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道六年
蒲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青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劉渙也是醉了,可惜不是為酒所醉,更不是為上詞中的葡萄酒所醉,而是為這莫名其妙的造化所醉。再者迷糊之間,卻不是芙蓉帳里,而是一座寺廟的廂房。
他與那和尚交談片刻,卻沒有收穫太多的信息,心中有些焦急,很是期待。
乘著將近中午的陽光,劉渙緩慢走到房門口,見得前面正是一個院子,有一方不算太小的空地,全部用青石板鋪成,青石板的盡頭,是一處殿堂的前門,有些像牌坊,牌坊的裡面隱隱有香燭燃燒的味道飄來,清幽而古礦,一時間透人心脾,全是出塵出世的情調。
這一切古樸自然,安靜極了,他像個怕羞的姑娘,縮頭縮腦的立在門口,就怕被生人發現一般。
庭院之中,適才與劉渙打招呼的那小和尚正在掃地,劉渙見他面容神情之間有絲絲的埋怨,那掃帚在他手中東劃一撇,西劃一捺,把枯枝枯葉掃到角落裡,隨手將掃帚一丟,便出院子而去。
劉渙還以為他是去稟明主持,說自己醒了一事,卻不曾想,不多時,那小和尚提著一桶水又回來了,腰間多了一大團麻布。
小和尚嘴裡念念有詞,盡說些什麼「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等等的話……時而顯得木訥之極,像似記不住經文一般。
劉渙看得心裡暗笑,只見他將桶里的水灑在地上,又不斷用麻布擦拭,但擦拭的地方都是些顯眼的位置,那隱匿的的犄角旮旯,他卻不管不顧……
見他彎腰、起身,又彎腰起身,吃力得很,劉渙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道:「小和尚,你這般做真是費力得很,就不會想點簡易的法子么?」
小和尚聽聞有人說話,一回頭,剛好看到那虛弱的小子矗立在房門邊,想是觀看了自己很久,他站起身來,道:「阿彌陀佛,小施主何必取笑我這出家之人,你們凡塵里的公子哥,讀書求學,錦衣玉食,哪裡受過這等苦了,這掃地拖地的臟活累活,自然是費力得很的,若不費力,又怎能悟出佛法大道。」
劉渙聽他說話,心中一陣鄙夷,暗道「去你的狗屁佛法大道,既然是在悟佛,為何時不時地要埋怨呢」。不過這話他可不敢說出來,當下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言語,獃獃地看著院中的和尚。
那小和尚見得劉渙一語既畢,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臉上掛著壞壞的笑容。他雖是佛門中人,但到底少年心性,等了許久不劉渙搭話,心中一陣尷尬,有點顛怒到:「阿彌陀佛,你這小施主真是倒人胃口,有什麼法子也不點破,站著傻笑傻笑的,有什麼意思。哎,真是一人相,眾生相……」
劉渙見他終於上鉤,心中暗道:「且,我以為你這修佛之人的心能有多靜呢,不過也是個冠冕堂皇的傢伙。」他想及便收回微笑,正色道:「阿彌陀佛,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佛講兩種境界,一是痛而不言,二是笑而不語,修行有出世的修行,也有入世的修行,小師傅修行在廟宇之中,是為出世,我卻修行在大千世界、凡塵俗世之中,是為入世的修行……我觀小師傅苦悶而作,偶有嘮叨埋怨,不忍出言打破,到還以為是小師傅悟透了,卻不曾想是我孟浪了,抱歉抱歉。」
小和尚一聽,這還得了,這小子滿口佛家大道,這不是在教訓他么,他哪裡還受得了,少年人心性直爽,破口而出,道:「哎喲,少說什麼禪理大道,你也不過知其表而不懂其理而已,若有什麼道行,一一亮出來就是了,吞吞吐吐的,還當自己是個方外高人么?」
劉渙聞言哈哈一笑,道:「這便對了,你不是說我倆年紀相仿么,言語交流,只要能表明意思就是了,你偏偏要說些半佛不佛的話來,這可怨得誰了?來來來……我便說一種簡易的法子給你,以後你『洗地悟法』便不會這般費心費力了。」
他說完不待小和尚從木訥和驚愕之中醒神過來,便搶步在院子中,一把將和尚手裡的粗麻布奪來,又道:「還有多餘的廢布么?再去找一節枯木或者竹子來,材料宜直不宜曲!」
小和尚見狀心中暗想,「這小子到底是哪裡來的人,說話處事真是迥異得很,和常人很不同呢。」
小和尚道:「哦,有的有的,只是那布料大多是廢棄的麻布,筆直的竹子更是好找,我到後山砍一根就是了。」
劉渙喜道:「好好好,你且去全部找來。哦,對了,若有棉布那邊更好了,另外再去找些麻繩子來,若沒有麻繩子,就用布條代替。」
小和尚也不知道這小子到底要搞什麼鬼,不過他所要求的這些材料真是簡單得很。和尚心中好奇,索性一一去尋找過來,看看這人的廬山真面目、葫蘆里的藥丸兒。
不多一時,小和尚拖著一根竹子進來,把一大堆雜物往地上一扔,道:「小施主,這些便是你所講到的材料了,那破舊的棉布實在難找得很,不過我倒是找得一小團棉絮,發了霉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你倒是趕快解開謎底,我也瞧瞧到底是個什麼『洗地悟法』的好招式呢?」
劉渙一笑,道:「阿彌陀佛,你且看好了……」
說完又吩咐小和尚去找一把鐵刀過來,把那根竹子截成數節,每一節的長度不過一米五左右,又用鐵刀將竹結款手處削得光華平整。
之後便將那地上布條和棉絮合在一起,做成一條條簡單的「棉布條子」,把諸多布條的一頭與竹節的頭對齊,用麻繩子捆了兩三圈。捆好之後,將竹節提起來,布條就耷拉下來,為了保險,劉渙又在剛才的捆綁之處再捆了數圈麻繩,一把簡易的「拖把」便算做成了。
劉渙站起身來,拍去身上的竹屑,將拖把往那木桶中蘸了少許的水,在青石板上來回一拖一拉,果然就看見青石板泛出青色的光來,正是一塵不染。整個動作輕鬆和諧,腰也不彎,顯得自在順暢。
他怕小和尚看得不真切,又將周遭的地拖了一道,之後把拖把上的髒水擰乾,髒水流在牆角的泥地里……
劉渙把拖把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道:「哎喲哎喲,累死我了。小師傅,你可看得真切啊?這東西從製作到使用我都演練了一遍,你該悟透了吧?」
小和尚這才一驚,暗道這等簡單的法子自己為什麼就想不出來,可也不曾見過啊,這小子真是鬼精靈得很。他尷尬道:「阿彌陀佛,我當是啥了不起的東西呢,費了半天力,原來是這等簡易的東西,我早就曉得的了,只是不願意去動手吧了,有什麼稀奇的……」
劉渙一聽,他這是死要面子,當下也不氣惱,出言道:「就是就是,小師傅佛法高深,自然能夠想得明白的,只是這般做法到底也是耗時耗力,我還有個更為簡單的洗地法門,只是那法門要求極高,沒有水卻是做不成的,如果可以,我也一一說來,和小師傅研討一番。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嘛,你說呢,小師傅。」
和尚聽劉渙還有更簡單的法子,當即心中一怔。又聽他一口一個「小師傅」,叫的很是彆扭,怎麼有些嘲笑的味道。不過這和尚也是坦蕩得很,卻不斤斤計較,他道:「那好啊,你說來我聽聽……當年佛祖一葦渡江,真是通天手段,我今日也想見識見識你這『入世修行』的高人手段呢。」
劉渙見這和尚上鉤,道:「高人可不敢當,眾生相象而生,相依而存。佛家又講緣起緣滅、緣盡緣散,你我倒也是一個緣字使然,我今日還真來了興緻,不過……我此刻真是虛弱得很,怕是有心無力了,還請小師傅恕罪!」
和尚一驚,一拍他那光禿禿的腦袋,道:「哎喲,看我這記性……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小施主勿憂,等我片刻,做完這洗地的功課,便去尋主持前來,為你好生探查一番。」說完行了一禮,拿起劉渙丟在地上的拖把,有模有樣地拖起地來。
劉渙也不回屋,答了一禮,坐到門檻前,試探性地問道:「哦,小師傅,不才劉渙,還未請教你的名字呢?」
小和尚經過和劉渙一陣交往,心中芥蒂也消失不少,拖地的動作稍稍停滯,道:「原來是劉渙施主,貧僧有禮了。只是我們出家人,哪裡有什麼名字了,我的法號叫做靜能,這間寺廟的主持法號虛相。」
劉渙嘆道:「哦,原來是是靜能師父,小子適才無禮,你可不要掛懷啊……敢問師傅,我到底昏迷幾時了?」
靜能而今見他回禮搭話,出言告罪,心中一暖,面帶微笑,暗道這劉渙果然是個讀書懂禮的人,剛才的行徑興許是裝出來的,也不曉得為何會來到這南方的鵝湖山。他道:「小施主已然昏迷過去七日有餘了,若不是主持不斷以藥酒擦拭,又對你灌與湯藥,在加上針灸之法,你或許就醒不過來了。」
劉渙聞言,心中感激,原來自己是被這廟中的和尚所救,只是聽他口吻,言及湯藥、針灸,暗道自己當真是被那「高樓大廈」所拋棄了!他恭敬道:「原來是廟裡的大師們救了小子,小子感激不盡呢,只是身無長物,也不曉得如何報答了!」
靜能微笑道:「阿彌陀佛,施主哪裡的話,出家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過這救你之人,卻是鵝湖村的張老施主,和尚們不過是盡些綿薄之力罷了……咦?恕貧僧多言,小施主為何總是雙眼迷離,神情恍惚,莫非……」
劉渙搶道:「原來如此!等小子病好之後,定要登門拜訪那張老爺子一番,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尋得到張老爺子……大師,你所言的這鵝湖村可是江西上饒鉛山的鵝湖村么?這裡可是鵝湖山下的鵝湖寺?」
靜能聞言,心中驚詫,又把那救劉渙的張老頭描述了一番,復答道:「小施主所言雖有生澀,但意思卻是極對的,不錯,這裡正是鵝湖山下鵝湖寺。」
劉煥心中驚起滔天巨浪,急道:「大師,那此時是晚唐還是宋初?」
靜能皺眉道:「小施主,你怎地問起這等問題來,莫非你不知曉而今是乾道六年么?還請再恕貧僧多言,小施主到底是何方人士?聽你口音,有些北方一帶的味道,又有些南方人的氣息,貧僧真是納悶之極!」
劉渙心中暗嘆,嘀咕道:「我說的是最不標準的『普通話』,自然忽南忽北了……天了,乾道六年?我這是到了南宋孝宗時期了,我的偉大的馬列主義啊,為何要把我拋棄在這個支離破碎的時代……」想著想著的,他盡呆了起來。
沉默良久,始終不回答靜能的問話,一旁的靜能見狀,嘆道:「哎,施主又呆迷起來了!」
劉渙這才驚愕起來,思緒陡轉,道:「是小子孟浪了,報歉得很,報歉得很。實不相瞞,我只記得自己是南方人,但具體出生在何處記不清楚了,打有記憶以來,便和父母親居住在北方,不料好景不長,金人占我河山,滅我族人,殺我父母,我卻被小叔帶著一路向南,闖過重重關卡,逃荒逃難,終於找不到容身之所,不久前來到江南東路饒州上饒縣,小叔也因病困死,剩我一個,渾渾噩噩的不斷趕路,走著走著的,就昏迷過去了……哎,我而今還沉沁在渾渾噩噩之中,以為是到了陰曹地府呢,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還望師傅勿怪!」
他這一番解釋,倒把靜能聽得有些傷感,靜能說道:「哎,你真是命苦,實不相瞞,我也是從北方逃難到南方來的,只是……只是,你那衣服怎地這般怪異,我看布料極好,縫紉妥帖得當,精細之極,顏色也艷麗,你又是從何而來的?」
劉渙一聽,暗道要遭,怎地沒有想到這出,當下吞吐道:「小師傅有所不知,我與家叔逃難之時,曾遇到一個自稱是從西域而來的人,他當時飢餓之極,家叔便把大餅分他一半,他為了謝恩,給了家叔一套衣服,就是我所穿的這套了。家叔曾言,『而今家國破碎,雖暫時停歇安逸,但若朝廷不思奮進,到底苟活不了多久,終有一日國破家亡,生靈塗炭,世人縱有萬千財物,也只得拱手送給了金人』。所以叫我行樂及時,便穿上這套看起來怪異,但卻布料上層,做工精細的衣服……家叔的話,我是不懂的,可也只好聽他的吩咐了。」
靜能聞言,暗嘆一聲,隱隱將右手握成拳頭,青筋乍現,他這番模樣,倒不像個和尚,卻像個憤怒之極的戰士。他道:「阿彌陀佛,你叔父這話說得倒也在理,主持也常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但願這安靜的世事能長期保持吧,你我也少了一些奔波……」他突然覺得說錯了什麼,便戛然而止,不再言語,只是長嘆一聲,又拖他的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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