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蜜飴
趙諶回到木樨園時,已是二更天,彎月高懸,一地如水。正陽懷夕一邊一人坐在廊上昏昏欲睡,正屋的帘子捲起,裡面亮著光。
他脫了鞋抬步走進正屋,今晚值夜的立春和立夏正湊在一盞青銅立燈旁做針線,見了他立刻放下針籮伏地行禮。他擺擺手,無聲息地走到胡床邊,見床上罩著絲質的夏被,鼓鼓囊囊的。
他伸手拍拍:「阿奴?」
夏被猛地掀開,一個小身影朝他撲來。
趙諶面不改色,伸手接住,單臂就把突襲的趙小元給抱了起來。
他責怪道:「怎麼總這樣淘氣?萬一阿父沒接住怎麼辦?」
趙元嘎嘎笑半天,小胳膊摟住他脖子傻樂:「我瞅准了才撲的呀!阿父力氣那麼大,我才多重,怎麼會接不到?」
趙諶哭笑不得,斥他:「簡直強詞奪理!」
他沖立春立夏揮手,兩人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又將竹簾放下。沒了月光,屋子裡頓時暗了不少,卻顯得十分溫馨寧靜。
趙諶抱著兒子在胡床上躺下,摸摸他的小臉蛋低聲問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
趙元本想嘻嘻哈哈糊弄過去,但當他趴在了熟悉的胸膛上,又對著自己爹溫柔的眼神,最終撇撇嘴,語氣低落回答:「阿父,我要有弟弟了,是嗎?」
其實他自覺表情很平靜,語氣也很自然,然而此刻從趙諶的角度看來,只覺得兒子表情失落,語氣更是委屈的不得了,叫他心底一下湧起一股不舍和炙痛。
趙諶聲音不由變得生硬:「是不是有誰給你臉色了?你告訴阿父!」
阿奴小同志嚇了一跳,抬起腦袋搖頭:「沒有沒有!這是好事,為甚會有人給我臉色,沒有的事!」
他在范氏跟前總是一派天真可愛,倒也不是故意假裝,但是他在阿父跟前表現的,才是真正性情,以至於趙大將軍一直覺得府里有人背著他對阿奴不好,導致他的阿奴小小年紀說話就時不時的老成。
趙諶十分痛惜地摸摸他道:「阿奴,舉凡世家大族想要興旺綿延,那靠一個人定然是不行的。阿父總有不在的一天,若你有個兄弟,就不會無依無靠,所以范氏有了孩子,阿父很高興。」
趙元把小腦袋往他頸窩裡一靠,安靜地聽他講道理。
趙諶道:「……原本我與你說,你母親這輩子沒有孩子,只能依靠你,想要你好,你尊敬你母親與她交好,我也沒有反對……但現在情況有所不同,女子雖弱,為母則強,她必定要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也許日後就會與你有利益衝突,所以今後你就要敬著她,遠著她。」
他又說:「只要阿父在一天,就會把你帶在身邊,保護你。」
趙元沒吭聲,聽著聽著,眼前就莫名地模糊了。趙諶以為他不知道,其實他是一個異世的靈魂。
他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不光不是趙諶的嫡子,甚至也不是趙諶的親生孩子。
這個時代的人那麼重視家族傳承,可是趙諶卻說他有兄弟以後才有依靠,卻說以後不必討好嫡母……這都不該是他說對自己說的話。
趙元沒覺得委屈,從他被趙諶抱起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沒受過委屈。古代在物質上是比不了現代,但他上輩子沒爹沒媽,沒權沒勢,誰都能給他氣受,這輩子卻有一個好爹,給他再多錢他也不換!
他緊緊挨著趙諶,細聲細氣道:「阿父……我會對弟弟妹妹好的。」
趙諶心裡頓時就像塌了一塊似的,軟綿綿的。他側頭在趙元腦袋上親了一口,也緊緊把兒子抱緊。
這溫馨甜蜜的氣氛僅維持了一息。他摟著懷裡軟綿綿的小孩,鼻子突然嗅到一點甜絲絲的味道,要說起來,從方才他就聞到了。
趙諶只稍作思索,就恍然大悟,嘴角的弧度也變成了冷笑。
「阿奴,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和為父講?」
趙小元在大將軍衣服上蹭了蹭眼睛里的水汽,剛放下的小心臟又提了起來。
他結結巴巴道:「啥,啥?我都說完了……」
趙諶拎著他坐起來,然後一把掀開夏被,果然一股甜香撲鼻而來。趙元臉色大變,立刻捂屁股往地上竄,哧溜一下溜到了竹帘子邊上。
那頭趙諶找了找,就在一層薄褥子下頭摸到了一包用細紙包裹的蜜飴子,臉頓時黑得似鍋底。
他抬頭瞥了兒子一眼:「你方才在偷吃?」
虧得他還以為小東西在被子里抹眼淚,心疼得不行!
趙元嚇得不行,忙道:「兒沒吃的,真的沒吃!」語氣都恭敬諂媚了許多。
趙諶連話也懶得講,上前把兒子一抱,捏開小嘴,大舌頭進去掃蕩一圈,滿嘴的甜味兒!
卧……槽,真特么是秀才遇到兵,一力降十會啊。
趙小元被他爹摁在羅漢床上狠狠揍了十下腚,哭哭啼啼地想到。
這世上最快活的就是小孩兒,最倒霉的也是小孩兒,沒人權沒自由還沒貞操!小時候不但隨便被大人脫褲子脫衣服摸頭捏臉捏屁股,還要吃大人嚼爛的食物!連偷吃口糖還得冒著失去初吻的危險——然後特么的果然就失去了!!
趙諶揍完兒子,喚了立春立夏正陽懷夕四人進來。
他簡單粗暴下命令:「今後再讓我發現大郎偷吃糖,你們就每人去領十杖,並扣半年的月俸。」幾個丫頭小子都嚇壞了,伏在地上不敢抬頭,諾諾稱是。
趙元抿抿嘴裡殘餘的一絲糖味,敢怒不敢言地哼唧。他爹這話哪裡是在交代下人,分明就是在警告他。從小就這樣,他要犯了錯硬犟著,大趙同志就通過懲罰他身邊的人來懲罰他。
那啥,他也就是想吃吃糖呀,這個年紀就是愛吃糖,越吃不著越想吃,偷著吃還更好吃……雖然他管得住自己的心,但是管不住自己五歲半的嘴巴好、不、好!
趙諶看著趙小元漱了嘴,又親自檢查了一遍,才抱著人重新躺床上。大熱的天,趙元折騰了一身的汗,煩躁地拿腳丫子偷偷去蹬趙諶的大腿,理所當然又被*了。
某爹一邊舉扇子給他扇風,一邊低斥道:「亂動甚!快些睡覺!」
趙元本想扯嗓子,最後還是小聲抗議:「我不……我就要吃蜜飴子!」說著就越發理直氣壯起來,難道堂堂中軍府還缺他幾塊糖嗎?這麼丟丟的小事情,何至於要揍他的腚?
簡直莫名其妙!
惱羞成怒!
法西斯!
趙諶也是無奈了。想他十歲入軍營,一路征戰爬到三軍統帥的位子,手底下縱使猛將如雲,還真沒幾個敢在自個跟前耍橫的,府中眾人就更別提了,偏今生叫他遇上趙阿奴這個小煞星!
他拍拍趙元的小屁股蛋,道:「去歲是哪個牙疼了一晚,跟為父發誓再不貪糖吃的?」
不,不是我……
趙元嘴角抽抽,有點心虛地挪挪屁股。
趙諶裝作沒發現:「阿奴可知道呂慧一身才華,為何甘願為我家臣?」
「哎?」
某爹慢條斯理道:「因為他幼時吃壞了牙,雖跟著阿父立下戰功,但因儀容不整無法為官,連妻室都討不到,只得托我庇護,指望以後在府中養老。」
這麼慘?!
趙元頓時慫了,蔫不唧唧趴在他身上。
「那……那呂伯也太可憐了……」他猶豫半天,最後咬牙保證,「我今後絕不再偷吃糖啦。」
趙諶淡淡嗯了一聲,笑意浸潤到眼睛里。
呂慧因缺牙門無法為官是真的,不過不娶妻是因為他風流成性,不想被家室所累罷了……當然了,這個中緣由,他是不會對趙小元實話實說的。
既然達到了目的,趙諶也就不再嚇唬兒子,繼續給兒子打扇子順毛。
趙元在徐徐涼風裡眯起眼,默默嘆了口氣。
那糖他平時藏得挺嚴實的,花去了他整整一刀幣,要換成粟米能買四十斗!今世之時,十五斗粟,當丁男半月之食。也就是說,他這一包糖夠人家吃一個多月的粟米飯了!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為他好。這個時代人人愛美,世家大族裡連男子都愛塗脂抹粉,連牙刷和潔牙粉都出現了,要是誰豁個牙,除非能一輩子忍著不咧嘴笑,不然非得被人嫌棄不可。再者說,古代又不像現代,牙蛀了還能拔,拔了還能種,種的還跟自己的一樣,這會兒倒是有假牙,可惜真的是「假」的,根本不能咀嚼,也就是看著好看些罷了。
趙元想想呂慧,也算是個帥哥,可惜一張開嘴就是一口大豁牙。他不由抖了抖。
第二日一大早,趙諶在演武場打了一套拳,還沒走進屋裡呢,就看見某個豆丁正在一心一意地刷著牙,立春還給他舉著一面銅鏡照著,旁邊幾個小丫頭都笑成一團,嘻嘻哈哈的。
「乾淨了嗎?」還張著嘴巴問人。
趙諶搖搖頭,抬腳進屋:「你若每天都能如此,何須照鏡子?」
立春等人嚇了一跳,忙收斂笑容各干各的,心裡不由腹誹:郎君走路像那貓似的,一點兒聲響都不曾有。
趙元漱了嘴,擺擺手示意人把東西都拿走後,才有功夫反駁自己爹的話。
他振振有詞道:「以銅為鏡能正衣冠嘛,人家照鏡子看見乾淨了,才有勁頭哩。」
趙諶掃他一眼:「這話倒新奇,也有幾分道理……只是你晨起洗漱需要什麼勁頭?難道你吃飯也要勁頭才能吃嗎?」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趙元偷偷翻了個白眼。
好吧,他承認自己其實就是討厭刷牙洗澡什麼的。上輩子也沒人對他耳提面命呀,他連刷牙一般都是吃完早飯才進行的。何況人要衣食無憂才能去操心形象問題,他天天還得搶著吃飯,誰有空去管個人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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