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千個太陽在手裡
在那一瞬間,方恨少已看見天衣有縫身上的傷。
那不是傷。
而是死。
任何人身上有這種傷,早已死了。
早就是個死人了。
方恨少是個聰明人。
他念過很多書。
雖然念過很多書的人不一定就是聰明人,但能念得通許多書的人則一定不笨。
方恨少把書讀得很通透,記憶力卻不大好,常常讀過就忘了。
因為他能讀能忘,所以他仍是一個很真誠、很可愛,也很沒有機心的人。
他人聰明,所以反應也很快。
聰明的人大多反應很快。
他一眼看見「天衣有縫」胸上的傷。
他悲痛。
他震驚。
但他也立即明白了「天衣有縫」喝止他前來的原因。
所以他強忍。
強忍自己的驚呼。
可是驚惶、悲痛仍在他的神情里流露。
眼神里宣洩出來。
──只不過是這麼一點兒抑制不住的表情,「天下第七」已明白了一切。
他肯定了一件事:
「天衣有縫」已傷重。
──「天衣有縫」已完了。
既然敵人已快完了,他就要對方立即變成不是敵人。
他認為把敵人徹底地變成不是敵人的方式只有一個:
那就是把敵人變成死人。
──殺了他!
殺了他的敵人!
是以「天下第七」立即動手。
「天下第七」快,可是「天衣有縫」更快。
他已著了「天下第七」的「勢劍」,卻仍強忍痛苦,背向對方,似是有恃無恐,還岔開話題,拖延時間,一來是要對方莫測高深,不敢貿然追擊,二是為了要等王小石回來。
──只有王小石可與「天下第七」一拼。
他跟王小石並沒有交情。
可是他在京城這麼些日子裡,跟蹤了溫柔好些時日,已深知王小石的為人。
──群雄受制,方恨少遇險,王小石這種人只要遇著了,便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是以他不能讓「天下第七」知道自己已受了重傷。
──對方一旦知道,定必速戰速決。
故此,「天衣有縫」的胸膛雖然已爛了,被那一記「勢劍」完全震毀了,但他仍強恃著、強忍著、強熬著,拖得一時是一時,拖得一分是一分。
「天衣有縫」甚至不讓血液噴濺出來。
──雖然仍是有血淌出,但與傷口之重不成比例。
但是這樣強忍著,更加重了傷勢。
而且到最後仍是教方恨少撞破!
「天衣有縫」明白,「天下第七」正是希望方恨少繞過來看看自己,因為,只有從朋友的眼神中才能看出:自己受的傷有多重!
因為朋友關懷朋友。
朋友愛朋友。
──朋友要是受了重傷,沒理由會不驚惶。
朋友的感情是瞞不住、偽飾不來的。
「天下第七」正要利用這一點。
他要知道「天衣有縫」的傷勢如何才能出手。
「天衣有縫」見方恨少走過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要被揭破了。
所以他先下手為強。
就在方恨少一驚之際,「天衣有縫」霍然回身,猛然而全力地,發出了他的「氣劍」!
剎那間,比方恨少色變更快。
比「天下第七」出手更快。
──可是他一回身,「天下第七」也看見了他的胸前──那是一副怵目的景象:
已潰爛的胸膛。
像被炸藥轟開了的胸膛。
鮮血淋漓。
血肉模糊。
「天下第七」就在「天衣有縫」出手攻擊他的同一剎那發現了這一點。
他在發現這一點的同一剎那作出了反擊。
這一剎那裡,他的「勢劍」聲勢陡然極張盡盛。
直似是千個太陽在手裡。
「天下第七」手裡的千個太陽作出了反擊。
「天衣有縫」瀕死一擊。
一鼓作氣。
而且還要一氣呵成。
「天下第七」反擊的時候,已確知「天衣有縫」身受重傷。
他已佔了優勢。
還奪了先勢。
這時,「氣劍」遇著了「勢劍」。
千個太陽炸開。
那兩道銀泉也似劍勢,亦浪分濤裂。
「天下第七」臉色灰敗,一把抱住了他的包袱,甚至把包袱緊緊地摟在胸膛上,他大口大口艱辛地喘著氣,彷彿他的氣突然間全被抽光。
只剩了皮和骨。
「天衣有縫」卻仰天而倒。
方恨少一把扶住他。
方恨少即向「天下第七」扇子一揚,霍的一聲,並大喊了一聲:「看暗器!」然後抱著「天衣有縫」就走。
其實他什麼暗器也沒放。
甚至連屁也沒放。
他只不過是說了一個謊。
他的目的是要救走「天衣有縫」。
說謊主要是想「天下第七」分一分心,凝一凝神。
他的目的是要救走「天衣有縫」。
──他一看「天衣有縫」的傷勢,就知道:「天衣有縫」完了。
他一定要救走「天衣有縫」。
──不惜任何代價。
救人的代價往往是:救不了自己。
對某些人而言,只要救得了人,就算救不了自己,也不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種人通常被俗人稱為「傻子」。
但在江湖上,則被視之為「俠士」。
方恨少從來只是個書獃子。
一個絕不迂腐的書獃子。
此刻方恨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會是「天下第七」的對手。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天衣有縫」已絕非「天下第七」的敵手。他更一清二楚地知道:要是他現在立刻就走,或許還有逃命的機會,如果他想把「天衣有縫」在「天下第七」眼前一齊撤走,那到頭來誰都走不了。
他知道。
可是他仍然要救。
──因為他絕不能見死不救。
就因為「天衣有縫」是他的朋友。
在江湖上,「朋友」兩個字,就是一切。
在好漢的心目中,為了朋友,可以拋頭顱、灑熱血、義無反顧、萬死不辭、赴湯蹈火。
所以,莫要奇怪當江湖上的漢子們常常明知不可為而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除了臨大節而留守忍辱負重的人之外,大家都寧可冒險赴義,寧可站著死,不願跪著生,並以裹足不前、怯於赴難為恥。
天下間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就是這樣做出來的!
因為真要是朋友,本就甘苦與共。
否則朋友就只是「豬朋狗友」、「酒肉朋友」的簡稱。
當然,真正的朋友或許只是一闋神話,但如果你運氣好,卻可能會遇得上。
遇上便是你的幸運。
遇上不止一位更是你的幸福。
──朋友如此,更何況是兄弟!
方恨少就豁出了性命救走「天衣有縫」。
他的武功當然不比「天衣有縫」高。
可是他的輕功卻很好。
「天下第七」怎會讓他的獵物輕易溜走。
所以他出手。
「天下第七」沖前。
取勢。
他的太陽仍然在他手裡。
他的太陽隨時可以把「天衣有縫」炸成碎片。
也可以把方恨少炸得像「天衣有縫」一樣:胸前一個大洞。
就在他向前一傾、聚力出手的一剎那,突然間,鼻尖一涼。
他連忙大仰身。
緊接著,左手一辣。
他的「勢劍」迅速運聚於左手,在劇痛的當兒,立即一剪。
任勞、任怨都禁不住失聲低呼。
因為他們看見了另一個怵目驚心的奇景。
「天下第七」的鼻子突然掉落下來。
他左手尾指、無名指也同時斷落。
就像被人用刀削去一般地斷落。
血激涌。
任勞呆住。
任怨怔住。
連「天下第七」自己也震懾住了。
方恨少就在這稍縱即逝的時候,抱著「天衣有縫」逸出了廳外。
他甚至不知道廳內在短短的瞬息間,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
劇痛。
但痛楚並沒能擾亂「天下第七」的心神。
他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也很快地明白自己走錯了哪一步。
然後更很快地知道自己為何受傷。
接著他很快地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他立即做了該做的。
他做錯的事:低估了「天衣有縫」。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窮巷之犬,惶而反噬。
「天下第七」做錯的一步是:疏忽。
「天衣有縫」的最後反擊,「氣劍」反而是次著,主力是放在他另一門絕藝上。
「天機一線牽」。
這就是他受傷的原由!
「天衣有縫」已發出了他的「天機一線牽」。
無色、無聲、無息,甚至是似有若無。
「天下第七」一衝前,就已陷入了這透明的網裡。
──鼻頭的一塊肉,即被削落。
──兩隻手指,也被纏住,割斷。
「天下第七」發現得早。
也反應得快。
他立即做的事便是:切斷這漫空的遊絲。
可是仍然負了傷。
「天下第七」即刻為自己止血、療傷。
而且一面止血、療傷,一面追了出去。
他受了傷、掛了彩,自是奇恥大辱,但是,他也肯定了兩點:「天衣有縫」比他傷得更重,而方恨少絕不是他的對手,就算他已受了傷,這優勢依然沒有改變。
而他一定要報仇。
──斬草要除根!
所以他追了出去。
──必殺「天衣有縫」。
才不過是片刻間的事,場中又回復了原來的局勢!
一群雄豪,全中了「恙」,動彈不得。
任勞、任怨、蔡小頭、兆蘭容、蕭白、蕭煞,這一伙人依然縱控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