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看畫又當畫中人
當日黃昏,晗初便聽淡心說起了此事。是以第二日,她早早便起了身,前往書房等候侍奉。時值卯時,雲辭尚未前來,她便兀自收拾著書案,又順手挑揀了兩張雲辭寫過的草紙,仔細觀察運筆之法。
直看了小半盞茶的工夫,侍衛竹影才推著輪椅來到書房門前。晗初聽見門外的響動,連忙出去幫忙,與竹影一起攙扶雲辭跨過門檻,坐到書案前。
這一次,雲辭倒沒有推辭,只是淡淡道:「走兩步也無妨,子奉太緊張了。」
竹影有些怨怪地瞥了晗初一眼,才低低回道:「小侯爺吩咐了,您得好生歇著腿腳。」
晗初自知竹影是為了十日前的事在埋怨自己,面上登時浮出三分愧疚。
雲辭看在眼中,只揮退竹影,對晗初道:「研墨吧。」
晗初便攬袖做起了差事。
雲辭也不再多言,取過幾本書研讀起來,又在紙上謄抄著什麼。
屋子裡漸漸瀰漫起一室墨香,摻著雲辭身上的淡淡藥味,令晗初有些心悸,又有些心安。
如此用過午飯,直到下午,雲辭才忙完手邊諸事,忽然開口問了句:「怎麼不習簪花小楷?」他說話的時候仍舊俯首寫字,待問完這句話,才緩緩抬目看向晗初,語氣清淡無波。
晗初微微一愣,才反應過來雲辭所指何事,立時眸光微閃,帶了幾分心虛。
雲辭看著她緊抿雙唇的模樣,只覺好笑,便取過紙筆再道:「想說什麼便寫出來。」
晗初從雲辭手中接過紙筆,緩緩寫道:「我不喜歡簪花小楷。」
「為何?」
「沒有風骨。」
晗初寫得很慢,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皆是異常認真。雲辭靜靜看著她的起筆停頓,待到字成之時,她的神情動作便與那四個字一起,落在了雲辭心上。
沒有風骨。
雲辭很詫異,想了想,再問:「你在習我的字?」
這一問使得晗初有些羞赧,她雙眸閃爍,一張絕色容顏泛著嬌紅,半晌才輕輕點頭。
雲辭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愉悅,面上卻仍舊淡淡地看著她:「哪裡找來我的字?」
晗初有些為難之情,猶豫著,卻還是做了個口型,靜靜吐出兩個字:「藥方。」
藥方?雲辭記得自己只給過她一張藥方,便是她初來東苑那日,所謄抄的開嗓之方。
那藥方上不過寥寥百餘字,寫著藥材、斤兩、用法、用量。這才不過十來日工夫,她卻比照著那張藥方,開始練字了!而且還不是臨摹,而是舉一反三地練出了神韻!
雲辭只覺心中的愉悅感又濃了幾分。他沒再說話,兀自在心中醞釀著什麼。這樣靜默的氣氛反倒令晗初不安起來,不禁提筆再問:「您生氣了?」
雲辭瞧著紙上小心翼翼的問句,淺笑起來:「你誇我的字有風骨,我怎會生氣?」
晗初這才長舒一口氣。
雲辭的目光依舊落在她寫字的紙上,定定地看著那瘦金體寫就的幾個字。想了想,他從桌案底下拿出一本冊子,道:「這是我從前謄抄的本草集,字跡較工整,你若想練瘦金體,便從這本開始吧。」
晗初睜大雙眸有些不可置信,瞬間又換上驚喜神色,恭恭敬敬地從雲辭手中接過冊子。
雲辭見她的表情,不禁淺笑補充:「這都是些藥材及藥用之效,有些枯燥,恐怕不比話本子合你胃口。」
晗初又哪裡喜歡看什麼話本子。青-樓里什麼痴男怨女她沒見過,便是她自己的過往情事,也不比話本子索然幾分。
晗初是真的喜歡雲辭的字,那是她從未見過的風骨,於是她笑著提筆對雲辭回道:「我不喜歡話本子,本草集很好。」
「你喜歡就好。」雲辭頓了頓,又故作隨意地問道,「肩傷好了嗎?」
晗初「唰」的一下臉紅了起來,顏若桃李,嬌艷欲滴。
兩人便如此對望著,一個面紅羞赧、手足無措;一個淺愉自若、澄澈怡然。這畫面落在外人眼中,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之感。
沈予邁步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適時打斷了書房裡的氣氛。
雲辭與晗初同時將目光移向門外,一個開口招呼「子奉」;另一個恰好俯身見禮。彷彿事先約好一般,配合得無比默契。
沈予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看著屋內兩人的磊落自若,揮去雜念跨入屋內,邊笑邊對雲辭道:「打擾你們了?」
「豈會?恰好我也在書房坐了一整日,有些倦了。」雲辭順勢將案上的書籍合上,笑問,「你今日得空了?」
「是啊,咱們許久未曾一起吃飯了,近日我偶然尋到個廚子,特意邀來東苑請你嘗嘗。」沈予停頓片刻,又笑著補充一句,「那廚子是房州人,手藝不錯。」
「既然如此,我還不得不嘗了。」雲辭笑著應承。他恰好來自房州,也情知沈予一番心意,只怕不是偶然尋的廚子。
沈予「嗯」了一聲,這才裝作不經意地掃了晗初一眼,平平淡淡地道:「瞧見主子來了,不曉得去倒杯茶嗎?」
晗初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往偏廳跑去。
沈予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廊拐角,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方才他在門口瞧得真真切切,晗初對著雲辭笑靨嫣然,可見了他卻瞬間化作一尊雕像,沒了半分表情。
態度何止天差地別!沈予越想越是氣悶,臉色也漸漸沉了下來。
雲辭見他一直盯著偏廳的小門,心下有些無奈地道:「她不過是忘記倒茶,你何至於發脾氣,也不知是誰向來自詡對女人柔情綿綿。」
聽聞此言,沈予才將目光收回,很是不滿地道:「權當小爺我看她不順眼!」
雲辭失笑,正欲再替晗初說幾句好話,卻見她已端了一杯茶,匆匆從偏廳返回,恭恭敬敬地奉至沈予面前。
沈予冷哼一聲,接過茶盞,卻只端在手中,並不啜飲。
晗初有些緊張,她想起了那晚撞破沈予和茶茶的情事。雖說事情已過去整整二十日了,可舊事清晰,令她不得不拿捏著精神。
雲辭也看出了晗初的不自在,有心替她解圍,便再對沈予笑道:「不是說請了廚子來東苑?咱們去膳廳吧。」說著又對晗初道,「出岫回去歇著吧。」
「出岫?」晗初正覺得鬆了口氣,耳邊卻傳來沈予一句低低的疑問。
晗初登時心中一跳,竟突然生出心虛之感。她沒有抬眸去看沈予,但能察覺有一道不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幾分幽深與冷冽。
「是我逾越了。」雲辭適時開口解釋,「她說自己沒有名字,我便越俎代庖取了一個。按理她是你的人,本該由你來取名字。」
見雲辭幾番替晗初解圍,沈予沉默了一瞬,才狀若隨意地回道:「她的確沒名字,『出岫』不錯,以後便讓她用著吧。」
雲辭能感到沈予此刻興緻不高,便對晗初使了個眼色,再道:「子奉才是你的正主兒,如今他肯認了這名字,你該謝他。」
晗初連忙再次俯身,以表謝意。
沈予聞到了晗初袖風帶出的清香,臉色才緩和了幾分,可依舊沒有對她說話的意思。
雲辭見他一直沉著臉,再對晗初道:「我與子奉去用晚膳,你回去吧。」
晗初聞言如蒙大赦,面上不禁對雲辭表露出感激之情。正要行禮告退,豈知沈予突然出言阻止:「主子用飯,你不在一旁服侍嗎?」
這話說得頗具威嚴,平日里雲辭見慣了沈予的放浪不羈,一時間也有些訝然,再想起晗初終究是他的人,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晗初只得隨從去了膳廳。
淡心早早便在此張羅,已忙活半晌,她見雲辭與沈予前來,笑道:「兩位主子快請坐,奴婢去吩咐廚房上菜。」
晗初也想跟著淡心去廚房幫忙。
「回來!」沈予見她又想溜走,一張好看的俊顏立刻染霜,蹙眉喝止她,「你留下來侍候。」
晗初唯有轉身回到桌案前,卻不知該站在哪位主子身後侍奉。
所幸沈予並未在意這些細節,只輕輕敲擊桌面,示意她:「傻站著做什麼?沒瞧見桌上的酒水?」
晗初看著桌案上兩隻形狀不同的容器。一個是琉璃夜光壺,盛著純釀美酒;一個是釉瓷白玉壺,盛著晨間清露。她知曉雲辭的喜好,便率先執起釉瓷白玉壺,正準備為他倒水,眼風一掃,但見雲辭輕輕搖頭,還不動聲色地看了沈予一眼。
晗初恍然醒悟,沈予才是她的正經主子!可如今釉瓷白玉壺都已經端起來了,豈能再改端酒壺?晗初只得先將沈予的杯子斟滿,再為雲辭緩緩倒上。
剛將釉瓷白玉壺放下,沈予又開了口,再次呵斥道:「你都來東苑大半個月了,還不知曉誰喝水誰喝酒嗎?」
話雖如此說,但沈予面色尚不算太差。他見方才晗初先為自己倒水,心裡終於舒坦了些,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還不給小爺滿上!」
晗初被訓斥得莫名其妙,也不知為何沈予今日火氣如此之大,前前後後訓斥了她好幾回。雖然心中犯著嘀咕,但面上到底不敢怠慢,她連忙將沈予酒杯里的清露倒掉,又滿滿斟上美酒,恭敬地行禮請罪。
沈予終是恢復了如常面色,端過酒杯放至案上。他再次瞟了晗初一眼,卻開口對雲辭道:「挽之,你對下人實在太過寬厚,我這個啞婢被你慣壞了。」
雲辭情知不能再為晗初說項,否則只會適得其反,於是便清淡一笑,未發一言。
此後淡心也從廚房折返,便與晗初分別站在兩位主子身邊服侍。自然,淡心是一直跟著雲辭的;晗初也只得去侍奉沈予。
這一晚,雲辭與沈予相談甚歡,兩人從少年往事談到兩國時局,即便晗初在一旁聽了,也能感到那一份情同手足的深厚友誼。
沈予雖是獨自飲酒,但受席間氣氛影響,越飲越有興緻。如此一來,晗初也受累頗多,不停地為他斟酒、布菜。
雲辭默默看在眼中,有些擔心晗初的肩傷。白日里她磨了一天墨,晚上又在此侍奉酒菜,都沒有機會用晚飯。想到此處,雲辭已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下酒杯,阻止沈予繼續暢飲:「子奉,今夜你喝了不少,適可而止吧。」
沈予的眼神是一番清明,彷彿仍未盡興:「嗬!我的酒量你還不知曉嗎?你也太小看我了!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機會,還不讓我一醉方休?」
雲辭聞言頗為無奈,再看晗初好似並無大礙,便也不再阻止。
豈知淡心卻不樂意了:「小侯爺,您行行好,您是夜夜笙歌之人,主子可不大熬夜,他要歇息了呢!」
「淡心!」雲辭有些不悅,脫口斥責她的逾越。
沈予這才想起雲辭作息規律,便開口致歉:「淡心姑娘說得沒錯,是我疏忽了。挽之莫怪。」
話到此處,他又想起晗初一整晚都在斟酒布菜,還沒顧得上用飯,便更是心疼,再對淡心道:「你快去服侍你家主子歇息,我命廚子做好飯菜給你們留著。」
他邊說邊起身,瞥向晗初低聲命道:「小爺我不勝酒力,你將我扶回西苑去。」
不勝酒力?也不知方才是誰自詡酒量極好。晗初心不甘情不願地扶著沈予,後者佯作腳步不穩,順勢半倚在她身上,又笑著囑咐淡心:「好生服侍你家主子,小爺我先走一步。」
沈予說風便是雨,雲辭早已對此習以為常。他看了晗初一眼,見她的目光也恰好看來。兩人的視線這般膠著在一處,彼此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之情。
晗初連忙斂眸回神,唇畔也不自覺帶上一抹淺笑。
「愣什麼神兒?還不扶小爺回去!不想吃飯了是吧?」沈予沒瞧見兩人的微妙對視,只輕哼一聲。他嗅著晗初發間的清香,也莫名地愉悅起來。
晗初不敢再耽擱,連忙扶著沈予走出膳廳,往西苑行去。
浩瀚星空劃出一道天光,漫漫銀河璀璨非常。夏末的夜間涼風徐徐,拂過各人面上,帶著各人的心思。
沈予只覺微風怡人,吹散了酒氣,且美人在側,實是說不盡的神清氣爽;晗初卻覺得涼風難耐,自己又貼著沈予的熾熱肌膚,兩種觸感交替令她很不自在。
不同人,不同心事。晗初眼觀鼻、鼻觀心地扶著沈予往西苑走,待走至苑門前時,她刻意停住腳步,想要告退。
沈予見狀臉色一沉,拽住她的手臂笑問:「怎麼,還沒將小爺送到床上,就想跑路?」
這話說得輕浮,晗初心中微惱。但她也算摸到了沈予的脾氣,便咬了咬牙,扶著他繼續往西苑裡走。
沈予見她沒再抗拒,也稍稍鬆了手勁。夏季衣衫本就單薄,他捏著她的胳膊,又聞著她身上的淡淡體香,不由得心猿意馬起來。
「晗初……」他伸手攬過她的腰肢,附在她耳畔輕輕呢喃,「我還是喜歡你原來的名字,比『出岫』好聽。」
感受到一隻溫熱手掌覆在腰后,晗初只覺周身發麻,好似有一條詭異的蛇,正攀附著自己的腰肢緩緩上移。她不禁打了個寒戰,稍稍表露出抗拒。
沈予卻沒有鬆手,仍舊撫著她的后腰,幾近痴迷地暗示道:「晗初……」
可惜晗初沒明白他的意思,只安靜地等待下一句話。等了半晌也沒見任何回應,她便再次抬眸看他。
沈予有一雙黑曜石般的星眸,在月光下閃著幽光。難怪從前姐妹們都抵擋不住他的溫柔攻勢,單是這深情款款的凝視,便足以令所有女子春心萌動。
晗初收斂起心神,垂下眼帘不再看他,氣氛再次靜默起來。
也不知如此過了多久,沈予才收回放在晗初腰間的手,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算了,送我去茶茶那兒。」
晗初輕輕點頭,繼續扶著他在西苑裡走,兩人一路再也無言。待行至茶茶的院落前,沈予才再次開口詢問:「嗓子好些了嗎?」
晗初一愣,繼而搖頭。
沈予又蹙了眉:「回去吧,別忘記用飯。」
聽聞此言,晗初略感詫異,總覺得沈予對自己的態度甚是奇怪。有時關切、有時孟浪、有時冷眼、有時鄙夷……她對此著實費解,便低眉哂笑,又輕輕俯身行禮,以示告退。
「你不看著主子先進屋嗎?」晗初正欲轉身,又聽見沈予的聲音,這一次已沒了方才的關切。
果然,沈小侯爺喜怒無常。晗初無奈地向沈予謝罪,兩人目光相撞,男子冷淡探究,女子清亮如溪。
最終,還是沈予先收回目光,沉著臉進了茶茶的院門。晗初見狀也不多做停留,轉身往東苑返回。
她走得太快,步履太急,便也沒有發現,沈予自她離開之後又返身走了出來,定定站在院門口瞧著她的背影,長久長久,沒有收回視線。
夜色撩人,月色如水,銀光皎潔的西苑之內,唯有闌珊燈火訴說著主人的空虛。沈予兀自站了許久,才跨過門檻重新邁進院落。
她走了,他還等在原地,寂寥有如未作完的畫卷。而這幅半成之作,也落在了另一人眼中——
「小侯爺……」茶茶見沈予兩次來去,便持著燭台站在院子里相候。
沈予看見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煩躁情緒,便冷冷「嗯」了一聲,抬步往她寢閨里走。
茶茶跟在沈予身後,為難地解釋:「奴婢今日來了葵水,不便伺候……」
沈予立時停住腳步,淡淡說了句:「你去偏屋裡睡。」說著仍舊跨過門檻,走進她的寢閨。
茶茶站在院子里,持著燭台的手開始瑟瑟發抖。想著沈予在她院門前的兩進一出,心中湧起了濃重的妒恨。
「長相絕美,擅琴。小侯爺連夢中都喊著你的名字,當我不知道你是誰嗎?」她對著院門冷笑一聲,轉身進了偏屋睡下。
夜風輕輕襲來,將她的算計吹散在空中。這座追虹苑,註定要迎來一個不平靜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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