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肉湯
草原入秋以後,早晚都冷得很,多蘭中午送了熬好的葯和肉湯,入了夜,還有個高大的青年搬了一桶水進來,又給趙元生了個火盆。
「白天有羊下崽,沒顧得上你們,」那青年一開口,聲音竟帶著稚氣,「你趕緊洗洗吧,血味太大,晚上會招狼。」
他又瞥了一眼趙元身上的戰甲:「洗完了把你們的衣服給我,我去藏起來。」
趙元下午挨著他爹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這會兒雖然渾身酸痛,但精神頭總算好些了。他接過青年遞來的兩套牧民男子的袍子,上面還疊著乾淨的裡衣,感激道:「多謝你……你是多蘭的哥哥嗎?」看兩人樣貌多少有些相像。
結果青年板著臉道:「我是她的弟弟,阿隆坷。」
趙元:「……」從小吃肉的就是不一樣!
也許是看出趙元的疲憊,阿隆坷沒再多說什麼,掀帳子離開了。趙元等了片刻,站起來慢慢脫著甲衣,到了這時候,他才聞到自個兒身上夾著血氣和汗味的難聞味道,不由有些走神。長這麼大,就算跟著他爹來到摳腳大漢聚集的軍營里,其實他也還是比普通軍士要過得養尊處優,起碼除了打仗,他從沒穿過過夜的衣服,從沒這麼狼狽過……
甲衣扔到地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趙元脫下戰袍,不由疼得咧嘴。他低頭看去,發現自己左臂上有一道血痕,裡衣都劃破一道口子,應該是馬刀擦過所致。趙元用了半桶水擦洗,他身上沒什麼大傷,都是些擦碰,還有臉上和脖子上的划痕,細細碎碎地疼,洗完換了身乾淨的裡衣,胳膊裹一圈白布,也就通身清爽了。
趙元把剩下半桶水搬到趙諶躺著的氈毯旁邊,先前拔箭的時候,他已經替趙諶去了甲衣,如今只要小心些脫去袍子裡衣就行了。
男人無知無覺地躺在那裡,衣服脫去之後,露出結實流暢的肌肉,肩寬腰窄,腹肌一塊塊的能用漂亮來形容,長手長腳,縱然閉著眼睛,也都足夠吸引人。
趙元盤腿坐在一旁,先是習慣性地流口水,然後就是一陣心酸。他擰了帕子,先給趙諶擦臉,血污擦去,露出的皮膚帶著失血過後的蒼白。
「阿父?」他湊上去親了親男人冰涼的薄唇,聲音又輕又啞,「你快點醒來啊。」
最終也沒人回應他。
趙元嘆了口氣,繼續給趙諶擦身,一邊擦,一邊東想西想。他不相信他爹一點兒準備沒有,原褚的背叛來得太過突然,難道他爹當真一點也不曉得?
但是他看著面前虛弱的男人,又不得不相信,他爹總不能拿命來開玩笑啊!其實是他一直以來把自家爹神化了,趙諶畢竟不是神,有弱點有疏忽……只是這一次,他們好像栽的跟頭大了點兒。
趙元仔細回想,昨天晚上,原褚父子是提前繞道圍攻大戎城池,這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沒錯。等到塵埃落定,雎禾帶了他的親兵去追趕鮮於虎一行人,甲遜跟著魏宏等人去搜城處理俘虜,前者涉及到鮮於虎帶著大戎公主逃跑,這個是原褚控制不了的,後者……他也記不清了,不過甲遜相當阿父眼睛,跟著魏宏他們去也正常。
至於吳恆他們,趙達正陽懷夕都是他親兵,跟著雎禾走了,吳恆和崔明卻各自帶各自的隊伍,也許是想分一杯羹,去大戎城裡。只有他,一定會跟阿父一起。丙仞留守西關,乙簇丁方他們呢?
趙元目光漸沉,似乎從他們返程開始,原褚父子就不著痕迹地隔開了他們和親衛。試想一下,原褚可是阿父的死忠,原珏與他有幼時同食同寢的情誼,且同為武將,利益共同,無論在任何人看來,他們都沒有背叛阿父的理由。
所有人,包括阿父都大意了。
趙元給趙諶換好衣服,因為記著多蘭阿爹的話怕趙諶發熱,並不敢睡覺。他們棲身之地是一座堆放雜物的小帳篷,不過因為帳篷通氣,待得倒還算舒服。
他盤腿靠著身後一堆乾草發獃,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到風吹過草地的呼呼聲,不像在大營,雖然也在城外,雖然也都是帳篷,但外頭有火把的光,有巡邏的腳步,還有守夜的士兵小聲說話……也不像在府城的宅子,就是外頭甚個聲音也沒有,至少他不安的時候,阿父會醒過來,抱著他同他聊上幾句,哄他睡覺。
這裡太靜了。
趙元強迫自己去想點什麼,比如等到阿父醒了,他們要不要回去,怎麼回去……
回去暫時不大可能,也不明智。
他注意力漸漸集中起來,心想,他們父子就這麼突然失蹤了,也不知原褚會怎麼同其他人解釋?只怕不會是好話,搞不好還會按個罪名在他們頭上。身為趙諶舊部的原褚要是栽贓,那是一栽一個準啊!不過,甲遜他們是不會信的,魏大叔也未必信,雖然他們信不信不是關鍵,但至少甲遜會知道他們出了事,按對方的本事,暗地裡一路找過來,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趙元這麼一想,心裡好受多了。可惜,他和阿父不能就在原地等著,甲遜能找來,其他不懷好意的人也能找來。除了此事,他最擔心就是府里。立春嫁出去也就罷了,可府里還有立秋立夏立冬呢!芳綾也是那副樣子,府里竟找不出個能頂事的男人!
就在趙元胡思亂想的時候,大營里的情況比他所想更要劍拔弩張。
「不可能!」甲遜眉目冷硬,腰間長刀拔出了一半,「將軍下落不明,全憑原將軍你一家之辭難道就定了將軍的罪不成!?」
他身後趙諶親衛齊刷刷地拔出了刀,場面頓時變得肅殺起來。
原褚臉色很難看:「甲校尉!難道我想定將軍的罪?可事實擺在眼前,回程路上我與將軍談起亭伯命案,好意提醒他國君欲審小將軍之事,孰料他竟射殺我數名屬下,連同我兒也受了傷,更帶小將軍逃走,若不是心虛,何至於此!!」
魏宏等人均一臉震驚,但心裡卻不大相信。一場勝仗好好的,他們押了俘虜回來大營,竟得知趙諶父子竟畏罪潛逃,這怎麼可能?!就說那什麼亭伯,就算是小將軍殺的又如何!他們鎮守西關,功勞甚大,難道還要為區區一個渣滓償命不成?!
何況他們同袍多年,趙諶是個甚樣的人物,旁人不知,他們豈會不知?
監軍廖霆開口道:「原將軍,大將軍父子回來可是由你護衛的,他們失蹤,無論是何緣故,也不能聽你之言草下結論,依我來看,先要派兵出去尋找,再把此事上奏。」
只要不提罪名,甲遜便按捺下怒火,鏘地一聲收了刀。他冷冷地盯著原褚道:「找尋將軍之事不勞諸位,我等這就連夜出發!」說罷帶著人轉身就出了中軍帳。
原褚不由皺眉,對廖霆道:「將軍若真有意為趙元隱瞞殺人之事,甲校尉身為將軍親衛統領,當真毫不知情嗎?按理說,不該讓他帶人去找。」
魏宏忍不住反問:「聽原將軍這口氣,莫非已經認定了大將軍父子畏罪潛逃!甲校尉就算是將軍親衛,那他也是有品級在身的武官,又不是家奴,輪不到原將軍又扯三扯四地給甲校尉按罪名!」
原褚似要發火,又忍住了,道:「反正我以派人將此事告之郡守,此事如何,日後自有公論!」他冷哼一聲,也帶著人回自己營區了。
不論留在中軍帳的眾人如何,原褚一出了帳子,臉上的憤怒便收斂起來,面無表情,只是眉心仍然緊皺。他行色匆匆回了自己帳子,使了個眼色讓親衛守著,自家掀帳子進去。只見原珏光著上身,胸前裹起繃帶坐在床榻上,見到父親進來,卻像沒看見一樣低垂著頭。
原褚猛地把刀往地上一摔,又怕有人聽見,壓低了嗓子,咬牙切齒道:「你好大的膽子!」
原珏抬起頭,臉上容色蒼白,帶點無所謂道:「父親說得什麼意思?」
「你還給我裝傻!」原褚怒得渾身發抖,本想上手,可見到兒子身上沁出血跡的繃帶,又下不了手,只得在帳篷里來來回回的走,「你……你真是不要命了!」
他突然停下來,指著原珏怒道:「國君下的命要抓他們,你也敢放人走!?今天若不是沒有抓到他們人,我如何站不住理!?」
原珏嗤笑一聲:「父親就算抓到了將軍趙元,他們就會承認莫須有的罪了嗎?」
「趙元的的確確殺了人!」原褚眼睛都紅了,額角青筋直綻,「就算他沒有,國君要他們有罪,誰也救不了他們!」
原珏握緊拳頭,連話也懶得說了。要不是國君許諾了父親什麼,父親也不會主動做出這種事情,什麼理由都是借口,功名利祿才是真的!他一腳淌進了這髒水里,就算放走了趙元,也洗不掉手上的污漬……何況按下殺人罪名只是個開端?
他低下頭按住自己的腦袋,心裡一陣陣悔恨愧疚,不由嗚咽起來。
從小阿父就教他男兒當頂天立地,為國盡忠,他放下阿媼放下奢侈富貴去到軍營,難道就是為了目睹阿父令人憎惡的真面目,為了看自己怎麼一步一步變成虛偽無齒的小人嗎!
原褚是愛子的,特別是他只有這一個兒子。
他發泄了一通怒火,待看到兒子這樣痛苦,不由得頹然坐下。
「兒啊,為父是有心取而代之,但,」他抹了一把臉,哀嘆,「國君之命,譬如刀刃架在脖頸之上,為父,為父不得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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