,笑完的時候也讀完了紙條。
然後他把紙條交給蕭西樓,蕭西樓大聲**了出來:
蕭大俠伉儷、唐大俠、康大俠、朱大俠台鑒:
今日為始,蕭家劍廬,雞犬不留;權力幫君臨天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見字者即離蕭家,否則格殺毋論!
三絕劍魔
百毒神魔
飛刀狼魔頓首。
蕭夫人變色道:「『飛刀狼魔』沙千燈也來了。」
蕭西樓沉吟道:「天狼噬月,半刀絕命,紅燈鬼影,一刀斷魂!沙千燈的飛刀,不可輕敵。」
唐大也點頭道:「沙狼魔的飛刀,唐方曾特向我提過,出手一刀,已是犀利,出於之前,如狼曝月,更是凄厲,心意一亂,很容易便死在他的刀下。」
左丘超然忍不住道:「但是適才康師伯在大笑中一出手就接下了刀。」
康出漁忽然正色道:「剛才打飛刀的是沙千燈的弟子,要是他出手,就算我接得下,也絕笑不出來。」
蕭夫人忽然道:「沙千燈有幾個弟子?」
康出漁道:「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兒子。一共四個,沙風、沙雲、沙雷、沙電。」
蕭夫人又問:「孔揚秦呢?」
康出漁沒有作聲,蕭西樓卻道:「我聞說孔揚秦沒有弟子,但他座下卻有三大劍手。」
蕭夫人再問:「華孤墳呢?」
唐大道:」一個,但已得華孤墳用毒真傳。」
——一個精兵,無疑比五個游勇更可怕。
蕭夫人道:「他們來了華孤墳、孔揚秦、沙千燈,我們有康先生、唐大俠、朱大俠、以及你、我。」
「你」指的是蕭西樓。
「我」指的當然是蕭夫人孫慧珊自己。
——「權力幫」來了三大魔頭,然而「劍廬」也有三大高手。
——這一點比較上,蕭家絕不吃虧。
蕭夫人繼續道:「沙魔有四個弟子,孔魔有三大劍士,華魔有一個傳人,一共八人;但我們也有左丘賢侄、康賢侄、鄧賢侄、以及秋水四人。」
唐大接著笑道:「兵在精不在多,——只是,易人、開雁兩位兄弟,難道不在庄中?」
蕭夫人道:「前些時候,桂林那兒也發生點事,西樓怕孟師弟勢孤力單,所以派易人和開雁趕到那兒去幫忙。」
唐大嘆道:「聞說易人是武林人傑,年紀雖然,但已隱然領袖之風,開雁穩實沉雄、功力深厚,這一次要是他們在,定是強助。」
蕭夫人道:「唐大俠過譽了。易人、開雁這點修為,恐怕還不足以博唐大俠一曬哩。」
唐大笑道,「蕭夫人言重了。」康出漁改換一個話題接道:「長一輩中,若『權力幫』這番來的僅是三隻魔頭,我們在人數上較眾;以年輕一輩論,則以他們佔便宜,只是敵在暗處,我在明處,而且他們來的除了這些精兵,必有『權力幫,眾徒,不知『劍廬』的子弟們……」
蕭夫人微笑道:「康先生,請把你手上的飛刀扔出去看看。」
康出漁望了蕭夫人一眼,手一振,飛刀疾刺入院子中。
飛刀穿過廳堂,飛過庭院,飛過牆頭,康出漁手勁之大,可想而見。
飛刀一飛過牆圍,突然問,有三四十件暗器打在它身上!
暗器中有飛蝗石、袖箭、流星錘、飛鏢、鐵蓮子……。
這些暗器一下子一剎那一齊打在那飛刀上,那飛刀立時粉碎,可見了。
然而那平靜的庭院、平靜的牆垣,仍平靜得像一個人也沒有,一點事也沒有。
康出漁「啊」了一聲,唐大卻道:「浣花蕭家『劍廬』,果然是銅牆鐵壁。」
蕭夫人展顏笑道:」比起蜀中唐家,便是夏蟲言冰了。」
唐人笑道:「蕭夫人客氣。只不知蕭府何時突然戒備如此森嚴?」
蕭夫人笑道:「剛才老爺甩出一根響箭。那發飛刀的若走遲一步我們三十六道暗器樁,七十二道明樁,一旦布下,他插翅也飛不出去。
唐大「哦」了一聲,忽聽左丘超然一聲驚呼。
「你看……看康師伯……」
康出漁臉色發青,看來像煉獄里苦熬以修正果的羅漢。
他眉心有一點赤烏,烏黯得就像暮色轉換夜色一般慘淡。
康出漁用右手緊抓左手脈門,他的左手掌心烏黑一片,全身搖搖欲墜。
蕭西樓、唐大一個箭步,扶著康出漁。康出漁嘶聲道:「那刀有毒……」身子一陣抖嗦,往下倒去。
康劫生一聲大叫,」師父!」衝過去抱著康出漁,唐大搖首嘆道「刀有毒不利害,厲害在刀扔出去后才發作。」
蕭西樓一個字一個字地道:「華孤墳!」
刀是沙千燈之弟子發的,康出漁方才不虞有他。
然而刀有毒,毒是華孤墳布的。
要是毒一沾手立即發作,以康出漁內力之高,當可迫出毒性,這毒雖布在刀上,但製作毒性的葯也撒在刀上,等到康出漁發覺時,毒已侵入手臂。
唐大迅速封了康出漁左臂七處穴道,他緊蹙的眉讓廳中入都感覺出壓力。
唐門是用毒能手,當然也是解毒行家。
良久,唐大說話了,只說了一句話:「誰給康先生護法?」
唐大一說這句話,廳里的人都舒了一口氣,但臉色也沉重無比。
既要人護法,康出漁的性命自然無疑,只是要人護法,就等於失去一人的作戰能力了,而且還要在高手當中,抽出一個人來,擴在他身邊,免他受傷害。
康劫主立刻道:「弟子保護師父,理所當然。」
蕭西樓對蕭秋水道:「待會兒你帶康先生師徒到『觀魚閣』歇息。」
唐大道:「那現在我們要做什麼?等被人殺?還是等殺人?」
蕭夫人笑著,在殘暉下映出了她當年中幗英姿的清爽:「什麼都不是,我們應該吃飯。」
唐大也笑道:「吃飯?」
蕭夫人笑道:「對。吃飯。大敵當前,而且敵暗我明,何不利用我們的優點,反而以逸待勞?」蕭夫人笑著,彷彿越過了這幾年在浣花蕭家照料兼顧,而回到了少女時期無畏懼於大風浪、大陣仗,她抹了抹發譬,笑道:「我燒幾道好菜。給大家嘗嘗。」
蕭西樓看著他的妻子,晚風徐來,蕭西樓三絡須與衣袂齊飄:他看他的妻子,無限珍愛,競似痴了。
菜是平常的菜,烷花溪畔蕭家劍廬,吃的都是平常的菜肴。
然而這菜讓蕭夫人那麼一燒、一炒、一煮,卻完全不同了。
那空心菜炒得那麼嫩綠,嫩綠得就像在田裡雨後,蔥翠悅意得就像充滿了生命,也不懂蕭夫人放下廠什麼調味料,那青青空心菜的輕浮之意,卻給這調味料恰好沉住了,加上一些鮮紅的辣椒片,就像蕭夫人日子正當少女時的孫慧珊,天之驕女的劍,飛入蕭西樓雄拔的古鞘里。
那空心菜味道清遠,跟姜蔥鯰魚的清甜,一字之差,但味道則完全不同了。
姜、蔥、魚都是極平常的東西,但選什麼顏色的蔥,選多老的姜,摻水的份量,放在魚身的什麼位置上,魚要蒸多久,未蒸前要切幾條刀口,要讓味道滲透魚肉,如何蒸魚肉才嫩,才脆口,才回味無窮,只要看這蒸出來清淡嫩黃的汁,連唐大都禁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至於一盤榨菜肉絲,竟是鬚眉手筆,大塊肉、長條榨菜,雖然咸,但鹹得讓你要吃,敢吃,不斷地吃,甚至要喝那汁,才發現菜是鹹的,而汁卻是甜的!
這像蕭夫人的一生,曾經是武林的寵女,曾經是江湖的驕子,吃過風霜苦頭,但跟蕭西樓在一起,一雙劍,仍似一對壁玉,縱蒙塵亦不失其名貴!
那一碗清湯,是蓮藕,紅棗與牛肉,三種硃紅色食物配在一起,連湯也是淡紅的,蓮藕如江南,就算是紅妝艷抹,到了江南,也要清新起來,這湯也是這樣。
蕭夫人更是這樣,忙過後的她,更顯得喜氣嬌艷,這明媚在燭火中,竟亦有一股英殺之氣!
這一碗湯好少,幾乎是一下子,都給喝光了。
就連武林名宿如唐大,也干瞪著眼,更休說是蕭秋水、鄧玉函等了。只見蕭夫人盛了另一碗湯,以為要拿到桌上,卻沒料捧過去了,連朱俠武也一片失望之色,唐大忍不住要說話:「嫂夫人……咳……咳……這個湯嘛……真好喝……」
一個堂堂的大俠居然忍不住要求多喝一點湯,這話說出來之後連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他這話一出口,就連沉默寡言的朱俠武也不住點頭。
蕭西樓卻笑道:「這菜是要送給另一個人吃的。」
蕭夫人真的把幾盤小碟的菜置放在大盤子上,悠悠一個轉身道:
「菜只能吃不夠,不能吃大多。」
——多了就算是山珍海味,也會讓人厭倦起來。
——聰明的妻子燒的永遠是小菜。
唐大望著盤於上的菜,嘆道:「還有客人?」
蕭夫人點頭,唐大解嘲地笑道:「這人好口福!」
就在這時,東廂忽然發現了數聲尖嘯,三長一短,三長二短,又三短一長,三短二長。
蕭西樓臉色立時變了,向蕭夫人交換一個眼色,蕭夫人立即送菜出去,蕭西樓疾道:「東廂第四樁犬組有變,我去看看。」
事情如此緊急,然而蕭夫人依然送菜,這客人竟如此重要?家裡究竟來了什麼客人?這連蕭秋水都疑惑了起來。
蕭夫人臨走前卻拋下了一句話,「秋水,你跟我來。」
蕭秋水跟著蕭夫人,穿過「聽雨樓」,走過「黃河小軒」,經過「長江劍室」,到了「振眉閣」,停下。
蕭秋水一怔,這客人竟住在「振眉閣」?!
這「振眉閣」原本是蕭西樓辦事、讀書、練劍、籌劃之地,開時若沒有事,就連蕭夫人也極少進去,而今這客人,竟然住在「振眉閣」中?
這是什麼客人?竟如許隆重!
蕭秋水沒有再想下去,因為他很快便可知道,這時蕭夫人已輕輕敲了門,只聽裡面傳來一個聲音,一個威嚴、蒼老,卻又無限慈祥的聲音:「請進。」
蕭夫人一進去,臉上的神情全然不同了,是敬慕,加上三分英烈,蕭秋水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的神色如此端重。
裡面很闊,四壁有字畫,櫥中有書,設備雖簡,但有一股大氣魄,閣內中央,有幾張捕木桌椅,一人坐著,一人站著,都是婦人。
站著的人是老婦人,十分拘謹,背駝身曲,年歲已十分高,顯然是僕人恃候。
坐著的人,蕭秋水一看,卻吃了一驚。
坐著的人只是一平凡的老婦,素服打扮,平平常常地坐在那裡,含笑慈藹,卻不知是什麼一股力量,蕭秋水只看了一眼,便不敢正視。
只聽那夫人慈祥地笑道:「蕭夫人來啦。」
蕭夫人恭敬地道:「晚輩向老夫人請安。」
那夫人笑道:「蕭夫人不必客氣,老身來了這兒,也忙壞了你。」
蕭夫人聽了好像很難過似的,道:「老夫人不要這樣說,您來這裡,我們招呼不周……對了,這是小兒秋水,剛從隆中回來,秋水,快拜見老夫人。」
蕭秋水忽然覺得有一股膜拜的行動,真的就跪拜下去:「晚輩蕭秋水,向老夫人請安。」
老夫人笑道:「請起。」向蕭夫人道:「這孩子劍眉星目,將來一定是人中豪傑,家國大材……只是有些放羈任俠,不是廟堂可以約束得住的。」
蕭秋水聽得心中一震,老夫人只看了自己一眼,便對自己的性格,了解得如此清楚……只聽蕭夫人道:「小兒野性,老夫人萬勿過譽,讓他心高氣傲就不好了。」
老夫人「呵呵」笑道,「不會的。這孩子自省自律都夠,傲是傲了一些,但人世為俠要仗他。」
蕭夫人也笑道:「這孩子……」忽然改換了一個話題:「……今日莊裡發生了一些事兒,所以,所以菜上得晚了一些時候……」
老夫人笑道:「蕭夫人快別這樣說……老身來貴處叨擾,已甚是不安……蕭夫人烹任的菜,是老身平生僅嘗,能吃到蕭夫人手做的菜,實是福氣。」
這時間外面又傳來了一長一短兩聲犬嗚。蕭夫人臉色變了變,向老夫人施禮道:「莊裡有些事,我要先告辭了。」
老夫人起身道:「好。張媽,你去送送蕭夫人。」
站立在一旁的張媽躬身道:「是。」
張媽是一個年紀很大的女人,粗手粗腳,滿臉皺紋,似歷盡人世間滄桑無限。
出了振眉閣后,張媽便施禮走了進去;門外院子里有一個老僕,滿頭白髮,正在園子假山旁抽著煙桿。
蕭夫人叫道:「丘伯,別喝太多酒,抽太多煙。」
那丘伯醉意闌珊地站了起來,顯然剛剛喝了不只好幾杯來,搖搖晃晃地道:「是,夫人。」
蕭夫人又道:「振盾閣中老夫人,你一定要多照料,張媽年紀不比你輕,而且又是女人,你在我們家中幾十年啦,要多給她一些幫忙。」
丘伯還是站不穩,但他對蕭夫人仍十分恭敬:「是,夫人。」
蕭夫人暗自嘆息了一聲,走了開去,蕭秋水跟在身後,只聽蕭夫人道:「秋水,這些時候必有連番生死惡鬥,在任何危難下,你都要先負責照料振眉閣,不許任何人去驚擾老夫人。」
蕭秋水一聽,吃了一驚,要是他負責照料老夫人的話,庄外的警備廝殺,他豈不是沒有參加的份!當下急道:「媽媽,這怎使得………」
蕭夫人臉色一沉道:「這是你的任務。」
蕭秋水知道他母親一旦決定的事,決難改變,只得硬著頭皮同道:「那老夫人……那老夫人是武林名宿?」
蕭夫人正色道:「不是。」仰望夜空,滿空繁星。蕭夫人嘆了一聲,道:「老夫人一點武功也不懂。」
蕭秋水心中更是詫異:他深知母親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絕不會說騙他的話的,只是,只是這樣一來,老夫人又是什麼人呢?
他沒有再想下去,因為犬鳴聲又起,三長一短,又一短三長。
聲音從振盾閣通往「見天洞」的長廊西側發出的。
蕭夫人和蕭秋水立時行到那邊去。
等他們到時,假山後面已沒有活人。
四個浣花劍派的犬組弟子,喉管都被切斷。
烷花劍派的子弟都是用劍高手。
犬組在烷花劍派是負責守衛,鷹組負責偵查,龍組負責搏殺,虎組負責內政,鳳組則是蕭夫人乎邊一支親兵。
這就在假山旁的四名劍手,發現敵蹤,叫了兩聲,居然在劍尚未拔出前,蕭夫人未趕至前的瞬間,已被擊殺,來人身手之高,是絕對可以想見的。
蕭夫人沉下了臉,敵人居然已突破「劍廬」防衛,進入內院,殺了守衛,而今敵人,
敵人在哪裡?
忽然鷹唳長空,蕭秋水也為之變色。
鷹唳長空,驚現敵蹤,也就是說,內院、大廳、前庄已進入搏殺狀況!
外面正如荼的廝殺中,但卻有極其厲害的敵手,正已潛進內院來!
正在此時,「見天洞」里的燭火忽然一陣急閃。
風吹燭搖,可是現在沒有風,燭火怎會晃搖?
蕭夫人、蕭秋水雙雙掠到了「見天洞」外!
「見天洞」是浣花蕭家宗祠拜祭之所。
「見天洞」里供奉的是蕭家歷代祖先靈位。
每天清晨,蕭西樓都要整衣,沐浴,到「見天洞」去拜祭,上香,看著蕭家列祖列宗,從無名,到有名,祖先一手創出來的基業與事業,蕭西樓更覺得要立大志,要做大事。
「見天洞」是列祖列宗神位之處,也是浣花蕭家「長歌劍」,放置之處。
「長歌劍」是寶劍,亦是浣花蕭家的鎮山之劍,更是浣花劍派掌門之信物。
「長歌劍」,是絕不能讓敵人搜去的。
蕭家宗祠更是不能隨便讓外人進去的。
蕭夫人和蕭秋水同時想到了這點,所以立即趕到了「見天洞」。
「見天洞」有外掃掃、服侍的老僕人,這老人又聾又啞,叫做廣伯,平日他一早就睡了,今日他卻在洞外,拿著掃把,一副惶急驚恐的樣子。
——是什麼東西驚醒了他?是什麼東西碰著了他?
蕭夫人疾道:「有沒有見到陌生人?!」
啞巴廣伯不住點頭,咿咿呀呀的說著話。
蕭夫人一皺眉道:「陌生人是不是進了裡面?!」
啞巴廣伯不迭搖頭,哇哇啊啊說了一陣子話,手指一點,指向欄干盡處,振眉閣!
蕭夫人心中一凜,疾道:「糟了!調虎離山!」
兩人急急奔向振眉閣,只是蕭秋水心中還在想,看母親的神色彷彿老夫人的安危遠比蕭家的祠牌藏劍更重要,究竟,究竟「老夫人」是什麼人?
「老夫人」究竟是什麼人?
蕭夫人到了「振眉閣」,月入烏雲,整個天地都黯了下來,振眉閣中燈火微晃,卻連一點聲息也沒有,蕭夫人心中一凜,出掌一推,「砰」地推開了門!
門一開,只聽裡面有一個聲音,急而不慌地問:「什麼人?」
蕭夫人一看,只見老夫人仍端坐在椅上,張媽垂手立在一旁,蕭夫人登時放下心頭一塊大石,臉上卻是一熱,赦然道:「晚輩一時失誤,以為有敵侵犯,冒犯者夫人,則請降罪。」
老夫人笑道:「蕭夫人為老身安危情急,老身銘感五內,謝猶不及,何罪之有?」
蕭夫人強笑道:「晚輩還有些事情要料理,此地平安,便不驚擾夫人廠。張媽,若見可疑之人進入,請高呼便可,晚輩等就在閣外侍候。」
張媽恭敬聲道:「是,蕭夫人。」
蕭夫人揮手把蕭秋水召了出去,再掩上振眉閣的門,方才舒了一口氣,卻緩緩拔出了長劍,只見劍若秋水,明月又踱雲而出,清輝寒人,蕭夫人孫慧珊劍橫在胸,柔和的月色與平靜的夜色灑在溫柔的蕭夫人身上,卻激起了無比無對的英爽之意。
蕭秋水忽然直立,他覺得他好敬愛他的母親。
只聽蕭夫人道:「秋水,拔出你的劍來,敵人既己侵了進來,不會空手而去的。」
正在這時,只聽一陣稀疏的掌聲傳來,月色下一人庄聲而唱,兩人曼聲而和。
百年前,英雄擊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解了鞍
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底行囊也沒有劍
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趁月色,我傳下了悲戚的「將軍令」
自琴弦……(註:鄭愁予原詩)
這歌聲悲壯中帶閑慢,歌詞自然中帶沉雄,唱完之後,又是陣稀落的掌聲,月色下,出了三個錦衣公子。
三個佩劍的公子。
蕭夫人瞳孔收縮,道,「劍魔傳人?」
劍魔孔揚秦座下有二大劍手,這三人身上佩的劍,一是古劍,一是名劍,另一是寶劍。
曼唱的公子向蕭夫人一揖道:「在下向蕭夫人借一樣東西。」
蕭夫人道:「什麼東西?」
曼唱的公子道:「一個人。」
蕭夫人道:「什麼人?」
曼唱的公子一指振眉閣,蕭夫人搖搖頭。
曼唱的公子嘆了一聲,莫可奈何地跟兩個同伴攤攤手,兩個同伴一個聳聳肩,一個則揮揮衣袖。
曼唱的公子嘆道:「那在下只好……」緩緩拔出了劍。劍在月色下一片肅殺。
劍一在手,院子里立刻充滿了殺氣!
這曼唱的公子庸灑的神采突然成了肅殺!
劍是利劍,是峨嵋至尊,寶劍:「屠刀」。
「屠刀劍」一現,蕭秋水立即擋在他母親身前。
他手上也有劍。一柄剛才自地上撿來的劍——他原來的劍在戰鐵腕神魔一役中己毀碎。
曼唱的公子斜走兩步,蕭秋水也斜挪兩步。
曼唱的公子看著蕭秋水。
蕭秋水也看著曼唱的公子。
兩人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但兩人的殺氣,都在一觸間全盤地發出去!
無堅不摧,勢不可當!
揚袖的公子卻向蕭夫人深長一揖道:「蕭夫人,想二十年前,孫女俠的『十字慧劍』已聞名天下,十九年前殲滅『長鯊幫』,十八年前搏殺『鱷魚神劍』殷氣短,十七年前挫『長沙九子』,早已名動天下。」
蕭夫人見他如此有禮,而且一一道出自己當年戰功。不禁心中有好感,雖暗自警惕,但還是讓他說下去。
揚袖的公子道:「可笑那時……那時在下還在襁褓之中。」郝然笑了笑,蕭夫人道:「這點不必掛齒,長江後浪推前浪,痴長些年歲,武功修養不一定都高。」
揚袖的公子接道:「可是在下比起孫女俠,實是未輩,孫女俠的『十字慧劍』在下雖也想見識,但深知武功造詣相距太遠,實在不敢螳臂擋車,只是……」
揚袖的公子猶疑了一廠,終於道:「唉,只是,只是受家師所命,前來討一人同去……在下知孫女俠絕不首肯,而在下又絕非敵手,真是好生為難。」
揚袖的公子又說,「事到如今,說什麼也難違家師之命,但又自度非孫女俠之敵,在下只有儘力,向女俠討教,請前輩指點便是。」
蕭夫人心中暗笑:說來說去,是怕自己敗了,我會傷你。當下道:「那咱們點到為止好了。」
揚袖的公子又長揖道,「在下情非得已,萬請女俠見諒,並祈手下留情。」
蕭夫人淡淡地道:「你為師父做事,也是理所當然的,你亮劍吧,我絕不傷你就是。」
揚袖的公子深深地鞠躬,行禮,月色下緩緩地拔出了佩劍。
劍作尤吟,月色下一片清亮。
蕭夫人動容道:「名劍『長嘯』?」
揚袖的公子恭敬地道:「正是。蕭夫人賜教。」隨後劍舉過頂,背躬而下,劍尖點地,正是一招「有鳳來儀」。
蕭夫人一見,知道對方是行晚輩之禮,當下心中也不與為難,劍交左手,輕聲道:「不必多禮,你進招吧。」
揚袖的公子拘謹地道:「是。」
一挽劍花,似欲刺出,突然,左手一揚,一道刀光,閃電般劈出,越過七尺距離,打向蕭夫人胸膛!
這道刀光快、急、准,而且令人全無防備!
蕭夫人畢竟是當年叱吒風雲的孫慧珊,及時一側!
「噗」!刀入右肩,入肉七分。
蕭夫人退後三步,再退後三步,月色下,容色一片慘白!
就在這時,蕭秋水一分心,曼唱的公子已出劍!
劍至中途,忽然一頓,刀光一閃,又是一刀射來!
只是蕭秋水已有防備,橫劍一格,「叮」地一聲,劍折為二,刀飛不見!
這是什麼刀,竟有如許魔力?
剎那間傷了蕭夫人的臂、還斷了蕭秋水的劍?
蕭秋水立即護在蕭夫人身前。
他手上已沒有劍,只好握緊拳頭,瞪著前面三人。
蕭夫人嘶聲道:「你們——你們不是劍魔傳人!」
那三人一齊大笑,一齊曼吟:
「天狼噬月,半刀絕命;紅燈鬼影,一刀斷魂!」
曼唱的公子道,「我叫沙雲,你當然聽過『飛刀神魔』沙千燈,他們就是我們的師父。」
揚袖的公子道:「我叫沙電,出手快如閃電,我們佩劍,是要你們注意劍,以為我們是孔揚秦傳人,但出的是刀,我的飛刀像不像閃電?」
聳肩的公子道:「我叫沙雷,我還沒有出手,我出手怎樣,待會兒你們自然知道;還有一位沙風,他是大師兄,他來去如風,只伯早已……」
——沙家傳人,共有四人,而今沙風不在,難道已進了振眉閣?
——老夫人不識武功,只怕……!
蕭秋水臉色也變了。
——庄外大敵來犯,看來爹那兒騰不出人手回來。
——這兒方一交手,母親已受重傷,自己又失斷劍,如何是這三人敵手。
蕭夫人忽然做了一件事,她返身,掠出,到了振眉閣門前,一腳踢開了振眉閣的門!
門嘩然而開,燈火明滅,裡面沒有人!
——人去了哪裡,難道,難道已遭了沙風的毒手?
當蕭夫人離開飯桌時,「權力幫」的人發動了第一次攻擊,浣花派也展開了第一次保衛戰。
第一次攻來了十一名「權力幫」的人,他們越過正道,翻入牆內,潛到正堂,忽然遇上了七名龍組的高手。
龍組是負責搏殺的,他們的武功在浣花劍派於弟中要算最高。
但是七名龍組的劍手都殉職了。
「權力幫」的人也不好過,只逃生了一個。
這一名幫徒,翻牆,飛奔,消失在「劍廬」門前的樹林子里。
然後「權力幫」又來了十六個人,為首一名正是那逃口去的幫徒。
他們翻牆而入,穿過弄堂,走入大廳,再分批轉入內廳,抵達七曲廊時,十六名龍組的劍手才截住他們,搏殺了起來。
這第二批的「權力幫」眾,看來武功的確比第一幫高明得多,搏殺了半點鐘,兩方都死了人。
龍組退回來的有三個,「權力幫」退走的有五人。
這五人退回樹林里去。
樹林子里沒有聲。
黑暗一片。
唐大、蕭西樓、朱俠武就在「聽雨樓」上,靜觀這一切,然是唐大問了一句:「蕭大俠,院子里,院子外,至少還有七八十名高手潛伏,為何他們不參戰?」
蕭西樓道:「沒有我的命令,他們絕不參戰。」
唐大等他說下去。
晚風很勁,蕭西樓眉須飄飛:「加上廊上、廊下、池邊、池裡、閣外、閣旁、軒中、軒上、室側、室下,其實一共還有一百四十六人,唐大俠沒有看見罷了。」
唐大嘆道:「好嚴密的蕭府,敢問用意?」
蕭西樓道:「『權力幫』第一批旨在試探,看見我們人手亦不多,所以有些不相信;於是派出第二批,我們的人手還是不足,只怕會相信了。他們真正的實力未出,我們的兵力又怎能顯示出來?」
唐大尚未答話,忽然殺氣衝天!
六十二名「權力幫」徒,踢翻了大門,了無所懼,長驅直入!
然而在黑暗裡,左右兩側,各有二十四名「權力幫」徒靜悄悄潛了進庄。
這左右共四十八名幫徒;一看身手,便知才是武功最高的一組。
這兩批人在大廳與十餘名龍組殺手對峙起來,龍組殺手當然不敵,敗退,到了內院,又支援了十餘名龍組劍手,未幾,又死傷過半,退入長江劍室!
「權力幫」徒乘勝追擊,殺入長江劍室!
就在此時,局勢忽然大變!
龍組劍手,本只剩下七八名,忽然間,增至五十餘名,而且在壁中、灶下、屋上、室外,湧現了百餘名劍手。
鷹組、大組、虎組,俱加入戰團。
「權力幫」,因勝而得意忘形,深入腹地,變成了困獸之鬥!
一個年輕的、精悍的、銳利的劍手走上「廳雨樓」來。
年輕是他的年紀,精悍是他的身段,銳利是他的眼神,蕭西樓只跟他講了一句話:「一個活的也不準留。」那青年人立即去了。
然後喊殺聲喧天而起,唐大問:「他是誰?」
蕭西樓撫須道:「龍組組長,張長弓。」
唐大隻說了一句:「好。」
喊殺聲終於停了。
那青年又出現在樓上,只說了一句話,一句長話:「來人一百二十,沒有活一個回去;龍組折損二十三人、鷹組十九人、犬組六人虎組四人。」
蕭西樓點點頭道:「好。」
張長弓立時又去了,筆直消失在黑暗中。
唐大嘆道:「人說蜀中唐門龍潭虎穴,其實浣花蕭家,才是鐵壁銅牆。」
就在這時,外面的黑暗中走出了兩個人。
蕭西樓臉色立時繃緊,道:「正點子來了。」
來的只有兩人。
一老一少,老的在前,少的在後。
老的黝黑,少的蒼白,兩人走路的姿態卻是一模一樣的:筆挺、僵硬、冷毒如殭屍。
朱俠武開口說話了,第一次開口說話,說話只有一句:「華孤墳!」
「百毒神魔」華孤玫!
後面跟的少年無疑就是華孤墳的嫡傳弟子南宮松篁。
南宮世家本是武林名家,但最不肖的子弟就是投靠「權力幫」的南宮松篁。
華孤墳與南宮松篁慢慢走著,到了蕭家大門,停了下來,再也不動了,一白一黑兩人猶如殭屍一般,在夜風中衣袂飄飛,好似鬼魅一樣。
然後有四個人同時出現,出現的同時出手,出手得同時迅速,迅速一如甫出劍劍已至!
龍組訓練有素的劍手。
眼看劍要刺中這老少兩人。可是四名劍手忽然無緣無故地仰天倒下去。
一倒下去,再也起不來。
然而那一老一少仍然動也不動。
風很大,但依然繁星滿天,明月如皓。
蕭西樓身形一動,唐大卻道:「讓我來。」
蕭西樓搖搖頭,笑道:「這不是待客之道。」
唐大笑道:「我不是客。」
——他們兩人中,只有一人能下去。
——權力幫既然來的是兩人,下去接戰的也只能是兩人。
——武林中有武林中的幫規,江湖上有江湖上的家法,對方既來了兩個主將挑戰,蕭家自然也要派兩名高手,這種接戰的方法,從楚漢相爭,早已因襲相傳。
朱俠武忽道:「唐大去。他懂用毒。」
唐大笑笑:「而且這裡,還要你主持。」
——蛇無頭不行,蕭家不能群龍元首。
——但在這一句中,可以見出縱橫武林的唐大,居然不肯定這一役的生死勝敗。
——任誰與「百毒神魔」交手,都難有五成以上的把握。
唐大笑向左丘超然與鄧玉函道:「他帶來了一個弟子,你們誰願意跟我去?」
左丘超然道:「我去。」
「掙」地一聲,左丘超然的咽喉立刻被一劍抵住。
出劍的人是鄧玉函,鄧玉函冷冷地道:
「我比你狠,我去。」
——對付「百毒神魔」的後人。一定要心狠手辣的人才可以。
——何況鄧玉函的南海劍法又是有名的快劍。
唐大道:「鄧玉函你去。左丘,你用的是擒拿手,華孤墳的人是擒沾不得的。」
——誰沾上華孤墳,只有死路一條。
唐大、鄧玉函慢慢走了下來,門雖已被搗爛,但門環在,唐大還是伸手開了門,踱出石階看見華孤墳、南官松篁,在他們五尺之遙停了下來,鄧玉函就站在他身後。
唐大笑道,「你好。」
老人一直皺著眉,忽然展眉道:「你來了。」
唐大道:「是我來了。」
老人道:「四川唐家可以不可以不管此事?」
唐大笑道:「不可以。」
老人道:「聽說你也會用毒?」
唐大道:「會用暗器的人很少不會用毒的。」
老人做然道,「那你就死吧。」
忽然一躬身,鄧玉函知道老人就要施毒,但不知如何躲避是好只見唐大也雙手插入鑼囊中,神色也十分緊張!
唐大忽然雙手自囊中抽出!
抽出的雙手依然沒有暗器,因為暗器已打了出去!
只聽一聲慘叫,不是發自老人,而是發自少年!
那少年搖搖欲墜,老人一見,立刻臉色發白。
少年原來一直站在老人身後,只見他一步一步走前來,走了三步,停止不動,掙扎道:「你……你……你怎知道我才是……才是華孤墳。」
唐大沒有動,神色不變:「因為我也是用毒行家,一眼看出這老人侵淫在毒物中。不及五年,而華孤墳十年前已毒名揚天下。」
唐大向老人望了一眼,又向少年道:「所以你才是華孤墳,他是你徒弟,南宮松篁,你想借他來吸引我的注意力,好趁機下毒,我裝作中計,才一擊而搏殺你——!」
少年狂吼一聲,掙扎行前,唐大依然個動,華孤墳行了兩步,萎然撲地而倒,只見他白衣的背上,有七支弧形的鋼鑲,衣上有七灘血紅。
鄧玉函心中驚駭無已,唐大與華孤墳是面對面站著,居然誰也看不清楚他出手,而且一出手暗器竟繞過去打在對方背上!
只聽老人顫聲道,「這是……這是『千回蕩氣、萬迴腸』七子鋼鏢?!」
唐大笑道:「正是蜀中唐家、『七子神鏢』!」
臨空雙手一抓,七枚鋼鏢竟自華孤墳背肉破飛而出,回到唐大手裡,唐大把它放回鏢囊。
南宮松篁瞪住了眼,說不出話來,唐大笑道:「你要挑我,還是挑這位海南劍派的英傑,或者把你師父的屍體運回去?
南宮松篁忽然目光閃了閃,冷笑道:「至於你,我不必挑了。」
唐大大笑道:「好——」突然語音一歇,一臉驚怖,看自己的雙手,竟已變成紫色,駭然嘶聲道:「屍毒!」
南宮松篁哈哈笑道,「家師歿前,已把毒布在你的鋼鏢上,你收回飛鏢,便等於沾了毒……」
唐大一狂吼,反手打掉自己腰間的鏢囊,忽然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已撲倒在地,不省人事。
風越來越急,樹越搖越厲害。
南宮松篁慢慢把視線自撲倒的唐大收起,投注在鄧玉函身上來。
鄧玉函只覺一陣森冷,緩緩拔出了劍,緩緩地刺出去。
海南劍派本來講求快、急、詭、秘、奇五大要訣的,但鄧玉函這一劍卻刺的十分緩慢。
十分十分地緩慢。
也因為緩慢,才無暇可襲,無處可躲。
南宮松篁的臉色變了,他想避,但劍尖如毒蛇,只要他一動,便會釘他咽喉;他想退,但劍如長弓,他一動便把他射穿窟窿!
所以他只有一拼,以毒還劍!
劍離南宮松篁胸膛前不及一尺,然而鄧玉函卻不敢貿然刺出去。
刺出去之後,他躲不躲得開甫宮松篁的毒?
南宮松篁的眼珠閃著狡黠的光芒:「你知道我是華孤墳的弟子。」
然後又加強了一句:「唯一的嫡傳弟子。」
鄧玉函仍聚神於劍上,沒有答腔。
南宮松篁的姿勢依然沒有改變,笑道:「家師的用毒本事你是看見的;唐先生的暗器一沾他身子,便變成毒物,毒倒了唐先生。」說著眼光望向地上的唐大,「唐先生中毒,而你卻和我在這裡耗著。」
鄧玉函仍然目凝於劍,南宮松篁額上隱然有汗:
「家師已死,我卻無意把他抬回去,天生人、地葬人,那是最適切不過的歸宿了。」
然後又緊盯著鄧王函的劍道:「你一劍刺出,未必躲得過我的毒,我也未必躲得過你的劍。」
隨後又吞了口沫液,道:「而我只想一個人走回去,你卻可以扶唐先生回去醫治。」
——唐大不知生死如何?但再這樣拖下去,則是必死無疑。
南宮松篁雙目緊盯劍尖,道:「要是你同意,收回你的劍,我先走,你再走,要是不同意,請出招!」
然後他就全神貫注,一句話也不說了。
鄧王函的劍尖凝在半空,好一會,一寸、一寸、一寸地收回。
南宮松篁好似鬆了一口氣,雙手一揮,轉身就走,汗水已濕透背衫。
鄧玉函的劍點地而立,一直等到南宮松篁消失在黑暗中后,全身緊繃的肌肉才告放鬆,差一點就站立不住。
剛才那一場對峙,太耗精神、體力了。
鄧平函提劍,欲將劍還鞘,月色下,忽然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他跟蕭秋水三年,三年來,蕭秋水每逢在事情發生前,都有一種很奇異的觸覺,鄧玉函跟蕭秋水一久,也感染到這種特性。
就在這時,月映照在劍上,發出一種很奇異的光芒。
不是劍芒,而是青色芒。
鄧玉函心裡一涼,定睛看出,只見自劍尖始有一股隱似流水一般的東西,慢慢渡過劍身,向劍柄上延來!
這似液非液、似固非固的東西,在月色下,是暗青色的。
鄧玉函舉劍一照,才知道這暗青色的東西,竟是千百隻蠕動、爬行著的毒蟲!
蟲毒!
南宮松篁竟在臨走前揮手間布下了苗疆蟲毒1
鄧玉函心裡發毛,「嗖」地一聲,長劍脫手射出,劃過夜空,魔入林中,他趕快猛扶唐大,發足就跑回「劍廬」,再也沒有回頭。
——他心中在暗叫僥倖,要是不仔細看,還劍入鞘,蟲毒豈不是到了身上?
華孤墳倒下的時候,蕭西樓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敬佩。
——華孤墳死了,厲害的對手又少了一個,心裡自是喜歡。
——敬佩的是對唐大,要是自己下場,注意力全集中在那老者的身上,恐怕早已給百毒神魔毒倒了。
就在此時,唐大也倒下了。
蕭西樓驚駭無已,正欲下去接應,但朱俠武一把抓住他。
——不能下去,你一下去,敵人便知道我們的底細;而且這邊下外人,對方也正好多派出一人。
——這樣反而會害了唐大的性命。
然後便是鄧玉函與南宮松篁的對峙,跟著是南宮松篁的退走,鄧玉函的撤劍,接著下來是鄧玉函抱著唐大,飛奔入門,直上「聽雨樓」。
蕭西樓瞧得一顆心,幾飛出口腔外。
蕭西樓一把脈,臉色一沉,把三顆顏色不同的藥丸,塞入唐大口中,唐大已奄奄一息。
蕭西樓只說了一句話:「玉函,你扶唐大俠進『黃河小軒』,給他歇著,替他護法。」
鄧玉函道:「是。」即退了出去。
左丘超然不禁問道:「唐大俠傷勢如何?」
蕭西樓長嘆一聲,滿目憂戚:「五成把握。這兒能治百毒神魔奇毒的,實只有唐先生一人耳。我的三顆藥丸,一是壓毒性發作,二是增加內息,三是催動唐先生轉醒;只有在唐先生蘇醒后,才有辦法迫出毒性。」
隨後又道:「唐先生一會必定轉醒,有玉函護法,則要看唐先生自療了。這……這隻有五成把握。」
黑暗處忽然一厲嘶、狂嚎,宛若野狼嘯,十分凄厲,三嘶過後,聲音一歇,一盞紅燈亮了出來,一個人提燈走了出來。
人在燈后,燈光血紅。
燈火刺目,人看下見,蕭西樓動容道:「天狼噬月,半刀絕命;紅燈鬼影,一刀斷魂!——沙千燈!」
蕭夫人臉色變了,厲聲問:「老夫人在哪裡?!」
蕭秋水從來沒有見過他母親如此緊張,沙雲、沙雷、沙電卻曼聲笑了起來。
蕭夫人臉色煞白,提劍行了過去,沙雷、沙電立時包抄了上來。
蕭秋水赤手空拳,卻遇上了沙雲。
蕭秋水若沒受傷,沙雷、沙電不是其敵,但重創於臂,要面對兩支雷電快刀,就力不從心了。
蕭秋水的武功亦不在沙雲之下,但是他沒有兵器。
沒有兵器,在沙雲詭異離奇的飛刀下,簡直欺不近去,只有挨打的份兒。
何況蕭秋水還分心於蕭夫人的困境。
只聽蕭夫人悶哼一聲,腿上又著了一刀。
沙雷的飛刀。
沙電的刀訣在快,沙雷的刀訣在力。
沙電的刀傷口迸裂,沙雷的刀劍口深邃。
蕭夫人倒下,蕭秋水狂吼一聲,使出至剛至急的「鐵線拳」法。
把鐵線拳。原為蕭家老大蕭易人所創,勁道急猛,蕭秋水一輪攻下來,竟使沙雲騰不出手來發飛刀。
蕭秋水一口氣攻出七八拳,返身一撲,攔在蕭夫人身前;沙雲、沙雷、沙電也不急,曼聲笑著,分三個方向,包圍了蕭秋水母子。
沙雲道:「天狼噬月——」
沙雷曼聲道:「半刀絕命——」
沙電長吟道:「紅燈鬼影——」
——蕭氏母子已退無可退,一無兵器,一受重傷,他們決定同時出刀,把這母子斃於刀下。
——他們準備一吟出最末一句,「一刀斷魂」,便三刀齊射!
紅燈挑出,如血澎動,燈后的人,卻一動也不動。
蕭西樓道:「我去。」
這時忽然一道閃電。
明月當空,繁星如雨,風勁夜沉,何來閃電?
電閃過後,場中便多了一人。
蕭西樓認識這人,失聲道:「孔揚秦!」
三絕劍魔孔揚秦!
是劍光,不是電光!
蕭樓望向朱俠武,朱俠武點了點頭,在夜色里,他大步地跨了出去,沉厚的步伐一旦開始,便似跟夜色融成一體,便絕不停止。
朱俠武一直走下「聽雨樓」,走出「劍廬」。
蕭西樓輕聲道:「超然。」
左丘超然趕緊道:「是。」
蕭西樓平靜地道:「夫人和秋水,一直沒有回來,只怕『振眉閣』亦有事故;唐先生和康神劍都受了重傷,劫生和王函要去照料。我和朱大俠下去,此戰勝負,殊難預料……這兒,這兒就暫時由你照顧了。」
左丘超然眼眶潮濕了,澀聲道:「伯父放心。」
風大、星繁,蕭西樓低頭望去,只見朱俠武正穿過大門,走下長階,走向門外;門外黑暗中,相隔七尺,各立一人,一個提紅燈如血看不清楚,一個持長劍如雪默立,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靜。
蕭西樓的手緊握了下劍柄,一挺胸,一揚袖,大步走了下去。
第七章刀劍雙魔
沙雲、沙雷、沙電正要出手,這出手將是必殺的一擊!
蕭氏母子退無退路,連招架的力量與兵器,皆無!
沙雲、沙雷、沙電同時喊出:「一刀斷魂!」
正在此時,一道人影,一道劍影,忽然而至!
劍光極快,沙雲看見劍光時,劍光已衝破他的防線,沒入他的胸腹之間!
沙電看見劍光時,劍尖是從沙雲背後冒出來的1
這劍穿透沙雲的背,但來勢仍一樣快!
沙電有名是刀光如電,他一刀定出,刀卻插入沙雲背後,而劍光如電,又「嗤」地刺入他的胸膛!
沙電慘嘶,他瀕死前,仍沒有看清楚敵人的容貌。
人影直撲沙雷!
沙雷立時發出一刀!
這一刀命中來人,但來人依然扎手紮腳撲了下來,沙雷閃躲不及,「砰」地跌在一起,撞得臉青鼻腫。
等他睜得開眼時,推開壓在身上的人,才知道是一具死屍。
這屍首是沙風的屍體。
沙風在未中他飛刀前已經死了,咽喉穿了一個大洞,是被人一劍刺死的。
沙雷駭然叫道:「老大、老四,你看老二……」聲音突然噎住,因為他看見沙雲、沙電已不再是活人了。
只不過一瞬間,他們所向無敵的沙家四兄弟,居然只剩下了他一人,這驚變來得大突然,突然得讓沙雷忘記了悲痛,只有驚怖!
沙雷看見場中忽然多了一個人,月色下,只見這個高大、微駝、蒼老的婦人,站在場中。
這沙雷忽然覺得頭皮發炸,全身發毛,固為這平凡,甚至長相有些愚蠢的婦人,手中拿了一柄劍。
這一劍在手,再看這婦人,卻完全不同的一種模樣,同樣的臉孔,卻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
不僅沙雷驚駭,連蕭夫人、蕭秋水都感到驚詫。
他們斷未料到來救他們的,一劍殺二沙、三死一傷、劍出如風、電光石火間的高手,竟是老夫人房中,那笨拙、沉默的老僕人——張媽!
張媽出劍時,劍芒通白,而今靜立時,劍身全黑,江湖中只有一把這種劍,名叫「陰陽劍」。
「陰陽劍」輕若鴻毛;所以出手盡可發揮,而使這把劍的人是一名隱俠,叫做張臨意。
這張臨意武功奇高,據說他的劍法都是即時對敵而創,隨意發揮,加上一柄寫意妙詣的「陰陽劍」,更是如虎添翼,有人說他的劍法,甚至已在當今七大名劍之上。
張臨意出道極早,但性格極怪,出手極辣;中年因痴於劍,而忘於情,竟幹練劍時誤殺其愛妻,事後悔恨交集,幾成痴狂,時常裝扮成髮妻的裝束,放蕩江湖,後來便沒了聲息,據說終於為高人所收,戾氣盡去,但「陰陽劍客張臨意」七字,武林中人仍然聞之無不動容。
但是誰也沒想到,這高大、蒼老、馴服的僕人,竟然就是當年名動武林的張臨意!
老夫人不會武功,然而她的僕人卻是武林名宿,這是連蕭夫人都意料不到的。
所以一時連蕭夫人也不知該如何說是好。
張臨意木然地站在月色下,然後緩緩地轉過身子,望向沙雷!
沙雷魂飛魄散,掏出飛刀,心裡一慌,竟連刀都掉在地上。
——這樣的飛刀,又怎樣傷得了人?
忽然一個聲音,慈祥而帶莊嚴,「張媽,饒他不殺吧。」
這人還是把這大名鼎鼎的劍客張臨意叫為「張媽」,但張臨意一聽聲音,立即垂下了手,而且垂下了頭,劍忽然不見了,又變成了個拘謹、滄桑、遲鈍的老僕人,畢恭畢敬地道:「是。」
說話的是老夫人。
老夫人慢慢踱出來,看見蕭夫人,走過去扶持,憐借他說:「蕭夫人,為了老身,使你受傷,者身真無以為報……」
蕭夫人勉強笑道:「晚輩等保護夫人不力,反幸張媽……張老前輩拔劍相助,晚輩實在愧煞……」
一直到現在,蕭秋水才能肯定了一件事。
就是「權力幫」不全是沖著他來,甚至也不是為他結下樑子而血洗浣花劍派,而主因看來是為了這令人莊嚴、敬仰、親切的老人,「權力幫」才不惜動用重兵,吸住大部分的高手注意在外邊,然後再派遣高手,潛入內府,擄劫老夫人,……蕭秋水肯定了這點,才比較心安。
這老夫人究竟是誰呢?
老夫人道:「張媽,請這小友說幾句話。」
張媽躬身道:「是。」轉身向沙雷問:「你們一共來了幾人?」
沙雷咬緊牙關,沒有作聲。
張媽也沒什麼,只是重複再問了一句,「你們來了幾人?」這語音也沒有異樣,然而卻令人忽然生了一股肅殺之意,毛骨悚然,只聽沙雷顫聲答:
「三百……三百六十多人。」
張媽道:「是些什麼人?」
沙雷道:「家師、孔護法、華護法各帶了幫中一百名子弟,還有六十餘人,是我們四兄弟、南宮世兄、以及孔護法三位弟子的友人。」
張媽道:「主帥就只是沙千燈、孔揚秦、華孤墳三人么?」
沙雷道:「是。」
張媽忽然行近,沙雷大駭,出刀,張媽劍愕就頂撞在沙雷腹間,沙雷負痛,刀歪飛去,撫腹痛不欲生,嘶聲道:「張臨意……」
張臨意道:「你說謊。」然後又道:「沒有人能對我說謊。」接著道,「我再問你一次,『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來了幾個?」
沙雷抬頭,猛見張臨意的目光,突地打了一個冷顫,道:「已來了四個……」
張臨意厲聲道:「將來的呢?」
沙雷垂了頭,道:「還有一個。」
張臨意點頭道:「是了。我道李沉舟要毀浣花派,擄老夫人,怎只會派三個來……另外兩個是誰?」
沙雷震了一震,道:「我不知道。」
張臨意忽然靜了下來,這一靜下來,沙雷如電擊一般,慌忙叫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已來的是「無名護法』,快來的是『一洞護法』,他們倆,我……我真的沒有見過!」
護法其實就是人魔。在江湖上稱「十九人魔」,在「權力幫」中卻稱為「上天入地,十九神君」。
這「十九人魔」中,有兩個人,一個無名無姓,無蹤無跡,除十九人魔自身外,也不知其人是誰。
這人就是「無名神魔」。
——無名的往往比有名的更可怕。
——有名的殺了人,怎樣殺的,殺的是誰,總會有人知道;無名的卻就算殺了你,你也下一定知道是誰幹的。
至於「一洞神魔」,人人都知道他叫左常生,但不知他因何叫「一洞」。
因為跟他交手的人,全都死了。
張媽緊接地問了一句:「來了的是誰?」
沙雷道:「無名護法。」
——那要來的是「一洞神魔」了。
張臨意的臉色忽然沉重了起來,是不是因為這個敵手,實在是太厲害了?
張臨意終於道:「你去吧。」
沙雷站了起身,只覺繁星如雨,皓月當空,天下之大,卻無所容身。
他泄露了「權力幫」的秘密,就連師父沙千燈,也容不得他。
老夫人淡淡說了一句話;「要是你覺得無所適從,那就留在我身邊吧。」
老夫人這淡淡的一句話,卻像一塊磁鐵一般,把沙雷心中的飛刀吸引了過去,沙雷就為了這一句晴如天空,響如霹靂般的一句話,一屈膝,就跪在老夫人面前,彷彿有了真正的依靠,再也不走了。
老夫人也沒有什麼,只是微笑著,輕輕地扶了他起來。
沙雷留在老夫人身邊,會不會背叛?大家卻因老夫人一句親切嚴穆的話,都沒有也不必想到這個。
——老夫人的話有那麼大的威力,老夫人到底是誰?
老夫人道:「張媽,蕭夫人受傷了,你替她治療一下。」張臨意的「天香續命膠」是名聞江湖的傷葯。
張媽恭聲道:「是。」
蕭夫人臉白如紙,依然強笑道:「我不礙事。『觀魚樓』中還有一位康先生,中了華孤墳的毒,還請張前輩勞顧一下。」
張臨意道:「好。」隨後又有些猶疑,老夫人曼聲道:「你去吧,敵人已退,你不用老照顧我。」
張媽依然恭敬地道:「是。」
老夫人向沙雷一招手道:「你跟我來……」
蕭秋水向他母親問了他終於禁不住要問的一句話:「娘,老夫人到底是誰?」
蕭夫人卻忽然向張臨意道:「張前輩。『觀魚樓』在迴廊前方左側,轉彎就到……」話未說完,便仰首倒了下去。
蕭秋水急忙扶起,驚叫道:「媽!」
張臨意只看了一眼,便道,「我先救她,再去觀魚閣。你抬你母親先進『振眉閣』」。
——男女授受不親,雖然在年紀,名氣上,張臨意作為前輩都綽綽有餘,但要治傷,還是有老夫人在場最好。
——蕭夫人一連挨了兩記飛刀,先前硬是強撐,挺到最後,終於暈倒過去。
蕭西樓與朱俠武並排著,相隔是七尺之遙。
蕭西樓面對孔揚秦,朱俠武面對沙千燈,相隔也是七尺。
沙千燈與孔揚秦,相隔亦是七尺之遙,並排而立。
四個人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四個人靜靜地立著。
——紅燈之後是什麼?
人?鬼?或幽靈?
二十八年前,自從一家踏踏實實的鏢局,在一夜間十八口全被飛刀釘死後,他便盯上這沙千燈。
對沙千燈這種人,不是收力己用就是殺,與他交朋友,等於與虎同眠。
至今,二十八年在死在沙千燈手下的人,又何止於滅了一千盞黑夜裡的明燈。
朱俠武臉色如一塊鉛鐵!
沙千燈也極聰明,七年前,便投入了「權力幫」。
加入了「權力幫」,不僅有了權力,而且有了地位,更且連武力都增進了不少。
朱俠武能否在飛刀釘入他心房前殺沙千燈?
沙千燈,「天狼噬月,半刀絕命;紅燈鬼影,一刀斷魂!」四年前,沙千燈殺了「日月雙鈞」梁發梁大俠。兩年前,沙千燈也是以一柄飛刀,博殺了「長春劍」邵荒煙。
然而邵荒煙與梁發的武功,與傳說里的朱俠武相去並不遠。
紅燈,紅燈背後,倒底是什麼?
鐵臉。鐵臉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怕?懼?還是殺?!
二十八年前,當他第一次出手起,他就知道,他被一個極厲害的對手盯上了。
這對手就是朱俠武。
他跟朱俠武無怨無仇,他不知道為什麼朱俠武跟他過不去。
然而朱俠武的武功深不可測,他最多只有五成的把握可以一擊搏殺他。
沒有八成以上把握的事,他絕不幹。
有一段時候,他被這「鐵衣、鐵手、鐵臉、鐵羅網」的追蹤下幾乎要崩潰了,要瘋狂了。但他沒有癲狂,反而加入了「權力幫」。
有權力幫就有安全,他終於舒了一口氣。
但是他隨後又發現,朱俠武還是沒有放過他,只是更加小心罷了。
他到現在還是想不通朱俠武為何要跟他為難,他確知自己從未誤殺過這朱俠武的人。
這次「權力幫」大舉殲滅浣花蕭家,他自願前往,就是因為知道蕭西樓與朱俠武有親密的情誼。
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樣一個敵人的存在,所以他要先毀掉敵人,不單要毀掉這個敵人,而且要毀掉這個敵人的羽翼、利爪!
只是他毀得掉嗎?
朱俠武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誰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鐵臉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蕭西樓隨意站在那裡,劍依然垂盪腰間,劍鋒依然在鞘里,沒有亮出來。
——然而孔揚秦卻知道蕭西樓已拔出了劍1
——蕭西樓本身就是劍,他的人已發出了劍氣!
——他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你只要半步走錯,他的劍剎那間便可以刺穿你三四十個窟窿!
孔揚秦站在那裡,低頭沉思,劍已出鞘,劍尖點地,看來就像一個仗劍冥想的高人隱士。
劍身透亮如雪。
——然而蕭西樓卻知道,這樣的一個姿勢,隨時會變成一擊必殺的攻勢,或變成天衣無縫的守招!
——蕭西樓諳天下三十七種劍法,使用過四十二柄名劍,創過七套劍法,但仍想不出有一招、一劍、一式,可以破掉這個戰姿的。
火光衝天而起。
火光自樹林子里,直燒到蕭家劍廬,其速不可奪,其勢不可當。
喊殺衝天。無數人影,衝上城樓,衝上門內——顯然這才是「權力幫」全力一擊!
蕭西樓、朱俠武已面臨大敵,蕭夫人、唐大、康出漁又分別受傷、中毒,浣花劍派能封殺權力幫的這次大進攻嗎?
四處已起火。
蕭西樓、朱俠武居然神色未變。
蕭秋水自「振眉閣」出來,與張臨意一同走著,抬頭看見火光衝天,喊殺震夭。
蕭秋水住足,張臨意只抬了抬頭,淡淡地道:
「你爹自會料理,要是浣花派連這也應付不過去,那也命中該絕了,你快帶我去『觀魚閣』。」
蕭秋水覺得一陣赦然,又有一陣怒意,心下忽然要決定什麼似的,道:「張前輩,在下先領你去醫療康先生,至於浣花劍派的事,就算我派應付自如,但在下作為浣花弟子,當然要去共擔,雖死不辭,哪有一個人獨保平安的事!」
張臨意回頭看了蕭秋水一眼,眯著眼睛笑道:「好。」走了幾步,忽又道:「近十年來,你是唯一敢與我頂撞的後輩。」
蕭西樓動了,踏前一步。
這一步踏得三分實,七分虛,趾偏內,跟側外。
孔揚秦卻退了一步。
這一步退得七分虛,三分實,腳掌借力,趾虛點。
蕭西樓、孔揚秦這一退一進,身上的姿態卻全無改變。
蕭西樓忽一步踏宮位,一步轉男位。
孔揚秦忽一步入震位,再一步走乾位。
蕭西樓忽前三步,後退半步,再急走五步,後退二步半。
孔揚秦再快走七步,一足立,一跳一跪,再猛然站起。
兩人步法加快,快得令人看也看不清楚,而且步法越來越復余然而上身的姿態絲毫沒有改變過,而且絕對沒有觸及對方與朱俠武及沙千燈。
兩人又忽然一停,孔揚秦怪嘯一聲,往後一翻,飛鳥投林,掠入黑暗的樹林里去,不見了。
樹林為何黑暗?本不是火光衝天嗎?
在蕭西樓與孔揚秦比舞步法時,朱俠武與沙千燈依然對峙著。
紅燈越來越熾:朱俠武你為何還不倒下?!
火光越來越烈:朱俠武你為何還不出手?!
沙千燈期待朱俠武心亂,心一亂,便動手,就在敵人一欲動手時,正是攻守間最虛弱處——沙千燈便有把握一刀令朱俠武絕命、斷魂!
但朱俠武一張鐵面,在火光中閃動,依然沒有表情。
他像望著燈籠,也像望著燈后,這漸熾的紅燈,與更盛的火光,似對他的眼睛毫無影響。
不過沙千燈知道自己手上這盞燈,曾使過十九位武林高手迷眩。七位武林高手瞎了眼,被他出手一刀,斷魂絕命!
——然而朱快武為何不為所動?!
人光越來越熾,旁邊的蕭西樓與孔揚秦愈走愈快,沙千燈的心頭竟紊亂了起來。
這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事。
劍廬的起火處竟似奇迹一般地熄滅了。
火頭是被撲滅的。
到處都是水花,看情形淙花劍派早有準備,有七八十名佩劍的女子,拿著水桶,到處澆水。
而行進去的幫群,現在又爭先恐後地奪門而去:
出來的人數還不及原先衝進去的人數一半之多!
沙千燈已然心亂:
——我那四個徒兒怎麼還不見出來?!
——我們在這裡盯住這兩個老怪,究竟要盯到幾時?!
劍廬的火光熄了,樹林子里的火光也滅了。
沙千燈發現一件更可怕的事,他想用紅燈來吸引朱俠武的注意力,現在紅燈反而成了他的累贅,在黑暗中,朱俠武的打擊點只要集中在紅燈背後。
就在剛才他心思雜亂時,這種局勢便已易換過來了,現在大勢已成,再也扳不回來了。
更可怕的,是沙千燈又發現了另一件事。
孔揚秦竟已走了。
場中只留下了他。
蕭西樓已緩緩轉身過來了。
——他不能動,不能轉而面對蕭西樓。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回身,朱俠武的鐵羅網,便會罩住自己;朱俠武的鐵手,便會扼斷自己的咽喉。
——要是他不回身,又如何去應付蕭西樓的劍,
——浣花劍派掌門人的劍!
朱俠武要出手了,他知道沙千燈心已亂。
他見過一位劍法高絕、名氣甚至在當世七大名劍之上的「『九天神龍」溫尚方,卻因為他妻子在一旁賭氣,以致亂了心神,被一名全不識武功的蠻徒擊倒。
現刻朱俠武已有絕對的把握。
但就在此時,忽然「波」的一聲,鮮血飛濺,天烏地暗!
沙千燈手上的紅燈籠突然迸裂,濺出烏黑濃烈的液汁,只聽蕭西樓驚呼疾閃道:「五毒血汁。」
「刷」的一聲,又亮起了火光。
火光在蕭西樓手裡,亮的是火摺子的光芒。
沙千燈已不在,他犧牲了仗以成名的千中紅燈,在蕭西樓、朱俠武閃躲那惡臭的濃汁時,沙千燈己走了。
朱俠武、蕭西樓對望了一眼,沒有說話,信步向劍廬走回去。
然而他們的心中,卻感覺到晚風出奇的涼,星夜出奇的美麗,蕭家劍廬,更是出奇的親切,因為他們擊退了平生之大敵,而且還能安然無恙地回來。
生命、生存畢竟是讓人歡歌的事。
蕭西樓與孔揚秦,都是當世七大劍手之一,與康出漁、虎丘等齊名。
然而這一役,蕭西樓與孔揚秦都沒有動過劍。
他們動的只是步法,因為真正的劍手,使的當然不止是劍,步法,身法,氣概,眼神……等等無一非配合恰當不可。
有一配合不妥便只有死,高手相搏時,絕不允許有任何怠慢的。
蕭西樓、孔揚秦的一役,孔揚秦顯然是敗了,可是卻不是敗在步法,而是敗在主動上。
蕭西樓比孔揚秦快了一步,所以蕭西樓走下去,孔揚秦就只好跟,一是主動,一是被動,再這樣跟下去,破綻是一定露出來的。
然而蕭西樓已發動,孔揚秦只有跟上。
不跟只有速死。
跟下去也是死。
——蕭西樓之所以馬上取得主動,系因孔揚秦太看重蕭西樓那未出的劍,所以反被蕭西樓的步法所牽制。
——一個真正的劍手,怎能只看重對方的劍而已。
所以孔揚秦只有敗。
他立即翻身逃走,連看都沒有再看一眼。
他這個決定只要再遲半步,氣勢俱為蕭西樓所制時,就算要逃也來不及了。
當機立斷,正是一代劍手的本色。
蕭西樓與孔揚秦,當世二大劍手決鬥,卻未動過劍,然而朱俠武與沙子燈,正邪二道兩大高手決鬥,卻連動都沒有過動。
然而沙千燈卻敗了。
他的姿態仍無暇疵,他的飛刀仍一擊必殺,可是他的心卻亂了。
他的心一亂,一擊必殺的反而是朱俠武。
他一旦發現了此點,立即毀燈而逃!
當機立斷,也是一代飛刀高手的氣概。
真正打得翻天覆地,反而是「權力幫」徒與浣花劍派的弟子。
「權力幫」收拾殘餘,全力用火攻;然而浣花蕭家,早已料到這點,集全部兵力,並早有蓄水,火來水滅,沒有了火,「權力幫」的火焰也正如遭傾盆大雨一般,淋濕了,撲滅了。
浣花劍的子弟們雖死傷不少,但「權力幫」的這次侵略,終於被打散了、擊退了。
他們再也沒有能力收拾、重振、再攻。
蕭西樓、朱俠武回到「聽雨樓」時,看著力戰而疲的左丘超然,臉上的神色是欣慰的、愉悅的。
烷花劍派的弟子並沒有讓他們失望——他們不在的時候,院花劍派也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勝仗。
康出漁的臉色更白,眉心一團紫烏之氣更濃,百毒神魔華孤墳的毒,確實厲害!
康劫生雙目紅腫,跟張臨意說話時,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張前輩,您一定要設法救救我師父!」
張臨意不耐煩地揮手,蕭秋水過去扶住了康劫生,康劫生掩臉痛哭!
張臨意一直把著康出漁的脈,把了好久,又鬆開手,沉吟了好久,又把住康出漁的脈門,把了好久,再鬆開手,又沉吟了好久。
張臨意再沉吟了好久,終於長嘆了一聲,問道:「他中的是華孤墳的毒?」
康劫生肯定地點了點頭,張臨意嘆道:「華百毒的毒又精深了。」
接著又把了一會脈,終於鬆手,自懷裡取出紅、白、黑三顆藥丸,道:「只好先服這『三生草還丹』試試,泡在酒里,烘熱調好,才可以食用。」
蕭秋水和張臨意走出「觀魚閣」時心情都是沉重的。
他們在「七迴廊」處分手,張臨意趕去「振眉閣」,蕭秋水則趕去「聽雨樓」。
浣花蕭家位於成都浣花溪上游兩百二十四畝半地,佔地極廣,樓閣亭台,連綿不斷,所以當兩軍衝殺時,在浣花劍派十面埋伏下,除了那四名沙千燈親傳弟於,別人根本攻不進來,也沒有被火焰波及。
蕭秋水要走到「聽雨樓」,還須走一段路。
就在蕭秋水要經過「見天洞」時,蕭秋水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感覺很奇異,也很微妙,就像是鄧玉函面對甫宮松篁時一樣,但又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
這時蕭秋水正好走到迴廊彎角處!
驟然劍光一閃!
黑夜沉沉,劍如旭日!
劍如口芒,其快如電!
這一劍來得如許突然,如許快速,按理說,蕭秋水是絕對避不開去的。
可是蕭秋水因為那奇異的感覺,所以提防了一下,這一劍迎面刺到,要把蕭秋水的眉心刺穿!
劍已撲面,蕭秋水不及拔劍,不及閃躲,亦不及退後,卻及時一個大仰身,間不容髮地避過一刺!
這人的出手不在蕭秋水之下,出劍在先,蕭秋水雖不及拔劍,但仰身還是來得及的!
但下一招就來不及了!
這人一劍順勢刺了下來!
蕭秋水既無法招架,又因勢盡不能閃躲,人急生智,居然一張口,用牙齒咬住了劍鋒!
這人一怔,萬未料到蕭秋水接得下這一劍,心裡一慌,猛抽劍身退!
其實這一下,十分微妙,蕭秋水張口咬住劍鋒,是挺而走險,最後一著,對方以為這一劍蕭秋水實避不過去,所以也沒用全力,蕭秋水才能一口咬住。
但只要對方順勢一扳,或用力一紮,以蕭秋水的功力,牙齒必銜不住劍鋒,乃必死無疑。
只是對方見蕭秋水居然如此瀟洒,竟用牙齒咬住劍鋒,一時覺得莫測高深,心裡一慌,竟抽劍回鞘,返身就逃!
這人出劍快,身法更快,一轉身,便消失在黑暗處了,蕭秋水才從大仰身中彈身而起,驚出了一身冷汗。
蕭秋水除了疑慮以外,心中更有了一個決定,那就是要在他有生之年,必須要創出一招奇劍,能夠在剛才的情形下照樣出劍,而取勝敵人的劍招。
這人在轉角處出襲,其時天暗,又無火光,一招不中,再發一招,隨後便走,全不留痕迹,蕭秋水在驚魂之中,也沒看清對方是誰,甚至連男女也分不清。
蕭秋水很快地查出,伏在此處的一道暗樁,兩名犬組劍手,已被人刺殺於迴廊之底。
這人到底是誰呢?
蕭秋水要去「聽雨樓」,「黃河小軒」是必經之地,蕭秋水一個人走著,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浣花劍派虎組的高手都分潛伏在附近每一角落中。
浣花劍派之所以能名列當今武林三大劍派之一,絕對不是僥倖得來的。
蕭秋水想到這裡,突然聽到一聲慘叫!
聲音自「黃河小軒」那邊傳來!
蕭秋水立時展身法,就在這時,他已聽到叱喝聲與交手的聲音。
叱喝到了第三聲,蕭秋水已到了現場。
到了現場,蕭秋水完全被震住!
第八章有朝一日山水變
「黃河小軒」前面有座小亭,浣花溪中游,在亭下流過。
有一個人,盤膝坐在亭上,面對溪水,像是運氣打坐。
——可是這人再也不能運氣打坐了。
因為他的背後第七根脊椎骨處,已被人一劍刺了進去,劍還未完全拔出來之前,這人已經死了。
這人不是誰,正是唐大!
四川蜀中,唐門唐大!
唐大被暗殺了!
對方背後一劍,刺中要穴而死。
而唐大居然死在錦江成都,浣花蕭家,劍廬內院,黃河小軒前的小亭中。
蕭秋水只覺得一股熱血上涌,唐大的話語言猶在耳:
「蕭大俠,你趕我也不走了,我與你的兒子已是朋友了。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這是古已有道的。」
然而唐大卻死了。
蕭秋水心如刀割,大吼一聲,衝上去猛地奪過一名虎組劍手的劍,就加入戰團!
庭院里,鄧玉函臉白如紙,劍出如風。
南海劍法一向是辛辣的,南海門下子弟大都是體弱的。
鄧玉函出劍已聞喘息,卻並非因為體力不支,而是因為憤恨!
鄧玉函的對手是一位披著黑紗的黑衣人。
無論鄧玉函的劍法如何辛辣,如何歹毒,總是傷他不著,黑衣人騰挪,飛躍,急移,輕起,在鄧玉函的劍下猶如蝶飛翩翩。
所以駐紮在「黃河小軒」的八名劍手,有一名已奔去急報蕭西樓,另外七名出劍圍剿來人。
蕭秋水一來,便奪了一柄劍,劍氣立時大盛!
蕭秋水二出劍,一劍直挑,其勢不可當!
那黑衣人淬不及防,嚇了一跳,猛地一側,那姿態十分曼妙,就像是舞蹈一般,然而臉上輕紗,還是給蕭秋水一劍挑了下來!
這臉紗一挑下來,蕭秋水、鄧玉函卻呆住了。
臉紗挑開,發束也挑斷了,那黑瀑似的柔發,嘩地布落下來,在星光下,黑的白的,這女孩的目色分明;在月光下,明的清的,這女孩的容華清如水。
這女孩是憤怒的,但是因為嗔怒而使她稚氣的臉帶了一股狠辣的殺意。就在這驚鴻一瞥中,蕭秋水只覺左臂一陣**,已著了一鏢!
蕭秋水心裡勃然大怒,腦中轟地醒了一醒,心中暗呼——蕭秋水啊蕭秋水,你見到一個容色嬌秀的女子便如此失神,如何臨泰山崩而不變色,怎樣擔當武林大事!
這時鄧玉函已和那女子鬥了起來,在黑夜裡,那女子身法極快,武功絕不在蕭夫人之下,但已看不清那絕世清亮的容色。
忽然之間,鄧玉函長劍「嗆」然落地,三枚飛蝗石震飛了他的長劍!
海南劍派以快劍成名,但這女子居然用暗器擊中疾刺時的劍身,這種暗器眼光、手法、速度,絕不在唐大之下。
蕭秋水卻立時沖了過去。絲毫沒有畏懼!
蕭秋水衝過去的時候,以這女子的身手,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使暗器搏殺他的。
但將蕭秋水沖近來的時候,冷月下,猛照了一個臉,這女子認得他,他就是那個挑起她面紗的男子。
她在一個古老的家庭世族長大,然而很早已跟兄弟姊妹們出來江湖走動,在她幼小的心靈中,聽過很多傳說,更聽過美麗女子出嫁的時候,紅燭照華容,深院鎖清秋,那溫柔的丈夫,正用小巧的金鉤子,掀起了美麗妻子臉上垂掛的鳳冠流蘇。
……故事後來是怎麼,她就不知道了,然而這故事依然動人心弦,而今這陌生、魯莽、英悍的男子,卻在月色下,用一柄長劍,挑開了她的面紗。
這女子心弦一震,竟遲了出手,這一遲疑不過是剎那間,然而這剎那間卻使她放棄了三個絕好的出手機會,蕭秋水已沖了過去。
暗器只能打遠,不能打近,蕭秋水一旦行近,這女子的暗器便已無效。
蕭秋水一拳擊出!
這女子雙腕一制!
這女子的武功,卻遠不如她的暗器,手法雖然巧妙,但因事出倉促,不及蕭秋水力大,反時之間,這女子雙臂一麻,蕭秋水用另一隻空著的手,一掌推出!
這隻手原給這女子射中了一鏢,蕭秋水正想用這一隻手討回一個公道。
蕭秋水這一掌推出去,這女子便躲不了。
蕭秋水這掌是仇恨的,唐大不單止是他的長輩,也是他的朋友。
沒有人可以殺蕭秋水的朋友。
誰殺了蕭秋水的朋友,蕭秋水就要和他拚命。
當日「鐵腕神魔」傅天義的部下「無形」殺了唐柔,蕭秋水也和傅天義拚命,合左丘超然、鄧玉函之力。把傅天義殺於九龍奔江之下!
蕭秋水全力一掌撞出,眼看擊中的當兒,腦中卻是一醒;他聞到一種淡淡的,如桂花般,在月色下,似有似無的幽香。
就在此時,蕭秋水又與那女子打了一個照面。
這女子黑白分明如黑山白水的眼。
這女子白皙的鼻樑挺起美麗的弧型。
這女子拗執堅強而下抿的唇,沒有血色。
蕭秋水一震,不是因為這女子的美麗,而是因為這女子,跟她熟悉,跟他咫尺親近,但又從未謀面,天涯般遠。
這女子確是一名女子,這雖然無關宏旨,但在蕭秋水的深心裡,卻如蕭聲一般,在深夜裡的樓頂傳來,悲慟無限。
蕭秋水頹價一嘆,猛地收掌。
也許因為她是女子,蕭秋水的掌不願意擊在她的胸部上。
就算他要這女子死,他也不要敗壞這女子的名節;雖然他並不知道,這女子因為他而喪失了三次殺他的機會。
蕭秋水絕不是彬彬君子,而且更不是不近女色的聖賢高士,他跟左丘超然、康劫生、鐵星月、邱南顧、鄧玉函幾位兄弟,也常閉談起女革,談起女孩的愛俏,談起女孩的愛撒嬌,談起女孩子的八卦多嘴,更談起女孩子的無聊無理。
然後他們又拍胸膛、喝乾酒,豪笑自己是男子漢!
雖然他們從來沒有過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女孩。
蕭秋水沒有一掌擊下去,不僅是因為憐香惜玉,更重要的是,這女子是一位女子,而蕭秋水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男於漢!
蕭秋水沒有下殺手,這女子卻猛下了殺手!
這女子臉色煞白,全無血色,連她自己都沒料到,竟會讓蕭秋水沖了近來,而她竟心甘情願地錯過了三次,三次下殺手的機會。
尤其因為這女子了解到這點,更意識到這點,她心中更為懊怒自己,眼見蕭秋水一掌拍來,立即便下了殺手!
她沒有直接下殺手,而是雙手一分,左右四枚五棱鏢,往左右飛出,半途一轉,竟直往蕭秋水背後打倒!
這種鏢快而有力,偏又不帶半絲風聲,蕭秋水根本不知道,知道也不一定能避得開去。
就在此時,蕭秋水撤掌往後退,這一退,等於往四枚五棱鏢撞去!
這一下,連這女子也驚呼出聲!
她也沒料到蕭秋水會撤掌,這剎那間,這女子是感激的,可是她也無法挽回她已射出去的暗器!
另一驚呼的人是鄧玉函,他只來得及抓住兩枚五棱縹,左右掌心都是血,但是兩枚,眼看便打入蕭秋水的背後!
鄧玉函全力出手捉漂,尚且一掌是血,這鏢打入背門,蕭秋水還會有救嗎?
就在此時,鏢光忽滅。
鏢已不見,鏢隱滅在一人的手裡。
一個鐵一般的人的兩隻鐵一般的手裡。
這兩枚可令鄧玉函雙掌被震出血的五棱鏢,落在這人手裡,猶如石沉大海一般。
這人正是朱俠武。
「鐵手鐵臉鐵衣鐵羅網」朱俠武!
「朱叔叔!」鄧玉函歡呼道。
蕭秋水只覺一陣赦然,回首隻見場中又多了一個人——蕭西樓。
蕭秋水不敢想象父親的震怒——怪責自己因美色而誤事,差點送了條性命!
然而看來蕭西樓雖是哀傷的,但卻是並不暴怒。
只聽蕭西樓問道:「唐大俠是怎麼死的?」
鄧玉函臉色煞白,蕭西樓要他為唐大護法,唐大卻死了:「是她殺的!」
那女子一震,目光從驚怒,轉而訝異,成了迷惑。
蕭西樓看了那女子一眼,又問;「事情的經過是怎樣的?」
鄧玉函道:「我護送唐大俠到『黃河小軒』的門前,唐大俠便已轉醒,他雖然中毒很深,但神智仍十分清醒,便跟我說;在蕭家劍廬中很安全,在這兒驅毒便可,又叫我不必擔心。
「唐大俠自己服了幾顆藥丸后,便靜下來閉目調息,我便在一旁護法,心裡是想:浣花劍廬,鐵壁銅牆,誰能闖得進來?……沒料就在這時,一名黑衣人飛過。迎面就是給我一劍!」
蕭秋水聽到這兒,心裡也一震,他穿過「迴廊」時,不也是被迎面刺了一劍嗎?!
按照時間推計,那人是刺了蕭秋水一劍之後,再來行刺鄧玉函的。
只聽鄧玉函續道:「這人劍法雖高,但卻似因逃避倉皇,劍快但架溝稍呈凌亂,來得突然,但布局未周,所以這一劍,我還接得下。」
「我們交手二招,他搶主動在先,故得上風,但他三劍不下,立時逃遁,我急忙追出,沒幾步便猛想起唐大俠正在療毒,旁人驚擾不得,是以立即趕回,卻不料見這黑衣人已站在唐大俠身邊,而唐大俠己中暗算身亡,我看……便是這女子害死唐大俠的!」
那女子英烈的眼神有七分冷淡,看了鄧玉函一眼。
蕭西樓道:「這位姑娘與你交手,有沒有用過劍?」
鄧王函一怔道:「沒有。」
蕭西樓道:「這姑娘身上沒有劍,誰都可以看出來,唐大俠卻是死於劍傷。」
鄧玉函還是悻然道:「就算不是元兇,也可能是同謀。」
忽然一個比鐵還冷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絕對不可能是同謀。」說話的人竟是「鐵衣鐵手鐵面鐵羅網」朱俠武,只聽他斬釘截鐵地道:「因為她就是唐方,唐大的嫡親妹妹,唐門最美麗的年輕一代高手。」
唐方,唐方。
唐方就是蜀中唐門行蹤最飄忽、最美麗的一位青年弟子。
原來唐方是女的。
她就是唐方。
朱俠武緩緩高舉起手,手指一松,「叮噹」兩聲,五棱鏢兩枚掉了下來,在月芒映照下閃著銀光,一隻在鏢身刻著小小的一個「唐」字。一隻在鏢身刻著一個小小的「方」字。
朱俠武道:「這種身前發鏢、身後命中的『子母回魂鏢』,除唐家子弟之外,是沒有人能發得出來的。」
蕭秋水忽然覺得很驚險、很解脫、很欣喜。
打從他要與這女子對敵開始,他就很負擔,甚至出手很瘋狂。
而今知道她就是唐方,唐大當然不是她殺的,蕭秋水放下心頭大石,很是解脫;一方面又慶幸自己沒下殺手,所以又覺得很驚險。
至於欣悅,他自己也分析不出所以然來。
他身心歡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女子黑白分明的眼,卻流下了悲傷的珠淚,月色下,她倔強地抿起了唇,卻是不要讓人看見,向朱俠武拜道:「朱叔叔。」又向蕭西樓拜道:「蕭伯伯。」
蕭西樓扶起,嘆道:「唐侄女,我們錯怪了你,你不要生氣。」
唐方沒有說話,搖了搖頭,也沒有再流淚。
——大哥,你死了,而今我真如你期許我的,我堅強了,我不依賴人了,可是你卻看不見了!
蕭西樓黯然地道:「我們都知道,唐門中唐大俠最寵愛他的妹妹,他的妹妹也最了解唐大俠,唉……
鄧玉函忍不住問道:「唐……唐姑娘,你是怎麼……怎麼趕來這裡的呢?」
蜀中唐門年輕一群中,唐方的輕功最好,成都蕭家雖防衛森嚴,但仍難不倒這輕巧如燕的唐方。
唐方搖搖頭,淚花也在眼眶裡一陣晃搖:「我知悉大哥在這裡,特地趕來,看見權力幫的人包圍著劍廬,所以潛了進來,乾脆悄悄地溜進內院,想嚇大哥一跳——我來時,大哥的血還流著,那時,這位兄台還在與那黑衣人作戰,我方才定過神來,他也不打話,見我就殺。然後……然後又來了這位……這位。」
唐方說話的聲響輕細,但又十分清晰,然而這話卻像擊鼓一般,聲聲擊響在蕭秋水與鄧玉函的心裡,蕭秋水與鄧玉函惟有苦笑。
鄧玉函靦腆地道:「是我不好……我先動手的。」
蕭秋水道:「我也……也冒犯了姑娘。」
朱俠武忽然道:「秋水撩開面紗,玉函便不以二對一,很好;秋水一招得刊,而不進擊,更好。你們都很好,以後武林,少不了你們的大號。」
朱俠武的話很少,可是這一番話,使鄧玉函與蕭秋水心裡十分感激。
蕭西樓喟然道:「可惜唐大俠……」
唐方沒有說話,筆直走過去,走過迴廊,走到石階,走過拱橋,走上亭子,走到唐大身邊,靜靜地跪了下來,一句話也沒有說。
月光下,只見她如水柔和瀑散開而落的柔發。
——我一定要報仇。
——唐大,唐柔。
大家都靜了下來,就在這時,猛聽「觀魚閣」遠遠傳來一陣怒吼!
蕭西樓疾道:「不好!」
蕭秋水、鄧玉函身形立時展動!
蕭秋水、鄧玉函身形方才閃動,朱俠武高大、碩巨、沉厚的身子卻「呼」地一聲,越過了他們的頭頂。遮掉了大片月色。
朱俠武一提真氣,遙遙領先,眼見前面就是「觀魚閣」,猛見一人曼妙輕細,曲線玲戲而勻美,已推閣而入,正是唐方。
唐方輕功最高,她居然是抱著唐大的屍首展開輕功的,她推門入閣,只見一少年,「鏘」地拔劍而起,一見她手上之人,「啊」了一聲,揮劍欲刺!
這時朱俠武已到了,猛喝一聲:「劫生,住手!」
康劫生住了手,但一張白臉已因憤怒而漲紅。
蕭西樓叱道:「劫生,發生什麼事?」
朱俠武心裡一凜,在康劫生怒吼時,蕭西樓身子未動,自己己開始疾奔,而今方至,蕭西樓已在自己身側了,自己居然毫無所覺,不禁心中暗叫慚愧。
康劫生顫聲道:「爹他……」
蕭西樓一個箭步奔過去,只見康出漁滿臉緊黑,不禁失聲道:「怎麼康兄……」一時竟接不下去。
這時蕭秋水、鄧玉函也己掠到,也是驚住了。
蕭西樓定了定神,再道:「以令尊的武功,那毒已經被迫住了,怎會……」
康出漁大聲嘶道:「那葯……那葯!」
蕭西樓疾道:「什麼葯!」
蕭秋水目光一轉,瞥見桌上的酒壺:「張老前輩的葯?!」
康劫生怒叫道:「就是他!……這藥酒吃了之後,爹就慘呼連連,變成這樣子了!就是他!就是他的葯!」
蕭秋水一看,只見康出漁一臉紫烏,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蕭西樓也一時為之六神元主。
康劫生一怔,憤怒中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蕭秋水代為答道:「張老前輩說康師伯的毒中得很怪異,他也查不出來;這葯是要送酒,燙熱了才能服的。」
朱俠武道:「葯浸酒中時,你有沒有出去過?」
康劫生呆了一呆,才道:「有。我去小解了一次。」
朱俠武道:「回來后才給令尊服食?」
康劫生惶然道:「是。」
朱俠武不說話。
蕭西樓忍不住道:「朱兄是認為康世侄出去時,別人在酒里下毒?」
朱俠武沉吟了一陣,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張前輩怎會在府上?是否可靠?」
蕭西樓嘆了一聲,考慮再三,終於道:「實不相瞞,老夫人就在府中。」
朱俠武居然一驚道:「老夫人?」
蕭西樓頷首道:「是老夫人。」
朱俠武臉上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敬慕之色,喃喃地道:「原來是老夫人。」
蕭西樓接道:「張前輩實是老夫人的護衛。」
朱俠武即道:「那張前輩應絕無問題。」
蕭秋水眉心也打了一個結,唐方、鄧玉函更是大惑不解。
——老夫人,老夫人,老夫人,究竟是誰呢?
蕭西樓蹙眉道:「然則下毒的人是誰呢?」
便在此時,清冷的月夜中,又傳來了一聲慘叫!
叫聲自「振眉閣」那端傳來。
蕭西樓的臉色立時變了,他的人也立時不見了。
唐方几乎是在同時間消失的。
朱俠武臨走時向康劫生拋下了一句話:
「你留在這裡守護!」
蕭秋水、鄧玉函趕至現場時,也為之震住,驚愕無已。
「振眉閣」,有一人立在那兒,竟是一個死人。
他的劍方才自袖中抽出一半,敵人便一劍洞穿了他的咽喉,是以他雖死了,精氣卻在,居然不倒。
這死者竟然是聲名猶在七大劍手之上,出道猶在七大名劍之先的「陰陽神劍」張臨意!
張臨意的眼睛是張大的,眼神充滿了驚疑與不信。
唐方禁不住輕呼道:「他就是張老前輩?」
張臨意的臉容、神情,實是大可怖、大唬人了。
蕭西樓苦思道:「難道,難道有人的劍,比張前輩的劍還快!」
朱俠武忽然道:「不是。」
蕭西樓側身道:「不是?」
朱俠武斬釘截鐵地道:「不是因為敵手劍快,而是張前輩意料不到對方會出劍。」
蕭西樓轉身望向站立而歿的張臨意,只見他眼中充滿憤怒與不信,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朱俠武道:「不過,對方的劍確實也不慢,否則就算猝然發動,也殺不了張前輩。」
蕭西樓頷首道:「只要張前輩的劍一拔出來,這人便討不了便宜。」
朱俠武斷然道:「所以,殺人者一定是張前輩意想不到的人。」
蕭西樓游目全場,道:「而且,而且也是與我們非常,」語音一頓接道:「非常熟悉的人。」
朱俠武肯定地點頭,道:「這人殺了唐大俠,又向康先生下毒,更猝擊玉函、秋水,又刺殺張前輩——這個人!」
朱俠武雙眼一瞪,毫無表情的臉容忽然凌厲了起來。
蕭秋水等人都感覺一股迫人的、窒人的、壓人的殺氣,在夜風中蔓延開來。
蕭秋水忽然一驚,叫道:「振眉閣里?」
——守護振眉閣的張臨意既然被殺,振眉閣里豈有卵存?
——然而老夫人、蕭夫人還在不在閣內?
蕭西樓臉色一變,立時竄出,正想撞門而入,忽然咿呀一聲,門打了開來,蕭夫人與老夫人,雙雙出現在門前。
老夫人、蕭夫人背後是燭光,那燭光就像是金花一般,綻放在她們背後,蕭西樓退了一步,慌忙長揖,沒料那鐵面鐵心的朱俠武,居然拜倒。
老夫人柔聲道:「這位大叔,何必如此禮重?」
朱俠武恭聲道:「末將俠武,曾在大人麾下偵騎隊參任縱組副使將。」
老夫人恍然道:「是朱鐵心吧?」
朱俠武居然喜道:「正是鐵心,小人不知老夫人還記得小人。」
老夫人笑道:「現下又不是在行軍之中,青兒也不在,鐵心何必如此多禮,不必什麼大人小人的!」
朱俠武依然恭敬地道:「小人不敢,小人敢問狄大將軍安好!」
蕭秋水腦里「轟」地一聲,耳里只聞:「青兒」、「狄大將軍」,莫非是名震天下、智勇雙全的狄青!?
狄青是個不世人物。
宋時,重文臣而輕武將,因宋太祖擁兵自立而當了皇帝,是故對領兵打仗有軍功的武官都深具戒心,諸多節制,難伸抱負。
狄青卻絕對是個例外。
他自幼喜習武,騎術、箭法,都很高強,他因受其義母支助,得赴京師,投身行伍,入編禁軍。
他的武藝超群,膽大力大,但因長相卻俊美斯文,形成強烈對比。同僚譏笑他是:「女扮男裝」、「男人女相」.他謙沖內斂,不以為許。
當時,士兵給稱作「赤老」,通常都得要臉上刺字,以防他們逃跑。狄青名隸軍籍那一天,剛好也是中了科舉的進士自皇宮裡春風得意地昂然步出,百姓皆圍觀風采,狄青的同僚大感憤慨:「人家已當狀元,我們卻像罪犯一樣黠面刺字,富貴和潦倒真是不同!」
狄青卻澹然自若:「話不能這麼說!功名富貴,要看各人才能如何!大丈夫應以立功求名,不該羨慕名不副實的!」
大家聽了,都笑狄青不自量力。然而狄青卻用功進取、屢立軍功,終於改變人們認定當兵的一輩子沒出息的成見!
當時西夏撕毀和議,公開稱帝,出兵犯陝西延州。宋軍士氣太差,畏戰避戰,且屢戰屢敗。
獨有狄青領一支約五百人的軍隊,屢在敗中獲勝,所向無敵。
他在延州四年,連打大小戰役二十五場,有八次中流矢負傷,但堅持作戰到底,身先士卒,不退一步。由於他臉容秀美,威武不足,他每次臨陣作戰,都戴猙獰青銅面具,第一個行人敵陣;他常以一人一騎,沒入敵陣,勇劈猛殺,所向披靡,把敵軍完全擊潰。西夏兵將畏稱「天將」、「天魔」,聞風而逃。
他在這幾年間,以極少的兵力,先後破金湯城、略餚州、屠龐徉、歲香、毛奴、尚羅、慶七、家口等族。焚燒積索數萬,收其帳二千三餘,生口五千七百多。他又建城橋於谷,築招安、豐林、新若、大郎等寨,扼住了西夏出兵布陣的要害。
狄青治軍,正部位、明賞罰,與士卒同饑寒、共勞苦,有功他讓予部下,有過他一力承擔,有戰他衝鋒陷陣,有賞他分予同僚,故深得士卒崇敬,樂於聽他指令調度。
有次他與西夏軍決戰於安遠,身負十處重傷,已然垂危,但聽敵軍又到,他掙扎而起,一馬當先,衝殺向敵軍,奮戰不屈;其部屬為他的拚死精神感召,也都擊退來犯之敵。
他帶兵打仗,進退有策,頭頭是道,深得經略判官尹洙賞識,帶他引薦當時的經略使韓倚和范仲淹。
范仲淹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不管在文才、武略、治水、進諫、軍事、革興等,都有建樹,連西夏軍中也私相戒議:「小范老子胸中有數萬甲兵!」范仲淹一向知人善任,一見狄青,聽之談吐,如獲至寶,格外禮遇。特送他一部《左氏春秋》,對他勸說:「作為一個將領若只知打仗,不知古今,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范仲淹勸他認真讀書,文武並修,又教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狄青極受感動,終於成為能在沙場上決勝,又能運籌帷幄,精通兵法,精悟是非,知進能退的大將軍。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蕭秋水心頭有一股熱血,禁不住也要跪倒狄大夫人身前。
老夫人忽正色道:「不可:漢臣不過常人也。他跟你們都是一樣,都想為國為民做點事。他只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宋人,他的大志也也正是諸位心中的大事,還得仗列位匡扶協力。他要的是為國為民大丈夫,有忠有勇好兄弟,而不是搖尾乞憐的亡國奴才!」
這老大人正是狄青養母。
狄青自幼雙親皆歿,全仗這位老夫人視狄青如同己出,歷當苦辛養育教誨,才能長大成人。是故狄青待之如親母。極盡孝道。
其實廣源州儂智高在廣南作亂,一度快攻,取得巨州,並沿巨江而下,一路勢如破竹,連破九個州,並包圍了大宋嶺南軍事要據:廣州。
儂智高領蠻兵所到之處,縱火殺掠、奸淫擄掠,無所不為,廣南一帶,哀鴻遍野,慘遭鐵蹄蹂躪。
宋仁宗先後派文官楊敗、余靖、孫河指揮大軍,往廣南討伐賊兵,惜因宋朝長年武備失修,都慘敗下場。儂智高乘勝追擊,許多州郡官兵都只望風而逃,儂智高連年勝利,氣焰更囂。
就在這危急關頭,威退西夏進犯的狄青挺身求請降旨讓他披甲上陣,出兵平亂。兩軍交戰,兩廣十虎等豪傑都為此役出了不少力,故給當地人尊為英雄,對狄青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安民保國,更是視同再生父母,感恩戴德。
儂智高見范仲淹督軍、狄青領兵,士氣如虹,且將一一迅速收復失地,軍民一心,他知難以力敵,便付出重金、許下承諾:誰能刺殺狄青,格殺范仲淹,他日若能南面為王,便冊封為「保**」,並封賜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統領水陸兩路英雄好漢,得一切功名利祿。
叛軍將以此為誘,號令「權力幫」和朱大天王的人,動用水陸兩路綠林人物相助。
「權力幫」以李沉舟、趙師容為首的一眾領袖、都不願直接出兵對抗狄青大軍,但暗下派了幫中高手,擄劫狄太夫人,以脅狄青,讓他投鼠忌器,諸多掣時,並可迫他掛冠退役,換作其他庸官懦將,皆不足畏矣。
他們雖有計算,但一眾白道武林的正義之士,卻先把狄太夫人護送到了浣花劍派,不讓蠻兵毒計得逞。
這便是狄太夫人暫住在浣花劍派的前因後果。
狄太夫人繼續道:「青兒戰於廣南,平亂賊黨,儂智高要捕捉老身與兒媳,以亂青兒作戰之心。我與兒媳,一走成都,一赴開封。我這一把年紀,生死並不足惜,只怕擾亂了青兒的鬥志,說什麼也得逃離奸人魔掌的。」
蕭西樓嘆道:「狄將軍為國殺敵,累了太夫人,我等雖非軍人,自當為國保護老夫人,但仍屢令夫人受驚嚇,實是惶愧!」
狄大夫人道:「蕭大俠客氣了,叨擾貴派,以致權力幫大舉進犯,塗炭生靈,這是老身的罪孽。」
蕭西樓正色道:「大將軍勇赴沙場,在下未及萬一;照顧太夫人,乃義不容辭之事,只要在下有一口氣在,定必死而後已,只是……只是這干來犯之徒,非同泛泛,權力幫除勾結西夏番子外,還與奸相呂夷簡等暗下私通,實力甚厚。」
狄太夫人嘆道:「正是。這一路上,我也遭到了屢次的埋伏,可恨身無長技,不然也想殺得幾個賣國賊子,以祭先烈。……這一路上,倒是張媽護我得緊。」
蕭西樓蹭然道:「稟告大夫人……張……張媽他於適才為人所殺……」
狄太夫人「哦」了一聲,蕭西樓等往左右靠邊而站,狄太夫人便看見了張臨意死而下倒的屍首。
狄太夫人晃搖了一下,蕭夫人慌忙扶住,道:「適才我在裡面,忽聽外面搏劍之聲,因守護太夫人,不敢離房,沒料……」
太夫人眼中有淚,但竭力不淌下來,好一會兒才道:「張媽不是女人,我是知道的。他是狄青的結義兄弟,特地喬裝以保護我,要我喚他作『張媽』」。
「我這條老命不足惜,但我死了,青兒會覺得他連累了老身,此心影響他的鬥志甚巨。」
「記得西夏番將遣人來告,青兒已被殺死,我和媳婦兒一顆眼淚也沒掉,不是不怕,而是不信,山河未復,狄漢臣不會死,也不能死!」
「可是蠻兵若抓到我,我就不會讓他們把我活著送到前線去,我寧死亦不可亂青兒之心,亦不能作人質勸降宋軍!」
狄大夫人一句接一句,說出了這幾句話,蕭秋水熱血填膺,喝道:「狄太夫人,我們絕不讓您落於敵人之手!」
狄太夫人看了蕭秋水一眼,目中凜威卻帶慈藹,道:「好孩子!青兒此時應在崑崙關、否則你真該見他一見!」
這一句話,如一個霹靂在蕭秋水心中,幻化成一個龍游九天的雷霆!
見狄青!
見狄青已成了蕭秋水畢生的心愿!
——先天下之憂,而憂。
這時候,朝廷上下,都有一種「恐軍人症」。主因是:宋朝初立,便事起於趙匡胤由軍士擁立,黃袍加身而奪孤兒寡母之天下,所以他自己和他的子孫亦懼同樣讓軍人推翻,只好把軍人永排除在外,不許參與軍機,邊疆一旦遇事,一概交文臣統率兵馬,致使強於弱枝,軍備久疏。
不過,一旦真正遇上了戰事,豈是書空咄咄、紙上談兵的文官可以勝任的!戎馬衝鋒、沙場決戰,原非儒生所能。狄青便在此時,以一傭兵,打出戰功,於上陣時頭戴銅面具,散發披肩,跨駿馬,持長槍,身先士卒,直奔敵陣,當者披靡,全身負傷無算,向不以之夸人;半生立功無數亦不自誇。
狄青成名立功之後,臉上還留有初為兵時所刺的面涅,宋帝見此,敕令他用藥除涅。
然而狄青卻自指其面,說:「陛下以軍功擢臣,從不查問及臣門第。臣所以有今日,皆此面涅之策厲耳。臣願留此以為士卒之策厲,不敢奉詔。」
他藉此表態,意謂永留軍中,別無二心。
由於范仲淹的引導,狄青熟讀兵法,得其要領,與正進犯謂州的西夏兵交戰之時,狄青所部迎敵之軍馬甚少,力量懸殊,處於劣勢,然而狄青仍以陣法取勝。
他無畏於敵眾我寡,以奇兵制勝。他先下令全軍盡棄弓彎,手執短兵,又密令改變原來鑼鼓信號,下令一聽到鑼鼓鳴響就停止前進,再聽則向後退卻,反而在鑼鼓聲后才衝殺向敵軍。兩軍接戰時,西夏兵見宋軍居然聞鼓而止,甚至倒退,以為敵方膽怯,正疏忽之驕慢之時,失卻戒備,宋軍在鑼息之際反而喊殺過來,奮勇爭先殺敵,西夏兵因而陣腳大亂,自相躁踐,死傷不計其數。
狄青以寡擊眾,奇兵突出,大獲全勝,但居功不矜,反而推功於屬下同僚軍士。
凡此種種不世功業,以一武夫能為國殺敵、為民除寇,都是蕭秋水對狄青心嚮往之、意仰慕之,只願有日得見狄大將軍,隨他馳騁中原、笑傲沙場、保家衛國安天下。
後天下之樂,而樂。
對方殺了張臨意,卻並不闖入振眉閣,挾持狄太夫人,究竟是什麼原故?
是因為來不及?還是……
蕭西樓也想不通,因怕狄太夫人難過,已請蕭夫人送太夫人回閣歇息。
「太夫人請安心,張老前輩的後事,我們自會妥為辦理。」
狄太夫人與蕭夫人進去后,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是好。
朱俠武忽道:「夜深了。」
蕭西樓道:「看來一切很平靜。」
朱俠武道:「以水淹火一役,權力幫已失主力。」
蕭西樓道:「看來如此。」
朱俠武道:「現在我們一定要做一件事。」
蕭西樓笑道:「睡覺?」
朱俠武也是斬釘截鐵地道:「睡覺!」
睡覺。
真正高手決戰的時刻里,不但可以緊,而且也要可以放。
爭取充足的食糧,充足的睡眠,可能對決生死於頃俄間,有決定性的幫助。
所以睡覺也是正事。
雖然這群武林高手的精神與體魄,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也絕沒有問題,但不到必要的時候,他們也絕不浪費他們的一分體力。
朱俠武道:「你我之間,只有一人能睡。」
朱俠武、蕭西樓是目前蕭府里的兩大高手,權力幫伺伏在前,隨時出襲,劍廬中又有不明身份的狙殺手,所以這兩人中,只有一人能睡。
蕭西樓道:「你先睡,我后睡。」
朱俠武道:「好。三更后,我醒來,你再睡。」
蕭西樓道:「一言為定。三更我叫你。」望向站立中而歿的張臨意,仰天長嘆道:「張老前輩劍合陰陽,天地合一。康出漁劍如旭日,劍落日沉。海南劍派辛辣急奇,舉世無雙。孔揚秦劍快如電,出劍如雪。辛虎丘劍走偏鋒,以險稱絕……只可惜這些人,不是遭受暗殺,就是中毒受害,或投敵賣國,怎不能一齊復我河山呢!」
晚鳳徐來,繁星滿天,蕭秋水忽然心神一震。
蕭秋水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忽然心神震蕩。
他只知道有一個意**,有一個線索,忽然打動了他的心弦。
但他卻也想不起,抓不住,剛才的意**是什麼。
繁星如雨,夜深如水。
等他再想起時,卻已遲了。
蕭西樓要求唐方與蕭夫人睡在一起,睡在振眉閣里,以保護狄太夫人。
唐方的暗器,不但可以殺敵,更可以懾敵。
能殺退敵人是好,但如果敵人根本不敢來,不驚擾狄太夫人,那當然是更好。
蕭秋水、鄧玉函、左丘超然三人也有睡覺,當然是輪流著睡。
他們是睡在「聽雨樓」。聽雨樓是浣花劍廬的總樞,也是第一線。
蕭西樓一向認為第一線就是最後一線;與敵人交鋒時,一寸山河一寸血。連半步也不能退讓。
蕭秋水是輪第一個睡,卻是睡不著。
夜風襲人。
——我要替你報仇,唐柔。
——我要為你報仇,唐大俠。
明月如水。
蕭秋水輾轉難眠,雖是悲憤的,但卻有一股簫聲似的悅意,自古遠的樓頭裡傳來,他心中老是憶起一首?族的山歌,那歌詞是這樣的:
郎住一鄉妹一鄉,
山高水深路頭長;
有朝一日山水變,
但願兩鄉變一鄉。
蕭秋水心想:唱的人真是一廂情願哦。作詞的人真是一廂情願啊,蕭秋水笑了笑,卻又把那歌再重複,在心裡悠悠唱了一遍:
有朝一日山水變,
但願兩鄉變一鄉。
蕭秋水想著心喜,唱著心悅,迷迷糊糊終於睡了。
夜涼如水。
一宿無話。
第九章掃落葉的人
四月十六。
忌:入殮,上樑。
七赤。
宜:沐浴祭祀。
四絕日凶一梁少取。星入正八座。
沖煞五八西。
清晨。
晨曦初現,夜露初降。
蕭秋水起來時,就看見蕭西樓在晨霧中,仰首望天,背負雙手。
霧大露濃,天空上竟出現一個奇景:月亮和太陽,各在東西,卻在同一片天空上遙對,彼此都沒有炫人的光華,只有獵然的哀靜。
蕭西樓點了點頭,轉身而去,蕭秋水也跟著走去。
按照慣例:晨祭祖祠。
在未祭祖之前,蕭西樓卻做一件平常不做的事,他先到「振眉閣」,向狄大夫人請安,並邀請唐方一齊去。
祭祖:本來祭蕭家祖先,跟唐方全然無關,連蕭秋水也不明白所以然。
蕭夫人卻很明白。
她本來也要去祭祖的,但腿上、臂上都有傷,更何況要守護狄太夫人。
唐方一跨出門,也明白了所以然。
門口停放著兩具棺木,一是張臨意的,一是唐大的。
權力幫雖被擊散,卻仍在劍廬邊外包圍,當然無法把遺體運出去安葬,但也不能隨便把棺木停放在任一處。所以只好暫停放在蕭家祠堂。
張臨意的遺體當由蕭西樓親自護送過去,唐大則要他的親屬來護靈,唐方自然是唯一和適當的入選。
蕭西樓出到門口,拍了拍手,就出現四名壯丁,抬起棺木,往「見天洞」緩步而去。
晨霧中,蕭西樓回顧,看見蕭夫人在門口,因腿受傷不便,故倚著門立,臉色一片清白,蕭西樓心中一陣愛惜,揮了揮手,道:「小心。」
蕭夫人深深地望著他,濃霧中,雙眸卻是一片清明。
那眼中含有無限意。
「你自己也要珍重。」
「你是浣花劍派的掌門,更要保重。」
「晨霧沁人,昨夜又一場劇戰,你要小心著涼。」
這些話都沒有說出來,可是蕭西樓心裡明白,蕭西樓要說的話,蕭夫人也心裡分曉。
二十餘年的患難與共,二十餘年的江湖險惡,蕭西樓與孫慧珊自己心裡比什麼都廠解,在那一段被逐出門牆的口子,茅舍苦練劍的日子,日落掩柴扉的口了,長街蝶血戰的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
不過也真的熬過來了。
蕭西樓舉步向前走,走人濃霧中,蕭秋水和唐方信步跟隨著。
蕭大人目送她那從來沒有感覺過老的丈夫,像豹一樣敏捷,像儒者一般溫文的丈夫,走入霧中后,她才深深地眺了一眼,霧中沒有人,她再掩上了門,用手揩了揩臉上的露珠。
唐方顯然也沒有睡好,或者根本沒有睡。
她眼睛是紅腫的,不單因為哭過,也是因為睡不好。
可是她眸子還是清明的,清亮得很倔強,她倔強的唇有一絲諷世的味道,但是臉上又是一片稚氣。
蕭秋水平日是最警醒的,然而卻睡得很甜,居然還夢見花和蝴蝶,又夢見一個人,在爬一座高入雲霧的山,攀爬一座艱陡的夭梯,爬到一半,夭梯突然倒轉過來了。等於他往深崖下爬去……想到這裡,他心中就很惶愧。
蕭秋水到「振眉閣」時,他心中突突地狂跳,唐方雖然失神,但仍有一種令人鎮定的美,像晨露一般清亮。
——哪裡像他自己,居然在大搏殺中,還作夢到鳥語花香!
前面四個壯丁抬著棺木,蕭西樓一行三人走在濃霧中,新鮮的空氣,清芬的花香,有鳥調啾,卻看不見在哪處枝頭。
蕭西樓嘆道:「真是個好天氣。」
唐方道:「今天天氣一定很好。」
蕭秋水道:「天氣好心情也好。」
他們三人說話,走在霧中,卻是三種截然不同的心情。
——蕭西樓手裡扣著劍柄。
——霧那麼大,敵人正好出襲,這莊裡一定有敵人,不知是誰,不知在哪裡。
——兩個小輩不懂事,自己得要提防,還要保護他們。
——秋水雖不如易人做事練達,但甚有才分,浣花劍派,要靠他發揚光大。
——唐大為浣花劍派而歿,蕭家決不能再對不起唐門,一旦有敵來攻,他一定要先維護唐方。
唐方右手扣了七顆青蓮子,左手抓了一把蓬針。
唐門是暗器大家,當然在濃霧中、黑夜裡,最難閃躲的便是暗器。
——你殺我大哥,我就殺你。
濃霧中正是別人暗算的好時機,但也是自己反擊的絕好良機。
只是,只是,只是在濃霧中,蕭老伯走在前面,而那蕭……他,他就走在自己身邊。
他可以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但是感覺到那個傢伙劍眉星目、一副劍試天下的樣子時,心裡忽然不自然來了。
她一定要……要不動聲色……可是為什麼要不動聲色?……什麼色?……哼,那個一劍挑開我面紗的人!
今天是好天氣,雖然濃霧使什麼都看不清楚,可是蕭秋水有好心情,也就是因為什麼都看不分明,他要立志做大事。
因為冥冥中讓他在這場戰役里遇見,遇見一雙美麗的眼睛,就算流再多的血,流再多的汗,也是值得的。
他原意為這雙星星般的眼,去衝殺,去奮戰,也許並不是為了愛,只是無由的心中一句喜歡。
因為喜歡,所以他心情特別好,好得要做大事,要與范仲淹在沙場上殺敵!
因為喜歡,他甚至不揣測她的感覺,但只要見著她就好。
因為他是蕭秋水,為了岑參的一首《登雁塔》一詩:「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夭宮。登臨出世界,瞪道盤虛宮。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下視指高鳥,俯聽聞驚風。」以及年僅二十七一舉及第、是登科進士中最年個一人白樂天的題:「慈恩塔下題名處,七十人中最少年」這兩首題詩,而遠赴長安、看大小兩雁塔的蕭秋水!
晨有濃霧會有好天氣。
好天氣也是殺入的好時節。
就在這時,一線旭日升起,射進了濃霧之中,耀開了千萬線七彩的波光。
太陽出來了。霧要散了。
蕭西樓舒一口氣,低首走入了「見天洞」。
「見天洞」門前那又聾又啞的老頭,翻著怪眼,側首望了一望蕭西樓,然後推門讓蕭西樓走進去,自己又拿著柄掃把,徑自掃起地來了。
這老頭雖又遲鈍又蹣跚,但是「見天洞」內部卻打掃得一塵不染,燭火常明,壁內各處有凹了進去的地方,供奉著一栩栩如生的神像。神像前是七星燈火,供奉拜祭的三牲禮酒,壇前架著一把劍。
一柄蕭家歷代風雲人物闖江湖的佩劍。
從架著的劍鞘之斑剝、陳舊、古意,可以見出這些已物化的英雄人物的昔日事迹。
棺運入洞中,抬進後房很大,足有百多副棺材,這些棺材都是蕭家子弟、浣花劍手,他們為浣花劍派而死,屍首也停放在蕭家祖祠的側房裡。
唐大、張臨意的屍首暫時安放在長廊上。
唐方垂淚,良久,抬頭,只見蕭西樓呆立於一座靈位牌前不語,蕭秋水也垂手在他身側。
這靈位牌上鐫刻:
「浣花蕭家第十八代宗主棲梧靈位」。
——這就是蕭西樓的父親,一劍創浣花的大宗師。
桌上香火煙霧繚繞,壁內神像,看不清楚,這時蕭西樓、蕭秋水正要跪拜下去,唐方忽然驚見,那壁內的神像,竟是一僕僮打扮的老人,正霎了一霎精光炯炯的眼睛!
唐方驚呼一聲,便在此時,那壁內的「神像」忽然自煙霧中躍出,出手一劍,竟似電光一般,照亮了室內,照驚了神台前拜祭的人的臉孔!
劍刺蕭西樓!
蕭西樓數十年如一日,只要逗留在「劍廬」,他每天晨昏,都去「見天洞」,拜祭祖先。
父親蕭棲梧的形像,他早已看熟了,他年少的一段時光,還是與蕭棲梧一起度過的,雖然父子之間有趙趄,但他還是最崇拜他的父親。
在祭拜的時候,蕭西樓自然不敢抬頭,蕭秋水更是垂著頭,桌上三牲禮品,加上香煙圍繞,要看也看不清楚,唐方站在遠處,反而可以看分明。
神像忽然變成了兇惡的魔頭,這是誰也料不到的事!
這時劍光便已到了!
劍如蛇般歹毒,直噬蕭西樓咽喉!
蕭西樓發覺時,已然遲了。
他先是一驚,立即拔劍,又是一驚!
那惡魔衝出煙霧,不是誰,竟是那在振眉閣負責打掃的愛抽旱煙的懶老頭——丘伯!
丘伯哪裡還是丘伯,他凶神惡煞,劍光如電,簡直是天外神魔1
這一驚再驚之下,出劍便遲,丘伯先發先至,蕭西樓劍方出鞘,丘伯的劍已至咽喉!
蕭秋水武功不及乃父,出劍更遲,劍只拔丁一半,眼看父親就要死在劍尖下!
這時突聽「嗖、嗖、嗖」三道尖嘯,直射丘伯!
四川蜀中,唐門唐方的暗器!
暗器當然可以後發而先至!
丘伯對蕭家究竟有多少高手的底細,十分清楚,孔揚秦等攻樓失敗,丘伯正想以自己的身份來獨領大功。
他滿以為狙殺蕭西樓后,以自己的武功,要殺掉這對年青男女,自然是綽綽有餘,卻沒料到,那站在遠遠的年輕而漂亮的女孩子,竟是唐門罕見的年青高手,唐方!
劍離蕭西樓咽喉不到半尺!
暗器離丘伯胸腹不及一尺!
蕭棲樓已拔劍,未出劍!
蕭秋水正拔劍,未離鞘!
先殺蕭西樓,還來不來得及,撥開暗器,
用另一雙手接暗器,這暗器有沒有毒?
丘伯猛想起武林中傳言里唐門暗器之毒,不禁打了一個冷戰,猛一反劍,回挽三道劍花,叮、叮、叮」撞開三道暗器,「奪、奪、奪」射入木樑上,只是三枚小小的蜻蜓,分紅、綠、藍三種顏色!
丘伯一撥暗器、立時大翻身,衝上神桌,只一點地,「呼」地一聲,宛若大鵬,掠了出去!
一擊不中,立時身退,真是高手所為!
一擊不中,蕭西樓已拔劍在手,加上唐門的高手,以及勇悍的蕭秋水,丘伯自忖必敗,所以他立時身退!
他想先殺蕭西樓,但先殺蕭西樓便無辦法躲得過「蜻蜓鏢」,他不願意與蕭西樓同歸於盡,既然不能殺人,便搶得先機逃遁,以免反被人殺!
一擊不中,立時就走,蕭秋水的劍才拔出來,蕭西樓剛刺了一個空,唐方的第二度暗器尚未來得及掏出來,他已掠出了「見天洞」!
唐方雖來不及再發暗器,卻來得及說了句:「我的暗器從沒毒!」
——蕭秋水心中一震,他想起這句話唐柔臨死前也說過:「我唐柔,唐柔的暗器從來都沒有毒……」
——直正驕做的暗器高手……是不必用毒的。
唐門暗器冠絕天下,其中不乏用毒高手,當然也有敗類,可是真正的唐家子弟,他們的暗器是不必淬毒。
他們的暗器,不但是兵器,甚至是明器!
他們在暗器上雕小小小小的一個「唐」字,這「唐」字代表了唐家的威信,暗器的宗師,甚至整個江湖的正義。
這哪裡再是一般人心中所認為的「暗器」而已?!
但唐方這一句話,卻幾乎氣炸了正在施展輕功逃遁中的丘伯!
原來剛才的暗器沒有毒!
只要他敢用手去接,便可以先殺蕭西樓,穩定了局面,就不會落得而今倉皇逃竄的情形了!
丘伯當時為之氣結,他但願沒有聽見唐方說那暗器是沒有淬毒的,這一氣,一口真氣幾乎換不過來。
他縱橫江湖二十餘年,這次之敗,實在是失之厘毫。
蕭西樓逃過險死還生的二劍,一定神,第一句便迸了出來:「辛虎丘!」
蕭秋水聽得一怔,蕭西樓已拔劍追出!
蕭秋水猛地吃了一大驚:辛虎丘,名列當世七大名劍之一,虎丘劍池,絕滅神劍辛虎丘!
辛虎丘居然便是在蕭家呆了兩年余,愛抽煙,平時連站也不穩的丘伯!
蕭秋水呆了一呆,不過也僅止怔了一下而已,他也立即隨蕭西樓追了出去,這時唐方與蕭西樓,早已遠在前面了。
七里山塘,盡頭處,是虎丘。
虎丘乃春秋時代吳王閱閻陵墓所在。
蘇州又名閨閻城,創城者就是吳王,根據《越絕書》有云:
「閱閻之葬,穿土為山,積壤為丘。發王都之士十萬人,共治千里,使象運土鑿池,四周六十里,水深一丈,銅墩三重,傾水銀為池六尺,黃金珍玉為鬼雁。」
當時吳越皆以鑄兵器聞名天下,吳王下葬時,陪葬名劍有二千餘柄,後來刺秦皇的「魚腸劍」,也是陪葬物,為暴雨雷霆所中,裂石碎磚,為荊軻所獲。
只是吳王的陵墓設計得十分周密,連秦始皇南遊,預掘此墓,以求名劍,尚不得尋。以及開山掘土,今存石家池塘,就是秦始皇發掘的遺迹了。
故曰劍池。
閏閻葬后三臼.山上出現一雙白虎,後人稱此地為「虎丘」。
虎丘劍池,名震天下。
而當世其中兩大用劍高手,皆出自於虎丘劍池者,有辛虎丘、曲劍池二人。
辛虎丘不但劍快,身法也快!
他掠出「見天洞」,掠人九迴廊,就見到一個老人。
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
這老人在掃著地。
辛虎丘認得他,他就是那個打掃「見天洞」的啞巴廣叔。
九年來,辛虎丘對蕭府上下無不了如指掌。
他連停也沒停,越過老人,一口氣掠過假山,穿過花園,到了長號。
要逃,就要快!
他一定要在蕭西樓號令未發動之前,先逃出蕭家。
只要逃出蕭家,自有權力幫在接應。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低著頭,僂著背,在長亭中掃著地。
這老人連頭也沒拾,卻正是啞巴廣叔。
辛虎丘倒抽了一口涼氣,卻停也未停,翻過長亭,越過池塘,到了黃河小軒門前。
卻見黃河小軒門前,也有一人在低著頭,屈著腰,在掃著地,很小心很小心地在掃著地,好像掃地是一件很偉大很專註的工作一般,天下間誰也不能驚擾他去做這件事。
辛虎丘瞳孔收縮,他不再飛過這老人頭頂,而是一步一步地走過了。
因為他知道,在他剛才飛身過去的剎那.這老人至少可以殺死他六次。
老人還是沒有動,還是在專心掃地。
辛虎丘走過去之後,才回頭,倒著走,走出十六八步,猛地吸了一口氣,返身就跑!
這一陣急奔,是運足了全力,穿過魚閣,到了振眉閣,眼看就要到聽雨樓,忽見樓下有一人。
樓下有個老人在掃著地。
清晨,靜謐,落花滿徑,只有這老人掃地的沙沙響聲。
辛虎丘站定,一步步地走過去,每一步的距離、姿勢、氣態,都是一樣的。
他已落在敵人的包圍中,他絕對不能再疏忽大意。
既逃不過這障礙,就只有擊倒它!
走到距離老人十一尺的地方,老人的掃地聲忽然停了。
辛虎丘也就停了,緩緩抽出了他的旱煙。
他愛抽的旱煙。
老人依然垂著頭,倭著背,對著滿地的落花,唱息道:「昨夜的落花真多。」
辛虎丘這才變了臉色道:「我曾費了三天三夜來觀察你,你連夢話都沒有一句,然而我今天才知道你不是啞巴!」
老人笑道:「我也不是聾子。」
辛虎丘變色道:「我曾用銅鈸忽然在你耳邊乍然敲響過!」
老人笑道:「可惜你到我背後的腳步聲,卻先銅鑼而響起。」
辛虎丘張大瞳仁,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究竟是誰?」
老人緩緩抬頭,眼睛眯成一條線,笑道:「浣花蕭家蕭東廣,你聽過沒有?」
他一說完這句話,身子就暴長,眼神有力,背也不駝了,一下子猶如身長七尺,天神一般!
這時聽雨樓下,蕭西樓、唐方、蕭秋水均己趕到,連聽雨樓上的朱俠武、左丘超然、鄧玉函也聞聲而至。
他們只見樓下小亭中,雨個僕人打份的老人在對話,但忽然又感到刺人的寒意,迫人的殺氣,然後那駝背老人忽如天神一般,說出了那句話!
蕭東廣!
蕭秋水一震,興奮又惑然望向他父親。
只見他父親臉色神色很愴然,好似憶起什麼從前往事似的,輕輕地道:「其實廣叔叔就是你親伯伯,二十年前就名動天下的『掌上名劍』蕭東廣!」
蕭東廣原是浣花劍派創立者蕭棲梧的私生子,因為名份不正之故,蕭東廣的輩份雖比蕭西樓長,但卻隱姓埋名,掌管蕭家庶務。
蕭東廣的劍,是有名的「古松殘闕」,半柄殘劍,把浣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聲名還在蕭西樓之上。
待蕭東廣權力漸盛時,蕭棲梧又病逝,蕭西樓因娶孫慧珊而被逐出門牆,便發生了內外浣花劍派之爭。
在這一場鬥爭之中,蕭東廣做下了許多無可彌補的錯事:他中傷蕭西樓,拒絕讓他回來,其實蕭棲梧臨終的遺意是要蕭西樓主掌院花劍派的,蕭東廣為求毀滅證據,甚至狙殺證人,迫害前輩,更做下了許多滔天罪行,最後蕭西樓與孫慧珊終於重回蕭家,合敗蕭東廣后,饒而不殺,蕭東廣才痛悟前非,不言不聽,抵死不恢復當日身份,只願作一奴僕,永遠奠掃祖祠之地,且要求蕭西樓夫婦絕不要指證他就是當日叱吒風雲的「掌上名劍」蕭東廣!
所以武林中人人都以為,浣花劍派內外之爭一役中,蕭東廣己然斃命,卻不料他仍在蕭家劍廬中,作一名天天打掃的老僕人,來減輕他自己罪孽!
蕭東廣井沒有像傳聞中一般地死去。
蕭東廣就站在他面前。
辛虎丘不再逃避,因為他知道已被包圍;他要殺出去,第一個要跨過的便是蕭東廣的屍體。
他屈居蕭家兩年又七個月,卻不知劍廬有蕭東廣此等高手。
蕭東廣十九年前便以一柄「古松殘闕」斷劍,力敵「長天五劍」,歷三天三夜,不分勝敗,當時有人把他名列七大名劍之首,直至蕭西樓統一了內外浣花劍派,蕭東廣銷聲匿跡后,蕭東廣的名字方才在七大名劍中刪去。
只是二十年後的現在,蕭東廣的劍是不是還一樣鋒利?
辛虎丘緩緩拔出了劍。
他的劍是從煙桿里抽出來的。
劍身扁長而細,短而赤黑,劍一抽出,全場立時感到一種凌厲的殺氣。
辛虎丘的劍遙指蕭東廣身前地上,凝注不動。
風搖花飛,蕭東廣身前落花,飛揚而去。
這又扁又鈍的黑劍,竟有如此的魔力。
蕭東廣看見這把劍,眼連眨都沒有眨過。
他知道以辛虎丘的劍光,確可以在眨眼間殺人。
一眨眼的時間,甚至可以連殺三名高人。
蕭東廣居然仍笑得出來,嘆道:「扁諸神劍,果是利器!」
辛虎丘雙眉一展,怒叱道:「拔你的劍!」
蕭東廣沒有答他,仍然握著掃把,道:「二十年前,你辛虎丘與曲劍池齊名,同時進入當世七大名劍之列,本心滿意足,但你年少氣做,要找李沉舟決一死戰,李沉舟是權力幫幫主,是武林中公認的第一高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只見辛丘虎汗涔涔下,出力地握著短劍。
蕭東廣又道:「李沉舟向不留活口,但那一役你並沒有死,對這件事,我一直都很懷疑;後來才知道你已隨著孔揚秦投入了權力幫。」
辛慮丘胸膛起伏著,但沒有說話。
蕭東廣又道:「兩年前,你來了浣花蕭家,我當時也未懷疑到你身上,直至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你知道我怎麼發現你的身份?」
辛虎丘不禁搖頭,蕭東廣反而不答,向蕭西樓道:「權力幫三年前便命人潛入蕭家,居心叵測,深謀遠慮,早有雄霸天下之心,看來武林中門派中披卧底的也不在少數。」
蕭東廣這才又悠悠接道:「直至你忍不住,三個月前,終於借酗酒之痛,其實暗自潛出堡去,跟人比劍決鬥,恰巧又被我撞見,才知道的。我還知道你不單是卧底的,且還是『九大十地,十九人魔』中的一魔!」
辛虎丘臉色陣青陣白,無詞以對;蕭東廣仍然笑道:「李沉舟命你卧底蕭家,久未發動,使你忍不住躍躍欲試,是不是?想『絕滅神劍』名震江湖,若不在江湖上繼續搏殺,又如何能保有『當世七大名劍』的地位?」
——辛虎丘既想獲得權力,故聽命於李沉舟;但又不甘於沉寂,故藉酒醉為名,暗自潛出蕭家,蝶血江湖。
——卻也因此被蕭東廣瞧出了破綻。
——這幾年來,辛虎丘的確揚名不墜,而蕭東廣確日漸消沉,此為代價,而今落得如此險境,豈不是亦以血汗換來的?
辛虎丘沒有說話。蕭東廣道:「你的扁諸劍名動江湖,你之所以經常練劍有成,一方面也基於二十四年前於虎丘巧獲扁諸劍息息相關,只是,」
辛虎丘雙眉一揚,禁不住道:「只是什麼?」
蕭東廣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的劍叫做『古松殘闕』,以劍比劍,咱們可以平分秋色,誰也討不著便宜。」
蕭東廣外號「掌上名劍」,用過武林中三十六柄寶劍,到最後才用這一柄斷劍,這斷劍就是「古松殘闕」。
蕭東廣是著名的鑒劍名家,他品評的劍,自然錯不了。
辛虎丘望著掌中無堅不摧的利器,心中竟尋不到昔日與人對敵時那無堅不摧的信心。
蕭東廣冷冷地道:「更重要的是,還有一點……」
辛虎丘望向蕭東廣咬緊牙關而不發問,蕭東廣深深地望了辛虎丘一眼,然後道:「這三年間,你無時無刻不想著出去試劍;而我二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在練劍。」蕭東廣笑了一笑,驕傲地道:「同樣是二十年,你急於比劍,我專於修劍。二十年前,我已名列當世七大名劍;二十年後,我的劍法已在張臨意之上。這戰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殺你,你,完全沒有機會!」
辛虎丘大汗如雨,握劍的手激顫著,厲嘶道:「拔你的劍,動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