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公主
?此時離皇都洛陽極遠的大漠邊塞上,黃沙漫天,枯樹萎靡,這裡雖然與皇城相距甚遠,卻也與朝堂之上的每一場鬥爭都息息相關。樂-文-
從高谷往下望去,軍隊搭起的帳篷密集扎堆,高高插上的旗幟,如宣告般地霸據著一方黃土,場面好不壯觀。
一個身著中央大將軍品級服的男人,正朝著一個最大的帳篷走去,門口站著許多守衛兵手持兵器,戒備森嚴,顯得十分壓抑。
當他經過時,所有士兵都向他低頭行禮。
男子在帳篷門口停留片刻,略微思索後走進了帳篷里去,帳篷內軍事台上每張手繪地圖都疊得整整齊齊,但是內室里卻掛了一道重重幕帷,內里端正地坐著一個人,正籠罩在一片陰影里看不清容顏。
他向那人下跪并行了一個大禮,說道:「臣乃中央大將軍陳世,有事相稟。」
幕帷旁邊站著服侍的人,是一個身著男軍裝的侍女,當裡面坐著的人點了點頭后,那侍女領會了便開口道:「大將軍但說無妨。」
陳世半跪在地上接著說到:「南邊戰場已清理完畢,本部共斬一萬多人,所擄馬、牛、羊等共百餘匹,來降者共二十多萬人,其中包括北匈奴單于的一名妾室與庶子。另今晨驃騎大將軍已率八千將士追擊上逃亡西海處的北單于殘兵,現在單于已經被勸降。」
說完,他向裡面的人呈上了戰報奏摺,那女子接過去后小心翼翼遞進了幕帷裡面。
裡面的人手持摺子閱過後,卻是一陣沉默,原本低著頭的陳世偷偷抬頭昵了一眼,只見帳篷外的殘陽餘暉落進珠簾內,陰影投射在那人的上半臉,分外神秘。
雖然隱於珠簾后,卻仍然能看出那是一個女人,並且從她側臉勾勒出的柔雅弧度來看,那還是個極為美麗的女子。
此時簾內那雙膚白玉手將摺子輕輕置於前案上,不做任何評價,陳世心裡十分忐忑不安,摺子里的內容是在試探著眼前的這位貴人,但從對方的表現來看還不清楚她到底是何想法。
只見簾里的貴人神色從容,若無其事道:「吾會將驃騎大將軍的想法稟告陛下,你退下吧。」
陳世立刻做禮:「臣告退。」
放下心裡一半的石頭,他便迅速起身離開了帳篷,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隨後那幕帷里的人撩過珠簾,身旁的軍裝侍女立刻接過手去掀開,讓簾內的貴人將手搭於自己的手上,虛扶著她起身走出重重帷簾。
當那份隱藏的容顏明現於世間時,這等姿顏姝麗,當真是連沈庄昭也無法較之的。
只聽得那尊貴的美人冷冷道:「驃騎大將軍的胃口竟越來越大了。」
「殿下,摺子所呈究竟有何內容惹您如此動氣?」
一旁的侍女深知,眼前的貴人即便生氣也不會顯山露水,而讓她惱怒之後又如此冷冷吐出幾句話的情況,實在少之又少。
「蕭氏要求將他加封為大司馬大將軍。」
「什麼?」侍女詫異道,「從來只有聖明的陛下獎勵有功之士,還有親自腆著臉要求加封一事?更何況……」
美人背手居高臨下地盯著前案上的摺子,眸里如同含著層層寒冰,聽得她語氣冷冽地接過話道:「……他還是待罪之身,將死之人的贖罪之戰。」
「蕭大將軍這樣的摺子送到洛陽,陛下會怎樣的盛怒!」
侍女的語氣有些急促,望見面前的貴人回眸對她淡淡一瞥,便自知失言,羞了臉自請領罪。
「無妨,蕭氏族可能本就當這天下非我衛家,而是姓蕭吧。」
此話一出,驚得侍女連忙跪下,同時口裡訝異地直呼道:「長公主殿下!」站於內室離門口最近的守衛也緊跟隨著一起小心下跪。
心懷不軌,篡奪江山,這樣的話從天子血脈一氏的人嘴裡出來,無異於對一個權臣判下最大的死刑。
聽者無論該不該聽,都應該表現得不該聽到。
直到眼前這位身份尊貴的長公主罷了罷手,一干眾人才敢小心地站起來。
「都起來吧。」
淡淡的語氣聽出這位貴人並未對不該聽到的人表示在意,只見她轉過身去從春藤案上的陶瓷置筆器具中,慢慢抽出一支毛筆,背著左手並且在紙張上一筆筆地寫下隸書。
「傳我旨意,」她一邊背著手寫字,一邊平靜地下令道,冷淡中透出無法抗拒的壓迫之意,「將一切俘虜妥善安置,牛羊牲畜一切充公。命驃騎大將軍對北單于格外嚴加看待,明日整頓后出發和北單于一同返回洛陽。」
說完,她頓了頓,停手將毛筆放下並將紙張折好:「把信鴿使帶過來,讓飛奴將此信帶回洛陽——務必交給皇上。」
站著等候的侍女答是以後,很快吩咐身邊的人去做了,等到其他的人都漸漸退下之後,這位長公主慢慢踱步到門口,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在這荒無人煙的黃土荒漠襯托之下,整片天空如火燎原般紅到詭譎,令人感到十分的壓抑與凄涼,然後她對著天空不被人察覺地嘆了一聲氣。
兩年征途,背井離鄉,馳騁戰場,如今……一切總算結束矣。
而當夜幕降臨下遠在千里之外的洛陽,滿城燈火輝煌,人來來往往,逐漸國安太平的年代,這些所有微小的幸福都顯得如此來之不易。僅一天之後,洛陽城的驛站便收到了來自遠方戰場上的歸降消息,全城嘩然。
皇宮裡,有人因為這個消息高興,也有人因為這個消息感到心情複雜。
聽說當椒房殿的蕭皇后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立刻大賞全殿的每一位下人與美人,顯得整個未央宮都沾滿了喜氣一般,好似過度封賞都不足以體現蕭家此刻的心情。
皇后家兄領兵打敗匈奴,豐收而歸,如此好事,一時間洛陽城的上流權貴都紛紛親自上門向蕭府道喜。
就連一向顯得與蕭家關係微妙的沈府,都不難免趁著第一時間去道喜,儘管不知道沈家的人是抱著怎樣複雜的心態上門的,但是趁著喜在頭上勁頭兒的蕭家,也是對其大方展示功勞巨大的大將軍家府氣派,最後兩家人倒也顯得客氣。
這一下子,後宮里的「老祖宗」坐不住了。
原本是七月的壽辰,沈府得知太後有意欲下旨提前一個月將沈府未出閣的小姐接進宮,看來現在的太后已經是火燒眉頭了。
而那沈府里的二小姐沈淑昭現在倒也不是很急,因為在這一世,所有的事情都還在按著原定的方向走著。
前世只有沈庄昭和沈孝昭提前入了宮,宴會結束后就被送了回來,但是現在她卻已經擁有了和她們一樣的一個月時間,這不長不短的時間裡卻足以能夠干很多事了。
在太後下旨之前的這段時間裡,該過的日子接著過,沈淑昭知道自己的姿色比不了沈庄昭,就並沒有像沈孝昭一樣成天都在熏香沐浴,無時無刻精心妝扮,每天換幾套不重樣的衣裳好像已成了她入宮面見皇上的最大樂趣。
而沈淑昭能做的,就是在入宮前剩下的時間裡,多去看望偏院里的娘親。
這一天剛剛伺候完老夫人,沈淑昭帶著三個侍女便匆匆忙忙往親阿母的院子里走去,一路上越走景物越僻靜,不一會兒便走到了親母的院前。沈府很大,可是院子與院子之間的差距卻也是甚大的。
這西偏院並不如其他宅院一般寬闊,這裡依傍著一片竹林和流水地,所以顯得更潮濕,更由於住進了與世無爭又不得寵的沈淑昭生母,所以對很多想要從底層混到一等丫鬟的婢女們來說,這都不是她們想要去的地方。
沈淑昭踏進院里,看見灰瓦白牆,竹木茂盛,正巧的是此時下起了綿綿細雨,整座偏院如同籠罩在江南煙雨里一般充滿淡淡風情,恰如住在裡面的主人一樣,性情似江南女子般如水溫柔。
攜著三個侍女走進院里去,沈淑昭老遠就看見一人獨自撐著傘,站在竹林前等候著人的女人。
「阿母,你這是作什麼?」沈淑昭連忙走過去扶著女人,「伺候你的人呢?快快進裡屋去,小心身子著了涼。」
女人便是沈淑昭的親母阮氏,雖已年華不再,卻仍間能從眉眼之間看出當年的溫柔風華。阮氏將手貼在沈淑昭的手上和藹道:「女兒,阿母無妨。我有東西要給你,隨我進去吧。」
東西?沈淑昭心裡疑惑到,但還是隨著母親阮氏牽著進了裡屋。
進入裡屋之後,沈淑昭回過頭對另些下人下令道:「你們都留在門外,這裡不需要這麼多人。」同時她也只命了寒煙一人在內室門邊留候。
房間裡面東西雖不多,卻也是樣樣都做工精細,大多都是沈淑昭這裡送過來的,也是因為東西少所以顯得整個房間空蕩蕩的,只見裡面的一張小圓桌子上擺著一個描金花卉方盒子。
阮氏拉著女兒的手坐了下來,同時道:「這是玉雅閣的首飾,你打開來瞧瞧。」
沈淑昭伸手打開盒子,裡面陳列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簡潔玉簪,看著房間內的樸素,一時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於是說:「阿母,老夫人已經給了女兒很多首飾,不必特意去選玉雅閣的……」
「阿母知道,」阮氏嘆了一口氣,道:「只是過不久你便進宮了,阿母總不能什麼都不給你添置……」
這個前世過得艱辛,今生因為女兒在老夫人跟前得寵才過得稍微好一點的女人,暗地裡把沈淑昭時常給她的銀錢都存了起來,就為了入宮面見太后便把所有積蓄都給沈淑昭花在了首飾上。
一時間沈淑昭沉默到不知說何是好,母親只是個失寵的姬妾,又與世無爭,若不是平常自己照顧著,不知被其他下人欺負成什麼模樣。
她捏緊了阮氏的手,望著母親的雙眼一字一句發誓道:「阿母,女兒以後一定會讓你過得更好的,會比大夫人還要好。」
阮氏笑著說:「我還能過得怎樣好,你過得好母親便好。」
說完后阮氏突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麼,眉頭微蹙,轉而語重心長地對沈淑昭說道:「入了宮以後,你待太后要比對老夫人還好,大小姐是嫡女太后肯定待她要親近點,你別太往心裡去,不要和大小姐三小姐有什麼衝突,壽宴結束后你平安回府,阿母心上的石頭就放下了。」
「阿母,女兒知道了。」
「你不僅知道還要做到,」阮氏擁住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女兒,溫柔地說:「阿母不希望你為宮妃,那裡環境太複雜,你老老實實跟在大小姐身後就行了,大夫人很希望女兒當宮妃,你就盡量離皇帝遠點,不要惹惱了夫人。」
聽到此話,回想起前世的種種沈淑昭心裡充滿了不甘,她答道:「母親,您只一昧地避開大夫人,可是大夫人卻從來沒有放過您,您和我的一生難道當真要活在她的臉色下行事嗎?」
阮氏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哀愁,眉頭間儘是舒展不開擔憂:「但是這樣做……你父親可以過得輕鬆些吧。」
心酸瞬間充斥滿了沈淑昭的內心,父親?她在內心裡詢問自己,那個男人如果當真疼愛阿母,就不會讓她活得如此艱苦。
有時不過是一往情深使其難以明了背後的真相,寧願當它是鏡中花,相信自己所想看到的。
錯的,都是太過於相信於愛情。
眼見母親因為他而陷入了淡淡的悲愁里,沈淑昭突然愣在原地,一瞬間前世的記憶紛紛湧上心頭,自己的上一世,又何嘗不是這樣?
那時她滿心所想只是要擁有更多的權利和得到那個女人。
可是因為太信任和依賴,忽略掉了太多明明不利的事情,只一廂情願地相信能帶給對方幸福,卻對那人的回應不聞不問,放佛只需要自己付出就可。
若是足夠相愛,怎麼會從未回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