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紙上風月覓知音
夏末的風飄雲動皆有些慵懶之感,湛藍的天空映照在與世隔絕的東苑裡,更添了幾分愜意氛圍。陽光透過窗戶淺淺地灑進書房之內,早已失去原先的灼烈,只餘下綿暖光輝。
轉眼間,晗初已在東苑住了十餘日。她每日的差事並不繁重,甚至可以說是清閑。自雲管家和淺韻走後,她便負責去書房侍奉筆墨,還有每日清晨去花圃里采一斛露珠,為雲辭煮水煮葯。
這些日子裡,晗初終於發現雲辭的生活是多麼簡單,沒有盛大排場、沒有諸多僕從,與她慣常所見的公卿子弟大不相同。
身邊唯有侍婢淡心貼身侍奉;洒掃庭院的差事由侍衛竹影兼任;吃穿用度都是沈予派人吩咐茶茶,再由茶茶親自送來東苑。
與雲辭相處了十餘日,晗初也算摸到了他的脾性。直至覺得彼此已熟稔起來,她才敢將一件揣在心頭的大事告知對方。
這一日在書房侍奉,覷著雲辭空閑之際,晗初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團,展開奉至他面前。紙上是一首長詩,題為《朱弦斷》:
風月滿客錯觥籌,常聽逢迎與嬌嗔。
忽聞美人香魂殞,四座公卿倏嗟嘆。
遙想妃瑟環鳴聲,迄今繞樑動婉轉。
流水落花傳湘浦,芙蓉泣露笑香蘭。1
玲瓏七竅當如此,衷腸一曲斷巫山。
人心重利多輕賤,萬籟寂寥浮世難。
吾自緣慳琴簫合,君赴九霄彈雲端。
世間再無痴情事,休教仙音淚闌干。
詩的末尾還有一句小注,「醉花樓驚聞晗初香消玉殞,感懷而作」。
雲辭對著這首詩細細讀了一遍,嘆道:「雖然平仄不甚押韻,但勝在真情實感,也算一首好詩。」言罷他又呢喃小注里的那個名字,問道,「晗初是個青-樓女子嗎?」
晗初默然點頭。
雲辭見她面有戚色,有些疑惑:「你想說什麼?」
晗初沉吟一瞬,朱唇微啟,默默說了三個字:「小侯爺?」
雲辭搖了搖頭:「子奉習的是魏碑,字體蒼勁峻逸;這首詩寫得雲雷變幻,應是草書,並非子奉所作。」
他又垂目掃了一眼手上的詩,繼續道:「更何況這上頭寫著『吾自緣慳琴簫合』,據我所知,子奉不會吹簫。」
晗初聞言,面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再度沉默起來。
雲辭又解釋道:「子奉雖然風流,倒也不算是文人雅士。他功夫不錯,若非文昌侯愛子心切,早就送他去軍中鍛煉了。聽聞統盛帝也是欣賞他于軍事的見解,才收了他做螟蛉之子。」
雲辭說完,見晗初仍舊怔怔看著自己手中的詩,便笑著遞還給她:「你們這些姑娘家都是傷春悲秋的,淡心看話本子也要哭上兩三日。不過我看這首詩所寫,也委實是一樁才子佳人的憾事。」
晗初卻沒有聽見雲辭的話,仍舊垂著雙眸,心思仍舊在這首《朱弦斷》上。
這首詩怎會在沈予身上揣著?既然不是沈予所作,又會是誰?晗初能肯定並非赫連齊所作。她跟了他半年之久,也算對他有些了解,赫連齊雖雅好音律,但不擅長樂器。
晗初的心思轉了幾轉,到底還是尋了紙筆,對雲辭寫道:「京州城裡哪家子弟擅簫?」
雲辭看了一眼晗初的問題,坦誠回道:「我並非京州人士,並不知曉。」話到此處,他腦中突然蹦出一個名字,便淺笑補充,「不過南熙九皇子擅簫,倒是天下皆知。他名為『聶沛瀟』,還真是日日佩簫,從不離身。」
九皇子聶沛瀟?會是他嗎?晗初記得自己掛牌那日,九皇子是化了名去捧場的。可她當時滿腹心思都在赫連齊身上,便沒有選九皇子做入幕之賓。所幸九皇子也很有風度,並未以權勢相逼。
晗初不禁低眉再看手中的詩——「風月滿客錯觥籌,常聽逢迎與嬌嗔」。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句,她竟能感受到作詩之人的空虛,想必那人也知曉,公卿之間的往來大多是虛偽逢迎。
「吾輩旁觀者讀此詩,都是嗟嘆不已,若晗初仍在世,必定大為動容。」雲辭隨意地品評起來,也打斷了晗初的思緒,「你且看著,此詩日後若流傳出去,最後四句必定被世人奉為佳話。這作詩之人也算是晗初的知音了。」
是啊!的確是她的知音呢!雲辭一語戳中她的傷口,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雖說往事不堪回首,可看到這首詩,晗初也多少感到一絲安慰。想來此生是無緣見到這個作詩之人了,即便日後能見到,縱使相逢應不識吧。
想著想著,晗初只覺眼眶腫脹,鼻尖也傳來些微酸澀。她默默將詩珍之慎之地收入袖中。
這副小女兒模樣落在雲辭眼中,換來他一句感慨:「倘若晗初在世,也換不來這首《朱弦斷》。正是她香消玉殞,才贏得這位知音。可見世上一切凄美之事,都是人命與血淚凝成,故而一想,沒有也罷。」
晗初聞言看向雲辭,一雙水眸已是隱泛淚光。是啊,她從不是傷春悲秋的小女子,若是一死才能換來一個懂她的人,她寧願獨自活著。
尤其是在琴兒死後,她已愛惜性命勝過一切。從這個程度上看,雲公子也變相算是她的知音了。只是這份知音之情,他給的是出岫,並非晗初。
如是一想,晗初更為唏噓不已,遂再次執筆寫道:「這世上能尋到一雙相知之人,也算奇迹。」
「奇迹……」雲辭將目光從紙上移開,緩緩看向她。
有時世事便是如此玄妙。許多人相交一生,也不曾相知;而有些人傾談片刻,已是相逢恨晚。恰如此刻的雲辭,默默念著晗初寫就的這句話,有些東西便在心底滋生開來,潤物無聲。
即將到來的正午使陽光顯得逐漸濃烈,也為眼前的啞女披了一層金色的薄紗。雲辭忽然覺得這少女變得五彩斑斕,有那樣一瞬間,刺中了他的雙目,耀眼灼烈。
但云辭尚且不曾意識到那是什麼,只兀自想著,今日這個情景大約會留存在他的鮮活記憶之中。至於「相知」二字,實在太過沉重,斷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尤其他這種富貴短命之人,還是不要去奢想了。
雲辭適時將注意力轉到別處,執起晗初寫的字,斂笑岔開話題:「你的字不算好看,不過收筆之處很有幾分韻味,若是再練一練,應能寫出一手好字。」
說著他已從輪椅上站起,轉身從後方的書櫃取下一本字帖,遞給晗初道:「女子多習簪花小楷,你閑來無事臨摹這帖子,想來會有所幫助。」
然而此時晗初早已聽不進去雲辭的話,只是震驚地看著他,伸手指了指他的雙腿,好似是意外他能站起來。
雲辭見狀又笑了:「我坐輪椅,並不意味著我不能行走,只是身子不好罷了。」他仍舊手執字帖,再次對她重複道,「字帖給你。」
晗初原本以為這位謫仙般的雲公子身有殘疾,可如今瞧著,倒是她多慮了。她見雲辭手中一直拿著本字帖,便在紙上寫道:「為何給我字帖?」
「以色事人,必不長久。你日後嫁人,若想贏得夫家的尊重,須得有一技傍身。多看書習字,總沒有壞處。」雲辭如是笑回。
以色事人,必不長久……晗初只覺大為觸動。她不知雲公子是否對每一位下人都如此著想,可對她來說,這番厚待已是極為難得。
這樣的人,實在不應該身患殘疾。所幸只是一場誤會。晗初此時只顧著動容,反倒忽略了雲辭的蒼白面容,也未曾察覺他有些體力不支。
恰好時辰已不早,雲辭見晗初又開始出神,便笑道:「該用午飯了,去膳廳吧。」
晗初依言點頭,忙將案上收拾齊整,又把字帖收入袖中。
「走吧。」雲辭見她收拾妥當,才緩緩起身,慢慢移步走出書房門外。晗初則悠悠地在他身後跟著。
她開始只覺得雲辭走得極慢,一步一步很是沉穩。可因為是跟在後頭,看不見雲辭的表情,便也沒察覺有何異樣。
待主僕二人一前一後走到半路,雲辭停頓的時間越來越長,肩膀也微微聳動起來,好似是在吃力呼吸。晗初這才發覺不妥,連忙繞到雲辭面前,見他面色蒼白,額上冒著冷汗,表情隱忍而剋制。
晗初嚇壞了,連忙伸手攙扶著雲辭。豈知剛一握住他的右臂,只覺一股重量撲面而來,將她整個人都壓倒了。晗初猝不及防,踉蹌一步,已帶著雲辭一併仰躺在了地上。好在他們碰巧路過一片草圃,泥土鬆軟,摔在地上倒也不大疼痛。
晗初顧不得自己是否受傷,連忙將雲辭扶起,目帶關切地詢問他的傷勢。
「無妨。」雲辭勉強笑了笑,臉色卻更顯蒼白。晗初見狀急得發慌,又不知他到底傷在何處,只恨自己失了聲,問不出話來。
便在此時,不遠處響起一聲喝問:「你們在做什麼?!」
晗初循聲望去,但見一個湖藍身影與一個鵝黃身影匆匆而來,正是沈予與淡心,兩人皆神色緊張。
淡心娥眉緊蹙一路小跑過來,見到雲辭的情況,登時惱火,不問因由地斥責晗初:「你不知道主子的身子不好嗎?還讓他走這麼遠的路?」
「晗……你做什麼!」此刻沈予也已趕到,他想喚晗初的名字,剛出口又轉了話音。這一次他也惱了,連忙將雲辭從地上扶起,焦急地詢問:「挽之,你哪裡不舒服?腿上還有力氣嗎?」
「我沒事。」雲辭倚著沈予站起來,臉色依舊不大好。
沈予忙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了兩粒藥丸。雲辭毫不遲疑地送入口中,吞咽而下。
沈予這才轉看晗初,對她厲聲呵斥:「你還杵著做什麼!趕緊去找輪椅來!」
晗初被沈予的暴怒嚇了一跳,起身便往書房方向跑。
與此同時,雲辭的臉色也緩和了些,蹙眉對沈予道:「你疾言厲色什麼?她並不知情,是我自己要走路的。」
沈予聞言,愧疚之餘更添惱怒。他眉峰緊蹙,一張稜角分明的俊顏已變得深邃而嚴肅:「你逞什麼強!若不是我隨身帶著止疼葯,你怕是要疼死在這裡!」
雲辭別過臉,不去看沈予的愧疚與驚怒,目光淡淡不知落在何處:「是我私下停了葯。承襲爵位在即,我不想一輩子依靠輪椅與拐杖。」
「挽之……」聽聞此言,沈予幾乎要落下兩行男兒清淚。多年前的歷歷往事再次湧上心頭,那種自責、愧疚與虧欠,無人能夠體會。
他沈予自問光明磊落,生平唯一的混賬之處便是風流成性,除此之外,也算得上頂天立地。然他唯獨欠了一人,竟是這輩子也還不清了。
大熙王朝自開國以來便榮授的離信侯府,迄今已傳承數百年的離信侯府,南北兩國君主都要給以三分薄面的離信侯府,這唯一的嫡出世子,被他年少時的一個玩耍之舉給毀了!
每想到此處,沈予都恨不能殘廢的是自己!如果要他付出生命來換回雲辭一雙腿,他會毫不猶豫!
可終究是沒有這個「如果」。他便也只能時刻活在痛苦與自責當中,還連累了文昌侯府上上下下,欠了雲府天大的人情。
自己近年來流連煙花之地,以美色與美酒自我麻痹,歸根結底,這便是最根本的緣由。
深得神醫真傳又如何?潛心研製療方又如何?他沈予不求起死回生的妙手,只求能治好一個人的一雙腿。
但到底只是個奢侈的妄想。
「挽之……」沈予看著雲辭天人一般的清冷容顏,已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唯有沉默以對。
雲辭的神色仍舊淡然出世,就連說出的那句話也是雲淡風輕,彷彿只是一句尋常的問候,看不出一絲怨憤與傷感。
這才令沈予更為自責。一時間,氣氛靜默得過分。有些不想提起、不願戳破的東西,險些便要蹦出來。
所幸,晗初的去而復返解救了三人。但見她神色愧疚而焦急,推著一張輪椅急匆匆跑來,那額上滲出了香汗,鬢髮也有些凌亂,綰髮的簪子早已不知去向。
沈予頭一次見到晗初如此慌亂與失態,說不心疼是假的,可只要關乎雲辭,他便會方寸大亂。再者這一次雲辭出事,晗初的確難逃其咎。
沈予到底還是生氣,刻意忽略晗初,冷著臉將雲辭扶到輪椅上,又對他道:「先去用飯吧。」說著便親自推著雲辭離開。
淡心緊隨其後,亦是默不作聲。
雲辭側首望了晗初一眼,原是想要出語勸慰,又擔心自己火上澆油,惹得沈予再責罵她一番,於是只得住了口。
晗初立在原地,看著那三人漸行漸遠。肩上,有些痛呢!應是方才摔倒時,恰好被滑落的簪子扎到了后肩。可心裡的愧疚抵擋過了髮膚的痛感,她選擇靜默離去。
夏季衣衫本就單薄,不消片刻工夫,晗初的左肩已洇出了大片血色。許是前兩個月被明瓔折磨得多了,她倒不覺得很疼,連后肩滲血都未曾發覺。就這般回到東苑書房之內,伏在偏廳的小案上沉沉睡了過去。
她是被一陣輕微的痛癢感弄醒的。只是稍稍動了動身子,便聽聞身後傳來嬌滴滴的警告:「別亂動!」
是淡心的聲音。
晗初只得維持著伏案的姿勢,而肩上被藥膏蜇得痛癢難耐。
「自己受了傷,怎麼不知道吭一聲?即便不會說話,都不曉得疼了嗎?你逞什麼強?」淡心在身後低低斥責,語中帶著幾分負氣、幾分關切。
晗初雖然沒有回頭,也能猜到她此時已是口硬心軟。如此想著,不禁抿唇笑了起來,也牽扯到了肩上的傷口。
「還笑!你自我折磨一番,連帶主子也被折騰一番,很歡喜嗎?」淡心的聲音又提高兩分,「你可知曉你肩上被一截斷裂的玉簪子扎了進去,險些拔不出來?」
竟這樣嚴重嗎?不過是肩上有些隱隱作痛罷了。晗初輕輕側首,對淡心做了個口型:「多謝。」
此時淡心恰好為晗初敷完了葯,便撩起她身上的薄紗,重新為她穿戴好:「謝我做什麼,為你拔簪子的又不是我,你還是去向主子道謝吧!」
是雲公子替她拔的簪子!晗初頓覺無地自容。自己傷在左肩靠後的位置……那豈不是說,雲公子瞧見了她裸露的左肩!還得解開她頸上兜肚的肩帶!
不想還好,一想起這治傷的手段,晗初連耳根子都紅了一片。
淡心瞧她這副模樣,輕哼一聲:「你有什麼可臉紅的?醫者哪裡還分男女之別!拔簪子時你睡得沉,主子怕你疼醒,便在傷口上敷了麻沸散。你可當心了,一會子藥效過去,必定疼痛難忍。」
難怪自己方才睡得如此之沉,竟不知道有人來為她處理傷口。晗初心下又增添幾分感動,便對淡心行了一禮,表示謝意。
淡心素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物,此刻瞧見晗初如此乖順,方才的火氣也消了大半,又道:「主子吩咐了,許你休養十日,不必去書房侍奉。」
晗初死命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無大礙。
淡心見狀嘆了口氣:「你可別再逞強了,主子既然說了,你就好生歇著。不過是我受累一些,伺候了主子,再來伺候你吧!」
自那日起,晗初便暫時卸了差事。她成了東苑裡最清閑的一個人,說是來做侍婢,反倒像是來享福的,每日悶在自己的屋子裡,喝葯、練字,打發時日。
她很想為了肩傷之事去向雲辭道個謝,可每每想起他是如何為自己拔簪子的,又覺得羞於開口。如此耽擱著,始終沒能尋到妥當的機會。
眼看十日假期將過,這一日晌午,淡心得了空,又跑來為晗初換藥:「主子給的藥效果奇好,你這傷口好得真快,眼看便要痊癒了。」淡心邊敷藥邊說道。
晗初輕輕點頭,表示贊同。
淡心的手指觸碰到晗初裸露在外的香肩,感到她的肌膚有些微涼,便順勢抬首望了望窗外,嘆道:「夏天這麼快便過去了。」
話雖如此說,可南熙四季如春,即便到了秋季,也並不覺得太過寒涼。
淡心又是一陣自言自語:「要做秋裝了。」她仔細為晗初系好兜肚的肩帶,幫她理好衣襟,「你看看你,好歹也是小侯爺的人,都沒幾件換洗衣裳。這次做秋裝,左右也是小侯爺掏銀子,咱們就狠狠敲他一筆,做幾件好看的。」
她笑著囑咐晗初:「尤其是你。我們再有兩個多月便回房州了,你卻要一直跟著小侯爺,還不趁機多攢些吃的穿的,省得往後茶茶苛待你。」
晗初聞言只覺好笑,忙取過紙筆對淡心寫道:「我不需要。」
「怎會不需要?女孩兒家誰不喜歡胭脂水粉、好吃好穿?」淡心挑著秀眉看向晗初,她自恃比晗初大一歲,早已自稱姐姐,「這樣吧,那些胭脂水粉、花樣布匹,我都開口索要兩份。待送來東苑,姐姐讓你先挑!」
晗初再次搖頭。
淡心見她連番推辭兩次,頗有些嗔怪的意味:「我真是恨鐵不成鋼!你這性子,活該被茶茶欺負!」
「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負?」晗初再寫。她有些意外,自己從未提及在西苑的舊事,何以淡心會知曉?
淡心再瞥了晗初一眼,冷哼一聲:「這還用猜嗎?她那樣子專挑軟柿子捏!我瞧著她就不順眼!聽說也是打小在青-樓浸淫過,難怪幺蛾子一隻。」
淡心說完又去看晗初,見她面色一沉,還以為是被自己說中了心事,又安慰道:「你放心,她以後若敢再欺負你,我便一狀告到小侯爺面前,替你出氣。」
豈知晗初卻執筆再寫:「青-樓里都是幺蛾子嗎?」說完還抬眸看向淡心,眼神里頗有些鄭重的意味。
淡心不知怎的,陡然有些彆扭起來,撇嘴道:「也不盡然,你看那些話本子里,多少千古佳人不都是出身青-樓嗎?不過茶茶絕對是個幺蛾子!」
聽淡心這般一解釋,晗初也釋懷了。她再次淺淺一笑,眸光里又轉回了幾分溫柔清麗。
「變臉比翻書還快!」淡心見狀,兀自喃喃一句,又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我得去侍奉主子了。」
晗初也站起身來,準備相送。
淡心掃了一眼略顯凌亂的桌案,順手將敷藥用廢的紗布和晗初寫字的紙張一併收拾了,還不忘無奈地自嘲:「果真是做下人習慣了,我可見不得桌子上亂七八糟。」說著她已匆匆起身往外走,晗初一路將她送出院外。
淡心從晗初那裡出來,徑自去了雲辭的書房,只在門外低低稟了一句「主子」,便邁步跨了進來。
雲辭從案上取過一張藥方遞給淡心:「明日起讓出岫改喝這個方子。」
淡心撇了撇嘴,將藥方收入袖中,一改往日的牙尖嘴利,默不作聲。
雲辭不甚在意地掃了她一眼,又問道:「不高興?誰惹你了?」
「沒人惹奴婢。」淡心心情低落地回道,「只是奴婢覺得,您對出岫太好了,奴婢有些吃味兒。」
雲辭正欲落下的一筆就此停在半空中:「哦?說說看,我對她如何好了?」
淡心輕輕一哼,回道:「她不過是個暫且來侍奉的啞女,您不僅為她取名字,還特意開方子為她治喉疾,可不是對她好嗎?」
雲辭淺笑著,並未回話。
淡心再道:「她肩上被簪子扎到了,小侯爺與奴婢都沒發現,唯獨您眼尖瞧見了,可不是特意留心了嗎?」
雲辭索性停下筆,饒有興味地看著淡心。
「您原先讓她來書房侍奉,如今許她告假十日,可不是擔心她肩傷未愈,怕她磨墨牽動傷口嗎?」
聽聞淡心的長篇大論,雲辭終是笑出聲來:「我自己都未曾多想,你倒是比我想得還多!」
「不是奴婢多想,是您對出岫太好了!」淡心越想越是吃味兒,「若不是您向來不近女色,奴婢都要以為您看上她了!」
雲辭聞言有一瞬的迷惘,眸光里又閃過幾分意外之色。他鮮少如此肅然地看著淡心,反問她:「我待你和淺韻不好?」
「自然是好的。但奴婢與淺韻姐姐跟隨您多年,出岫不過才來了二十餘日,豈能同日而語?」淡心擲地有聲地反駁。
的確不可同日而語。雲辭忽然沉默起來。良久,他才再次提筆,頭也不抬地對淡心道:「既如此,明日便教她回西苑去吧。」
「哎喲!我的好主子!權當奴婢沒說過!您可不能送出岫回西苑。」淡心連忙道,「好不容易找來個奴婢瞧著順眼兒的,您將她趕回去,奴婢的差事可就重了!」
「那你還在這裡胡說八道。」雲辭的臉色仍舊肅然,語中帶著些許斥責,「出岫一個姑娘家,你這麼說,可想過她的名譽?可想過子奉的心思?」
淡心咬了咬下唇:「不過是咱們主僕間的玩笑話,您何必當真!再說了,眼下可不能讓出岫回去。您有所不知,那個茶茶會欺負她的!」
「你如何得知?出岫告訴你的?」
「可不是,我不過兀自猜測幾句,她便承認了。」淡心想起方才從晗初那裡收拾的紙條還沒扔掉,便拿出來做佐證,「她寫字的紙條還在我這兒呢!」
雲辭接過攥成一團的廢紙,打開來看,一眼便瞧見上頭寫著一句話: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負?
此時淡心也走到雲辭一側,伸手指著這句話:「喏!就是這句。奴婢不過隨口一提,出岫便承認了。」
雲辭卻沒有任何反應,順著紙條再往下看,又看到一句:青-樓里都是幺蛾子嗎?
見了這一句,雲辭才輕笑出聲:「怎麼又說到青-樓里去了?」這令他想起品評《朱弦斷》的那一日,出岫彷彿對青-樓女子的際遇頗多感慨,果真是傷春悲秋的小兒女心腸。
雲辭再將紙條上的幾句話從上到下瀏覽一遍,原本是想從中檢閱晗初的字練得如何,可大致一掃,他發現了一個問題。
紙條上的這些字,並不是簪花小楷,甚至不是晗初從前的筆跡。反倒有三分像是……他的字?
雲辭越看越覺得詫異。他自己習的字是頗難練成神韻的瘦金體,這種字體講求筆跡瘦勁,運筆快捷,轉處藏鋒,提頓飄忽。他所習多年才得了幾分真諦,可這少女才練字幾日?竟有三分相似了。
雖說筆跡仍舊稚嫩,但那份天骨遒美、側鋒如蘭之感已隱隱生出,帶著女子寫瘦金體的別緻韻味。
暫且不說瘦金體極難練出成就,單看短短几日工夫便能寫出兩三分內涵來,已足以令雲辭大為驚喜。女子習瘦金體,這還是他知曉的第一個!
雲辭看著這紙條上的字,已有些按捺不住。他沉吟片刻,對淡心命道:「出岫的肩傷可好些了?明日讓她來侍奉筆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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