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再遇
藍徽容從明月樓後門出來,轉過幾條小巷,已覺察不到跟蹤之人,放鬆下來,行得一陣,便到了城西柳家巷。
她輕輕推開巷尾一扇木門,一隻大黃狗伸著大舌頭撲到了她的身上,藍徽容調皮心起,一個起躍便攀上了院中的葡萄架,大黃狗急得在架下轉圈,仰起頭來哼叫著,似是奇怪她為何不象往常一樣與自己嬉戲。
一個蒼老的聲音略帶笑意:「容兒,別鬧了,你這麼久不來,小四好不容易盼到你,你還要這樣戲弄它。」
藍徽容微笑著從葡萄架上落下,輕撫著小四的頭,走至院角一個正在編織竹簍的老人面前行禮道:「莫爺爺,很久沒來看您了,是容兒不好。」
「容兒,你母親過身也已經半年多了,你得多出來走一走,老是悶在那藍家大院內,又有何趣味。」莫爺爺十指如飛,片片竹蔑在他手中如青煙裊裊,又如纖雲飛舞,來回穿梭,帶上無言的節奏與韻律,藍徽容瞧得有些呆了。
莫爺爺收住最後一片竹蔑,微微一笑:「容兒,記住了嗎?」
「多謝莫爺爺!」藍徽容細細的咀嚼著莫爺爺方才的動作,俯身拾起一根竹棒,手腕輕振,在院中騰挪輕移,身形翻舞,化作一道道青影,麗日映照下,酣暢淋漓中盡顯悠閑從容。
莫爺爺含笑看著她收住棒勢:「容兒悟性極高,爺爺也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你只切記,在外遊歷,不要任意行事,莫輕易伸手,要知世情複雜,人心險惡,看事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三思而後行。」
他又仔細端詳了藍徽容幾眼:「不過容兒素來機敏,這麼多年你出了藍府就扮作男兒,扮得很象,爺爺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藍徽容蹲到他的身邊,小四喘著氣在兩人之間穿來穿去。藍徽容略略有些惆悵:「莫爺爺,您真的決定要離開容州了嗎?」
「是,你母親一走,爺爺在這容州便沒有什麼牽挂了,爺爺知道你是遲早要離開藍家的,會有你自己的人生,而且爺爺也還有自己的一些私事要了,過了這個月你父親的祭日,我就要離開了,如果爺爺還有命回來,會到明月那裡留下聯絡方式的,容兒,你自己要多保重!」
藍徽容將頭依上莫爺爺的左膝,十分的不舍,卻又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只是左手輕撫著小四的頭,一下一下,如同體內那顆惆悵跳動的心。
她站起身來:「莫爺爺,您還沒吃中飯吧,我去給您做!」
未時一刻,藍徽容帶著小四齣了容州城,正午的太陽曬得小四舌頭伸得老長,藍徽容卻仍是悠然愜意,輕笑道:「小四,你又要跟著我出來,又熱成這樣,是不是莫爺爺成天把你關在院子里,想出來透透風啊。你也會跟莫爺爺一起離開我嗎?」
小四卻只是搖著尾巴在她腳邊竄來竄去,似是極為歡快。
不多時,藍徽容便帶著小四上了會昭山主峰,會昭山脈位於容州城西,山高林密,秀麗幽深,溪澗縱橫,溝壑密布。時值夏日,林木深茂,飛流潺潺,小四似也感覺到了絲絲涼爽,跑得更加歡快,時而在密林中兜上一圈,時而去小溪里竄上幾下。藍徽容含笑看著小四撒歡,感受著這山間的陰涼,想起以往每年都是與母親一起沿著這山道上那結廬亭,清寧中便帶上了幾分悵惘。
沿著主山道上了一條碎石路,向上攀延,結廬亭隱約可見,藍徽容立住腳步,回身望向山下的容州城,坊巷縱橫如星羅棋布,青瓦房舍似珠落玉盤,山風吹來,心境豁然開朗,忽然想道:不知那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又是何等風光,又能給自己帶來何等意境?
呆立片刻,她轉過身來,繼續向半山腰的結廬亭行進,快到亭下時卻不見了小四,藍徽容不由有些著急,畢竟這處遠離城中,一旦小四走失,可不一定能夠找回莫爺爺的院子。
她向四周張望,左右皆是密林,不見小四蹤影,她慢慢走向左密林,喚道:「小四,小四,出來!壞傢伙,去哪裡了?!小四!」
簡璟辰在幾名錦衣大漢的簇擁下坐於結廬亭中,遙望著山下的容州城,心中暗道:怪不得父皇說容州是兵家必爭之地,由徽水可直下東南本朝腹地,過了這會昭山脈又可北上霧海,直插漠北草原,也怪不得多年來慕王爺不願將此地轄權交歸朝廷,看來今趟來容州確是大有收穫。只是為何臨行前父皇會吩咐自己來這結廬亭灑上一杯清酒呢?
正在沉思之際,耳中隱隱傳來『小四,小四』的呼喚聲,他心頭劇跳,疑入夢中,猛然跳了起來,用心傾聽,象是在亭下不遠處傳來的呼聲。
他面色煞白,衝出亭中,望向亭下山路,卻不見人影,但那『小四,小四』的呼聲卻縹縹緲緲,幽幽蕩蕩傳入耳中,撞入他的心間。
「小四,你在哪裡?怎麼到樹上去了,這樣危險,快下來!」
「小四,不要再和璟文爭了,他是皇后親子,你爭不過他的,聽姐姐的話,這樣吃虧的只是你自己。」
「唉,小四,你又這樣了,聽姐姐話,你得多忍著點,誰讓咱們的母妃是亡國公主,誰讓咱們身上流著李氏的血,父皇和朝臣們對你有戒心是自然的,你得多忍著點。」
「小四,聽著,母妃是被她害死的,現在她又要來害姐姐了,要逼姐姐嫁到那見不得天日的地方,小四啊,你要好好的活著,不管用什麼方法,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小四,姐姐要出塞了,要為東朝獻出自己的一生了,小四,姐姐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憐的小四,姐姐捨不得你啊,誰再來保護你啊!」
簡璟辰眼前浮現皇姐那凄婉的笑容,哀絕的眼神,遙望北方,心頭隱痛:姐姐,是你在呼喚小四嗎?你在塞外還好嗎?小四時時想著你,你得撐住,總有一天,小四會踏平漠北,將你接回來的。
「小四,快出來!」輕柔的呼聲再度傳來,這回簡璟辰聽得十分清楚,向山路旁的密林望去,只見一個青色身影悠悠步出密林,站在山路上四處張望呼喊。
簡璟辰失望中又帶上了一分驚喜,認出這青色身影正是上午在翠葉橋和乘風閣遇上的那個青年公子,先前聽手下回稟說這青年公子進了明月樓后便不見蹤影,他還悵然若失,又懷疑自己先前的猜測是錯誤的,不料竟又在這結廬亭前得見,實是有些意外之喜。只是他為何此刻會在這處出現,並呼叫『小四』呢?
藍徽容在左右密林尋得一番,未見小四蹤影,心中焦急,想起先前小四似是跑在自己前面,便邊喚邊向山上行去,忽然心頭一驚,抬頭望去,只見結廬亭前,一個月白色身影正含笑望著自己。
藍徽容暗暗驚訝:怎麼今天總是與這青年公子相遇,翠葉橋,乘風閣,現在又到了結廬亭,真是有些怪了。只是見簡璟辰此時面色和善,不復先前在橋上的威嚴之勢,便也微微點了點頭,繼續四處張望,喚著『小四』。
簡璟辰聽她輕呼『小四』,呼聲中帶著幾許寵溺,幾許擔憂,幾許嗔責,心中隱隱一動。步至藍徽容身邊,拱手道:「這位公子,咱們又見面了!」
藍徽容微微還禮:「兄台客氣了。」她不欲與這身份貴重之人打交道,側過頭去。
簡璟辰見她面色冷淡,身形卻清雅難言,看在眼中說不出的舒坦,不由笑揖道:「公子,在下簡寧,自京城而來,今日我們三度相逢,足見有緣,既然在這碰上了,不如請公子到這亭中,對著這秀山麗景,飲上兩杯,簡某也正想找一名容州本地之人討教一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藍徽容見他執禮甚恭,語出真誠,又不見那刁蠻惠兒在側,加上遲遲不見小四齣來,在此處等候自是最佳,便微微點頭:「簡公子太客氣了,既是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簡璟辰見她應允,心中竟有一絲莫名的欣喜,兩人在亭中坐定,身後錦衣大漢上來在亭中石桌上擺上兩個酒盞,幾碟冷盤。
藍徽容見他們訓練有素,所用器物又是十分珍貴的『定窯瓷』,而且到這荒山野嶺來還諸物備妥,便知這簡公子定是京城王公貴族子弟,雖說先前在橋上有所爭執,卻也怪不得他,後來兩度相遇,他恭謹謙和,溫文爾雅,便將對他的戒心去掉了幾分。
簡璟辰微笑著替藍徽容斟滿眼前酒盞,舉盞笑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姓藍,名容。」藍徽容持杯微笑。
「藍公子,相逢即是有緣,今日簡某得見公子風采,又蒙公子相救舍妹,在此一杯水酒聊表謝意!」
藍徽容見他談吐清雅,又先干為敬,此時已近申時,暑意漸消,山風輕拂,美景當前,便將那對他的最後一分戒心悉數拋去,微笑著舉杯一飲而盡。
藍徽容望向簡璟辰:「簡公子,怎麼不見令妹呢?」
「藍公子,看樣子簡某痴長兩歲,不如叫你一聲藍兄弟,你便稱我簡兄吧。舍妹惠兒遇到了一位舊友,隨他而去了。先前在橋上對藍兄弟有所誤會,實在是抱歉。」
藍徽容忙道:「一場誤會,簡兄不必放在心上,再客氣就顯得藍某心胸狹窄了。」
兩人相視一笑,前嫌盡釋,再飲得兩杯,漸漸熟絡,簡璟辰一一向藍徽容詢問容州風土人情,民風世俗,藍徽容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由容州聊到京城,由民風而談詩詞,兩人漸感投契,不知不覺中便已近黃昏時分。
此時夕陽西下,落霞滿天,霞光從亭外透入,映在藍徽容白玉般的面容之上,閃著一種絢麗的緋紅,她濃密修長的睫毛不時輕閃,襯得雙眸宛如寶石在桃花叢中熠熠生輝,又似幽深的清泉在麗陽下暗吐清香。
簡璟辰注視著她的面容,心中暗驚:也未飲得幾杯,怎麼似有些渾身暖洋洋,著不上力的感覺呢?
藍徽容似有些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來,簡璟辰忙垂下眼帘,藍徽容頓覺如寒劍入鞘,光華盡收,此時方醒覺竟與這人談了個多時辰,忙推盞起身,拱手道:「簡兄,今日一會,相談甚歡,只是藍某還需將家中小四尋得,儘早回城,他日有緣,再與簡兄相聚。」
簡璟辰好奇心起:「不知藍兄弟口中的小四是何許人也?」
藍徽容正待作答,狗吠聲由遠而近,她慧黠一笑:「我家小四來了!」說話間,小四已由山頂氣喘吁吁地跑來,撲入了她的懷中。
簡璟辰看著她帶著寵溺的微笑將那大黃狗摟入懷中,輕柔地梳理著它頸間毛,愕然半晌,終不可自抑地仰天大笑。
藍徽容一時怔住,只見簡璟辰笑著站起身向自己走來,她此時是蹲於地上,這一望竟覺這簡公子是如此的高大威嚴,氣度雍容。
簡璟辰笑著在藍徽容和小四身邊蹲了下來,伸手輕撫上小四的頭頂,小四也不抗拒,在二人的撫摸下微眯雙眼,顯得極為愜意,簡璟辰凝望著藍徽容笑道:「為何喚它小四?」
「哦,它生下來時我就守在一邊,知道它是排行第四,而且它尾巴上有四個小白點,你看,就在這裡,所以就一直喚它小四了。」藍徽容揚起小四的尾巴側頭向簡璟辰展顏而笑。
簡璟辰的笑聲漸漸窒息在了胸中,和著那顆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呯呯跳動,沉沉欲墜。
小四卻似是因藍徽容抓住了它的尾巴有些不安,猛然竄了起來,狂聲大吠,藍徽容不由有些訝異:「小四,你怎麼了?」
破空的風聲響起,寒光滿天,簡璟辰面色一變,猛然伸手,抱上藍徽容肩頭往石桌下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