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庄生如夢

204.庄生如夢

?入府後,慘雨酸風,沿途一片霜涼,高牆猶在,卻真似斷井頹垣,叫人瞧得心有餘悸。老夫人院到了。人躺在北房,一堆閑散人扎聚屏門外,有的愁眉蹙額,有的長吁短嘆。沈太師與大夫人許是在裡面,老嬤嬤帶著沈淑昭往裡走,其他人忙為她讓避出一條路。推開門,繞過隔珠簾,就見至親皆圍在床畔,長姐沈庄昭早就到了。老夫人尚留氣息,不過是日薄西山,靠數余日挨過去。

「老祖宗,你的二孫女淑昭來了。」二夫人許氏在她耳旁道。

老夫人在床榻上發出沙啞的濃痰聲,大有明白之意。

此時,她尚在京城的親孫子女都齊候於屋內,大兒子沈太師,二兒子沈右監,三兒子沈鄉侯……能來的都來了,那些不見的,其實是去了耳房坐著歇息。

這些人紛紛側目前來的人兒。

若把太后比作沈家頂榮,平生繁華皆拜她所賜,那這新來的人,便是下一個她。

被阿父的弟兄及嫡妻兒們齊齊打量,沈淑昭一時感到不適。

二夫人朝她招手,溫然道:「娘娘,老祖宗想見您。」

嬤嬤將手放在她肩上,也在喚她過去。

沈淑昭只得扛著一眾注目走過去,站在長姐身旁,輕聲道:「祖母。」

聽后老夫人唔唔幾聲,算是有了回應。她的一對眸瞳已不再有神。昏灰,污濁,像一面起了霧的銅鏡。手背瘦成骨,頸處布滿褐斑,墨綠布襖如臃殼般裹著這具衰老身子。

兩孫女來齊了,可老夫人卻遲遲不言,半晌,只發出一聲唉。二夫人忙問是因何事而哀,老夫人緊握著長女沈庄昭的手,心有難言一般。二夫人便道:「看來是想和幾個孫子孫女獨道會兒話,咱們退出屋罷。」沈太師接問:「阿母,我們去耳屋候著?」老夫人點頭,眾人瞭然,於是各個自覺離去。此時只有嫡長女仍留在她身旁。

見其他人都走遠,老夫人終於開口說話了,不過氣息十分微弱,聽得倒很清楚。她握著沈庄昭,慈祥道:「過不久……老身就去了,你可要好生珍重自己啊。」沈庄昭聽得心下酸楚,回道:「祖母只是一時病了,身子還會好起來的。」「好不了了。」老夫人低啞道,雙目渙散盯著天頂,「大限將至,老身已感時日不多,就算好,也總有一日會被沈家上上下下氣得再犯心病……」耳屋小門緊閉,再加之她們聲音極輕,是不可能被聽見的。老夫人側過頭,看向沈庄昭,「對祖母說句實話,你,究竟想不想去江府?」

不知會不會惹惱她。

沈庄昭只得面色沉重地低下頭。

「看來……是不想去了。」老夫人有氣無力地慢吞吞道。

沈庄昭怕她生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哪知老夫人又道:「你若不願嫁過去……就不去了。」

「祖母?」

「唉,我的好孩子。」老夫人輕撫著她的臉頰,「不願做的事,咱們便不做了。」

沈庄昭動容良久,她俯身靠在床畔,眸眶濕潤。

「但你得想好了……江府是咱們的親家,那邊不會待你太差,更有你阿母擺著……僅此一次時機,往後再嫁,就難了……」說罷,見沈庄昭神情中未見動搖,老夫人感到心酸,於是更憐愛地撫摸她的臉,「日後,不是終生待在皇宮,就是與心上之人名不正言不順……青燈空佛明月床,沒有什麼比一個人更難過了……可若你能承得住這些,覺得比嫁入江府更要好,你就去罷,祖母不攔你。」

「我能。」

「好罷,其實想來……你祖爺去了這麼久,老身也熬了這麼久,一個人其實亦能過。只是……最苦的是那名不正言不順。為了名正,又得背負多少雜舌啊,祖母不是怕你一個人,是怕你被人罵,怕你受委屈……」

「我不會受委屈,祖母,我不願去江府。」沈庄昭含淚道。

得到最終回復,老夫人慢慢偏回頭,望著冷冷的紅牆壁,「好。那我唯一的遺願——就是不允你嫁過去。」

「祖母當真?」沈庄昭抬頭驚詫。

老夫人無言默認。

沈庄昭不由得握緊了她,淚珠子也跟著斷弦下來,「祖母太好,我此生無以能報。」

「你能拿何來報?」老夫人緩慢抬起食指,輕輕刮在沈庄昭的玉鼻上,「就拿來生,還做我的寶貝孫女來報罷。」

沈庄昭拭去婆娑淚光,點頭。

「安心好了,祖母答應你的事,就一定做得到。你下去罷,把你二妹喚進來,祖母有話對她說……」

「嗯。」沈庄昭起身,腿還被壓得發酸,她顧不得,只一面拿起梅花綉絹將眸子擦乾,一面朝耳室走去。推開門,眾人皆在裡面,好幾個與祖母生疏的同輩嫡兄弟姊妹皆在拿棋盤漫無目的打發時辰,有的相談,有的不言,裡面熱鬧得很,完全不必擔憂會被聽見什麼。沈庄昭視線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而後慢慢停下來,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在這喧嘩之中,二人相視,好似旁若無人。

一時百感交集,沈庄昭道:「祖母她……有話交代於你。」

望著長姐紅紅的雙眸,沈淑昭被她弄得心中沉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滋味。

坐在大夫人旁邊的二夫人笑著道:「貴妃娘娘,去罷。」

今日的她對沈淑昭可謂是十分關切。

沈太師朝沈淑昭點點頭,鼓勵她過去——這宮中甚少碰面的二人,如今可因一件事又相遇了,到底是同一個府里出來的,怎麼也避不過。沈淑昭從長姐身旁擦肩而過。

於是正屋這邊又換了個人進來。

老夫人躺在床上,朦朧中望見那個身影朝自己過來。

非常像。

極其相似。

一樣的宮妃玉衣,金步搖,璀璨光華,如東日初升,迎面走來時,伴著仙雀橫飛,壓迫致來。

真不知是天選了她,還是她改變了天。

就這倏然之間,差點令老夫人恍惚認錯了人。

人影逐漸靠近,最後立於床畔,直到這一聲輕柔的「祖母」傳來,才把眼前的所有迷煙都衝散,此時,一個瞧得分明清楚的姣好容顏才出現在面前。

「淑昭……」她情不自禁叫道。

「我在。」沈淑昭柔聲回道。

然後老夫人眼淚簌地滑下來,順著眼角浸至耳里。

沈淑昭見狀,一時愣在那。

「你啊,我最不用擔憂了。」老夫人道。

「有太后體恤宮中一切皆好,祖母不必勞神於我,應專心養病才是。」

「唉……你們雖為姐妹,可殊途不已,一個過得愈來愈好,一個過得愈來愈差,這究竟是否為天意?」老夫人仰頭無奈。

「長姐日後若嫁入江府,也會過得好。」

老夫人哽住。

半會兒,才開口:「其實,方才她與祖母表明了真心,她不願去江府。」

「哦?」

「江府固然不會虧待了她,可老身也不願虧待了她自己的心意……時日不多,祖母我沒幾日便要去了,不入江府,是她自己的決定,她寧願永住冷宮,也不再聽命於沈家安排。其實祖母倒覺得她無錯,沈家所做的一切決定……皆不是……皆不是好事。會苦了你們。」說至最後幾句話時,老夫人的黑瞳逐漸暗淡無光。

想起沈家上一輩的恩怨,沈淑昭陷入沉默。

「過來,讓我看著你。」老夫人說。

她只得更俯下身,半跪在地上。

「真像啊,就像當年一樣。」老夫人對著她的眸子獨自言語道,「妹妹代替姐姐入宮,後來姐姐卻也住進了皇宮,可妹妹變為天下萬花之上的鳳凰,傲視群雄,正如她往日一般與眾不同。」

沈淑昭聽得半分模糊,她只順從地跪在那裡,聽著一個枯槁之人開始回憶過往。

「多麼天資聰穎的孩子,只可惜並非男兒身。若是庶子,老身養著他,長大后,謀得朝廷一官半職不過摘桃小事,不求當得舉世無雙謀臣,只要逢召便去,掛點兒影子,不被人嫉恨陷害,安恩一生便可,再不濟一事無成,留在府里,老身還可日日見著。哪裡像那一尺宮牆,宮規森嚴,分明近在咫尺,卻十年不得見。」

宮闈深深……

沈淑昭聽得萬分有感觸。

雖然她入宮時日尚短,可太后那待了數十年的心情,她全然理解。

「入宮不好啊。伴君如伴虎,不是被虎吃掉,就是把虎吃掉,所以一個乾淨清白的人,怎會願意去那種地方,任人宰割?」老夫人落寞道。

未被允回答,沈淑昭只靜聽著。

「你既入宮了,就好好留下來罷,唉,祖母瞧太后與天子皆待你極好,蕭家好似不怎麼得天子心意,也許有朝一日……鳳位,會落在你身上。你老實告訴祖母,是不是……你們已打算,這麼做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沉默表明了一切。

「是嗎,看來,沈家又要出一個皇后了……」

「祖母安心養病,朝中大事無需祖母掛牽,沈家日後只會愈來愈隆盛。」

老夫人癱在枕上,失神道:「孰不知,那也是隆盛日復一日衰亡的開始。」

「祖母因病生悲,心思愈發細膩沉重,沈家如今有一個當朝太后及一個貴妃,何來衰亡之言?祖母莫令我太斷腸,我只盼望祖母好生養病,不多尋思其他,能儘快好起來……」沈淑昭掏出帕子好似抹淚。

老夫人從被中伸出手,默默握住她,與此同時,從被中帶來的溫熱被外頭那冰涼的手衝散。

「朝廷險象環生,稍有不慎,便命喪黃泉……祖母只願你手握重權,在後宮活得愈來愈紮實,能多保護自己就多保護自己一點,成為庇護弱者之人,獨當一面,不會後悔,不會失意,然後就這麼向前走遠罷。」

作為曾是老夫人身邊最甜的蜜罐子,今次竟成了臨別前最寡言之人。

未料到老夫人會這麼說,沈淑昭原以為,老夫人會勸她放過長姐,並心懷慈悲,即便身處宮中,也莫失了初心。但她沒有。

老夫人其實還是……

耳畔傳來咳痰聲,她便道:「我方從外歸來,怕給祖母沾染了寒氣,祖母把手放回去罷。」一面說,一面將她的手輕柔放入被中。

「啊……」老夫人無法合唇,一味發出因病痛帶來的呻/吟。

「祖母?」沈淑昭束手無策地跪在床畔。

老夫人緊皺眉頭地閉上眸子,猶似在隱忍著什麼。

不出半會兒,似乎緩了一些,老夫人如臨大赦般鬆了一口氣,她睜開雙眼,裡面更混濁了,灰霜相交,像當空明月升照霧,異常的美,從眉骨中依稀可看出,當年嫁入沈府的她,也是一個如她們一般年輕貌美的女子。歲月刀光,她逐漸老去,新降臨的襁褓之嬰亦慢慢長大,不過是住在稍不尋常的世家,到底都是普通人,可也經歷了那麼不尋常之事。她辛苦哺育每個孩子,直至一個個接二連三地離去。有的人先走於前面,有的人則走在後面。嫁入一府,便以一府永為家。所有人都在變化,僅她一個人被留下來,衰退去美貌,風乾燭殘,然後慢慢在這裡,等待死亡。

「時日不多了……」老夫人呢喃道,「時日不多了。」

「祖母可還有何想說之話?」見老夫人已經病入膏肓,再無力回天了,沈淑昭突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遺憾與難過,她對自己這番模樣感到無比慌亂。

「庶出害人吶,淑昭,祖母希望你來世生去大戶人家做嫡女,不要再委屈了……」老夫人咬牙嘆氣。

「祖母……」

心中那最深處的地方終於被觸動,沈淑昭只覺突然間,渾身湧起一陣酸楚的濕潤。

「我要見沈玲瓏,見你們的當朝太后。」老夫人驀地語氣嚴厲道。

「是,我去告訴阿父。」沈淑昭慌忙起身,然後逃離般的跑開,背後傳來老夫人止不住的咳聲,她只覺得心慌慌,不是因老夫人的病,而是因自己的變化。

走入耳房,眾人目光再度齊齊落在她身上。

「老祖母她……執意想見太后。」

「太后?」

諸人無不面色大變,尤其是沈太師這幾個當家爺。

所有人猶豫起來。

沈庄昭瞧得心急,忙對沈太師道:「阿父在思量何事?若是再不去宮中喚人——便來不及了!」

沈太師望著女兒,無法解釋,只能怵在那裡。

「阿母?」

沈庄昭探向大夫人的目光也換來同樣境地。

這是出何事了?

終於,沈太師道:「阿母臨終想見太后,就見吧。不見,就再也見不到了。」

「是啊,太后若是再不去見一面老祖宗,可再無時日了,太后必得給她請來。」二夫人柔聲拭淚。

這才把一眾人破冰。

人們紛紛道,還不派人去宮裡傳話?真是左一個急切,右一個謹慎。

於是一個帶著沈家寄願的下人乘上最好的白駒,拼死拼活地趕往皇宮大門……不出兩刻,他就已經駛在長宮巷中通往永壽殿的路上,若非宮門有守衛搜身耽擱,這時辰必得還能再縮短一些!

永壽殿到了。

下人匆匆跨出馬座,連爬帶跑地沖向白玉長階,那階看著長得震撼,予無數初次來者壯觀的立汗毛之感,可現在成了一個最大的累贅,石階長又長,一梯復一梯,登得了五十步,抬頭,卻又見一千步,永壽殿遙遠地立在雲端,離前來的人是那麼的遠,遠不可親。在雲之下,是奴人行走的單薄背影,他似在懸崖陡壁間作漫長攀登,一步一步,主動朝它那裡度過去。永壽殿卻肅然不動,根本無意過來。下人累得大汗淋漓,只把他急得脫去外賞,然後縛在腰際,以便更好地趕階,這麼冷的風都不能使他降卻半分熱氣,他舉步維艱著,而永壽殿高高在上,視他為無物。

終於,他抵達了頂點。

殿前的守衛朝他投來狐疑的目光。

下人顧不及擦汗,似個瘸子般匆匆忙忙趕過來,對面有個宦官迎出來,「你是——」

「我是沈府的人。」

宦官仔細一瞧,才道:「原是寧管事,失敬失敬,官事如此衣衫不整,才叫小的看走了眼……太后正在午歇,不知可有何事?」

「言少意簡,王獻,中貴人可在?」

「出宮了。」

「好,那你同太后稟報,此事十分緊要,沈府老夫人迫切想見太后一面。」

「見面?」

王獻不敢置信。

「愣著幹什麼?快進去。」

「噢、好……」被催促了以後,王獻才走入殿內,只是心底仍在犯渾這件事。

對於這些人,老夫人病重之事他們可是不會知道的。

不出片刻,王獻走出來,腆著面不安道:「小的已傳稟給太后了。」

「何時出宮?」

「這……」

「怎麼?」

「太后道……京城外邊出事,她正在急召大臣,一時騰不開身,故而……」

「故而?還有故而?」

「嗯……這也不是小的說的。」王獻慫得低下頭。

「唉!」

這位管事罷起袖子,這聲嘆氣中,大有功夫徒勞的長憾。

「寧官事慢走——」王獻躬身,頭都快貼在地上。

見事已無力迴轉,此人站在永壽殿前不停搖首,然後轉身憤然離去。

此時的府中。

一堆人聚在老夫人床前,陪伴她熬過最後的時辰。

沒想到,這謊言的喪事,竟成了真事。

滿院的霜雪白茫茫,觸目心涼,落寞沮喪,原來,都是為了老夫人一個人而降……

不知是院子住久了,通了靈性,才弄出了這等荒唐事呢?

「祖母……」沈庄昭俯在床邊,神傷於她的病怏痛苦。

從宮中傳信的人回來了,本來大家皆興高采烈,然而得來的答覆,卻好似潑下一盆冷水,霎時澆熄了一切,眾人沉默不言,不敢去告訴老夫人。沈庄昭得知后,氣得咬牙切齒,但她不能讓老夫人期望落空,於是升起去尋沈淑昭的念頭。沈淑昭就在對面,她好似對這個答覆也很吃驚,不過比起自己,稍微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沈庄昭走過去,「貴妃可能借一步說話?」

二人走至屋外廊處,沈庄昭忍不住道;「你與太后這般好,可能勸勸她?祖母就這一次能見自己的女兒了,僅此一次,你能不能勸勸她?算我求你。」

「我若能勸,必勸了。」

「好,不為難你,你與長公主交情不淺,她乃太后獨女,她說的話有無起效?」

「不知。」

「貴妃,祖母待你這般好,你入宮全憑她一言之差,何不趁現在報這一恩?更何況日後便不必報了……」

「唉。姐姐,我也想報,可太后實在……我亦說不動。」

「貴妃難道毫無法子?」

「太后專斷行事,姐姐想必也是明白的,她太過強大,才予沈家如此榮華,也正因強大,所以天下無人可左右於她。」

沈庄昭失落道:「好罷。」

「咱們不必告訴祖母此事,畢竟她也看不清人了,就當太后是未趕上罷。」

「嗯。」

她們相視,不知為何,此次竟能如此和氣面見,連彼此都覺不可思議。

日推黃昏。

老夫人卻仍未斷氣,明明之前無聲無息過去,眾人皆開始抽泣,哪知好幾個時辰過後,她又醒過來了,好似在用盡最後的力氣在等候著誰,甚為頑強。

沈淑昭與沈庄昭共坐在亭廊內,裡面是沈太師等人在照應,老夫人昏迷間,她們走出來,然後靜看天漸斜陽,二人難得的心有一致,許是因老夫人之逝,暫時抹去了她們從過去至如今的所有怨氣。

突然,院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宮裡來人了!宮裡來人了!」

她們面面相覷,而後同時起身。

好多宮中士兵從院門走進來,形成一道人牆,最後,那個人從中慢慢走了出來——

沈淑昭身子僵住了,她只感到一片空白。

身旁的人亦是如此。

原來來者不是其他人——而是衛央。

立在軍服士衛之首,衛央在人群中顯得尤其引人注目。她冰冷的黑瞳傲視過院內所有人,最終,停在了某一處,逐起一絲短暫漣漪。她領著人群向她走過來,來至亭廊下,然後溫柔道:「我來接你回宮。」

沈淑昭暗呼不好,此時長姐已跑下階質問道:「太后可在門外?」

衛央對她突如其來的接近感到一絲明顯的不適,皺起眉頭。

「太后呢?」其他人也在問。

沈淑昭忙走下來,擋在衛央面前道:「長公主尚不知此事,誰都不得拿此事為難於她。」

「何叫為難?」沈庄昭不自覺道出心裡話,言下之意,質問此事並非那般嚴重罷?

「長公主金身高貴,爾等豈能這般無禮?」沈淑昭以一雙霜眸掃過每一個人,直把他們嚇得噤聲。

其實她心裡虛至不行。

她只有一個念頭。

別讓今日什麼都未知的衛央去直面自己阿母的殘忍。

求求你們了……兇相之下,她在苦苦哀求。

「出何事了?」衛央在背後淡淡相問。

果然,在這裡她是唯一的局外人。

「祖母臨終前唯一的遺願是見太后一面,她為何不來?」沈庄昭沖著衛央怨氣直言。

「臨終?」

衛央冷淡的眉宇終露出一抹疑惑。

「他們將你來府視作太後有意來了。」沈淑昭對她低聲解釋。

「這樣嗎?」

「什麼這樣?難道此事不足為重?」沈庄昭對衛央漠然的答覆十分不滿,好似自她望見她與高德忠密切之後,便打哪兒都瞧不順眼了,空有貌而善不足,不禁令她想起有母必有其女,然後感到心有餘悸……

此態度自當引得衛央留意。

她本看著正屋,現在淡淡瞥至她身上。

微微挑了一下眉。

也未回言。

但眸中不言而喻的意味,已明確於告訴她,她的態度僭越至她了,但她不欲深究,好自為之。

沈庄昭連忙在氣勢上縮回去盡顯心虛。

這時沈淑昭開始打圓場,連她自己都覺離譜——有朝一日,會出來替沈庄昭說話:「長姐為祖母憂心太過急切,殿下莫往心裡去。」

沈太師恰巧從屋內走出來,望見是衛央,忙拱背行禮:「殿下光臨寒舍,沈某榮幸。」

「老夫人如何?」

「唉……已病重多日,今次,怕是熬不過去了。」

衛央抬手摟了一下沈淑昭肩,安撫道:「我去見她。」

說罷,她鬆手。朝階上走去。

「衛央——」沈淑昭一時慌神得連在外稱呼都叫錯。

然而無人起疑,因為眾人只集中於衛央一人身上——她太奪目了。未得美人擅長的嬌媚,而是一種冷酷的氣質,生殺果斷,無法令人不去在意。這種別樣的美太高階,真是萬里挑一。

「也好也好。」沈太師喜上眉梢,「殿下就道是替太後來的。」

衛央進屋,其餘人皆退了出來。屋內很昏暗,未燃一燭,再加之老人家眼前不清,所以是人是鬼,其實都望不明白的。衛央幽幽立在屋中,未有半點腳步聲,老夫人在床榻上朦朧抬眸,一片黑暗中,只瞧見個更深沉的身影,於是一個微弱聲音傳來:「是來帶我走的嗎?」

「不是。」話畢,衛央多走一步,這時才發出了能被人聽見的踏木聲。

「那是誰啊?」

「阿母。是我。」

「玲瓏?你……終於肯來了?」

「嗯。」

聽見生母的名字,衛央眸底未起半分波瀾。

老夫人哽咽。

「原來……你還肯來。」

遠遠望著床上人。

一個在苦心等待女兒的人。

黑暗中,衛央發出輕微的嘆息,然後以她阿母的身份道:「阿母最後可有何話想說?」

「多少年了……你才來喚我一聲阿母?」老夫人臉悲痛得皺在一起,「莫怪我,莫怪所有人,一切皆命啊,不是我待你不如青婉,我待你一片苦心,那些旁人的話怎能輕易聽信了去?庶不庶出有何差別?我嘔心瀝血,只差將心掏予你,你為何要在後來如此責備我?」

「我知錯。」

「唉,罷了,罷了。」老夫人無力抬起左手,上下擺動,像一顆枯草隨風輕揚,「你恨其他人,沒有錯,若你生為男兒,如今就大不相同了,也許……你早就踏遍江山,或閑散逍遙,或為朝廷謀略,名留青史。」

「也許罷。」

「我的兩個女兒,每個皆為手心肉,嫡庶有別,我雖不在乎,可他們在乎……你長姐許配江府,是情理之中的,慶幸你並不在意這些,才能仍舊相安無事下去。後來,你叔父們皆欲把你嫁為羅國公的續弦,此人已年過五十,你萬般不肯,我與青婉都為了你跪在你阿父門前懇請,險些鬧翻了過去。好在你阿父拗不過我們,你未嫁過去,只是,你好似已不在喜歡這裡……入宮一事,先皇后擺明了被宮妃毒殺,故而沒人願把青婉往那深宮裡送,他們想起了你……唉,我也無可奈何啊。」

衛央無比鎮靜地聽著老夫人談起阿母往事。

「你過去所言的一切,如今全亂了,阿母仍記得你想做的每一件事,只是都來不及了。」說著,老夫人落下眼淚。

「我已釋然。所以,阿母也放下罷。」

「好……」老夫人突然哭得像個孩子。

黃昏逐漸沒入暗茫,沒有一絲明光。

「阿母什麼都不怨你,只是……你為何要如此教你的子女?你把太子養得太過憂柔,把公主養得太過冷酷,你真是好殘忍的心,這一切只是因為你想掌控整個天下……你做便做了,後來何必偏偏說來惹慍我?他們不是你的孩子,只是一個可以達到你目的的傀儡罷了,你這樣做很不對,我養你之時,從未帶著望你厚報我之心。」

衛央的神色隱在黯影中。

但即便如此,她也對老夫人提起自己,未感到一絲動容。

只這麼冷淡著,永遠冷淡。

「你這樣做太不好了,玲瓏,阿母以阿母之身指責你,這極無良知,若我有生之年能入宮見到我的孫子孫女一面,我絕不會任由你這般胡作非為!咳咳——你,咳咳,唉,看來我已無力置氣了。你勝了,天下是你的,沈家也無人再敢給你臉色,我沒了,那些屬於你過去的東西也在逐漸消逝,你將是一個,徹底的,沒有過去的人,無人看得穿你的弱點,多好,人之生情,才生柔弱,我走了,那些回憶也都將走了,沈府再無一人最記得你的曾經,你的往事。」

……

「只是臨別前,我好想見一面你的女兒與兒子……他們如今已十七八了罷?正好是你與青婉相處甚好的年紀,後生無畏,唉,真好啊。對了,你女兒著實容貌驚人,我在扇畫上見過她,是我托你哥哥找宮廷畫匠畫的,別怪我,我太想見她了。她很美,美得令人驚嘆。不像你,倒像你太祖母與阿父,太祖母是西域與我們朝結姻的庶公主,你可知道?雖然不知出身真假,但美是真的,當年的明帝知曉你太祖母的美后可是悔得腸子都青了。庄昭也是,她們都長得像太祖母。」

……

「你們走了以後,屋子就空了,再後來就給你哥他們當書房了,可我把你們的一些舊物留了下來,其中就有我送給你們的家傳手鐲子,因為只有一個,所以我特意去玉雅閣請人以同樣的手藝與玉質再做了一個,這下你總不會與你長姐暗中比較了。只是你們怎麼能這麼胡鬧?玩著玩著,竟把手鐲子丟了,只留下盒子,還把盒子放著好好的,瞞了我大半年。那日我頭次把你倆打了一頓,然後道鐲子丟了,就把盒子當家傳寶留著,不許再丟,你們哈哈直笑,實在叫我又氣又想跟著笑。哎,你可還記得十歲那年之事?三月天,天仍如冬,鳥窩余樹,你們想去取它,拿進屋放著暖和一會兒,結果你們用木梯爬樹,竟不小心連人帶梯倒下來,把你阿父的窗砸爛,把養在案上的花膽瓶砸破,把鳥窩扔進了你阿父的屋子裡,滿地狼藉,你阿父氣得都不知該罵誰,真是極有意思——還有你們八歲那年的事,那年大年初五,一家人坐在一起……你記不記得……」

聲音慢慢地微弱下去。

最後,聲息變得非常輕細,飄忽,如一縷亡煙。

衛央察覺到什麼,即刻對屋外的沈家人道:「老夫人要走了。」

門外傳來無數腳步聲響,門被推開,老夫人的兒子們頭生沖了進來,伴隨著女人的抽噎聲,熱喧一時衝散了所有冷清,連帶著那份安靜的黑暗,只剩下刺目的夕陽紅燒光。老夫人朦朧混沌的雙眸看著所有人影,縱使想努力辨清,也皆成了似遊魂一般的鬼魅之物。

她尚有絲不解,為何玲瓏要喚自己「老夫人」?

此刻,所有人皆在圍著她哭。

壽命有始有終,不過命運常然。

「太后」站在遠方,仍然沒有過來。罷了,能最後見得一面,已是極大之幸,放下恩怨就好。

這時,兩個聲音年輕的少女穿過人群,出現在她的面前。一個或許是……孫女,另一個是……

只見此身影乃宮妃衣著,珠翠華美,一看便知富貴大氣,若她這個將死之人未記錯的話,沈府如今活著的只有一個宮妃罷?那就是她的小女兒。宮妃靠近她,逐漸地,遠處離眾人極遠的那個「太后」已變得不真切,墨色披肩,雍容冰冷,遺世而獨立。她忽然皺起眉頭,這好似不是太后啊——不過宮妃離她很近,她已無心去留意,只近近看著此人。

迷霧中臉時而清晰,時而恍惚。

她只籠統望見了一對眸子,且那對眸子擁有熟悉的眼神。桀驁,不服輸,擅隱忍,心懷高志。

是了。

這才是她的女兒——

「沈皇后」。

她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

然後就此停住。

有一縷細煙被風輕輕吹散了。

「老祖宗!」

滿屋頓時響起哀嚎,女人的,孩子的,男兒的,所有哭聲一齊衝破屋頂,向著天外飛去,慢慢飛去,屋外,黃昏沉沉,最後一抹光映向東方皇城,塗得分外爛漫,開到荼靡。

把畢生獻給沈家的女人,此時在沈家上下齊哭聲中安然消逝。

一個生命的逝去,也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

她走了,孩子們都還活著。經歷周而復始,也許這正為當母者,正為大家者,正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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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宮亂(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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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庄生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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