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情何去
游廊飛檐下掛著一串銅鈴,輕風拂過,叮噹作響。
炎火夏日,眉心竟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
哭,喊,鬧,是沒用的。她只能面對現實。眉心擦掉眼淚,平靜道:「魯伯伯,您終身不娶,是因為我娘,對不對?」
魯俊達微微錯愕:「眉丫頭,你……」
「魯伯伯,你不用解釋,我理解你,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眉心唇邊泛起淡淡的笑意,「這輩子,除了玉郎,我心裡再容不下別的人了。他能活一天,我便陪他一天,他能活一年,我陪他一年。他走了,我年年為他掃墓燒紙……」
「傻孩子,何苦呢?」
「魯伯伯,那你又是何苦呢?」
「好,好,不愧是伯伯一手帶大的丫頭。」魯俊達悵然大笑,「你想怎麼樣,伯伯不為難,只要你能過得了你爹娘那關就行。」
眉心笑:「一言為定。」
「對了。」魯俊達面色微沉,「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眉心原以為經過一番生與死的劫難,已再沒有什麼可以激起她心中的波瀾,可魯俊達說出的這件事,仍讓她久久錯愕。
渾渾噩噩中,眉心回到空山小院,尚玉衡仍坐到銀杏樹下對著棋盤出神。他從來不是多話的人,挺直的背,紋絲不亂的衣領,冷漠疏離,彷彿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聽到腳步聲,尚玉衡轉過身,冷峻的容顏才緩緩舒展開來。
眉心快步奔他面前,一言不發,緊緊抱住了他。她把臉貼到他寬厚堅實的胸膛上,耳畔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修韌有力,炙熱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羅衫傳到她身上。
難以想象,這樣鮮活的一個人,會有一天……
世間不會因為一個人的生死而有任何改變,文昌街上華燈璀璨,熙熙攘攘,身穿綾羅綢緞的富人們,躬腰含笑的生意人,陰暗的角落中,衣衫襤褸的乞討者,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眉兒,你若想逛,我陪你。」
眉心吸深一口氣,擠出笑容:「好啊!」
夜市很熱鬧,賣各種小吃的,玩雜耍的,熱鬧非凡。尚玉衡不是個愛逛街的人,大多是眉心在前頭一個店鋪又一個店鋪的瞎看,有用的沒用的,買了一堆。尚玉衡默默跟在後頭,一隻手護著眉心不讓人碰到,一隻手掛滿各色奇奇怪怪的小東西……
眉心不知疲倦地在擁擠的人海中穿來穿去,偶爾一回頭,她看見緊緊跟著的他。
華燈之下,喧鬧之中,她踮起腳尖,偷偷親他。
「玉郎,你這塊螭龍玉佩就是出自今兒你見的丁大師的祖上之手,他說了,能補好呢!不過呢,我不放心把玉交給他,讓他明天一早到府,我看著他補,你說好不好?」眉心爬上馬車,抱住尚玉衡的胳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尚玉衡笑:「都依你。就算補不好,也不打緊的。」
眉心忽而忸怩起來:「呃,玉郎,好像我還沒送過你東西呢……」
尚玉衡低頭望向她,目光沉沉的:「哦?」方才確實從集市上買了不少東西,糖人?布偶娃娃?還是……
眉心湊到他耳邊,神秘兮兮道:「回去再告訴你。」
越往西走,繁華褪去,只聽轆轆的車軲轆聲。
回府後,尚玉衡先去沐浴更衣,滄浪院中有浴房,但他更習慣到後院的溫泉。
眉心將胡亂買來的東西一股腦塞給喜鵲,梳洗,更衣,坐到軟榻上等尚玉衡回來。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人回來。她心裡有些惴惴的,便提著燈籠去尋人。
剛出門,就碰見尚玉衡回來了。
「眉兒,我有些累了。」尚玉衡神色有些不自然,「早點休息吧。」
眉心心口一沉,笑:「說好的,要送給你禮物的,不許抵賴。」
這個男人,真一點都不會說謊呢!
眉心所說的「禮物」,是要親手幫他後背刺紋。
望著她亮晶晶充滿期待的眼神,他無法拒絕。尚玉衡默默脫掉上衣,端坐到榻上。眉心微涼的指尖一觸及,他的身子就忍不住顫慄。幸而她並沒有像上次那般,只是規規矩矩執起刺針,依著腦海中構建好的圖畫,依著背上傷痕的紋路,下針,染色……
尚玉衡鬆了一口氣,卻感覺更難受了。
過了一會兒,眉心問他:「疼嗎?」
「不疼。」
可是他的心口好疼。
時間一點點流逝,更漏夜靜,一條威風凜凜的八爪銀龍漸漸從尚玉衡的背上騰雲而起。銀鱗盤旋的身子巧妙遮住了原本斑駁的傷痕,反而更添浮雕般的立體逼真。
眉心搬來銅鏡,指給尚玉衡看:「好看嗎?」
「好看。」
「傻。」眉心俯身,湊到他耳邊,「說,是不是偷偷去見魯老頭了?老頭子跟你說什麼了?是不是說你活不久了,讓你休了我?哼,我告訴你,想到別想!你在你身上作了記號,不僅是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會尋著這記號找到你……」
一口氣說得太多,眉心憋得小臉通紅,可是她不能停:「尚玉衡,我告訴你,除非我死,否則……」
嘭!銅鏡落地。
尚玉衡突然轉身,猛地抱住眉心,頭深深埋入她的胸口,哽咽不能言語:「眉兒,我……」
眉心扳開他的臉,與他對視:「玉郎,給我留個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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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朝例十天一休沐。
鳳翎衛結束與虎賁軍的大試,很快迎來最重要的每三年一次的選撥。往年,鳳翎衛選撥大多過是走個過場,只要臉長得還行,就看後台硬不硬了,哪用大費周章的選拔?不過今年鳳翎衛著實風光了一把,不令貴族子弟心生嚮往,就連不少外地的世族大戶子弟亦紛紛聞名報考。
尚玉衡鳳翎衛副統領的任書已下達,擢正五品上定遠將軍。
平日里,鳳翎衛大少事宜便是他在處理,選拔大事,少不得他操心。尚玉衡提前一刻趕到衙署,意外發現陸放舟這個甩手大掌柜的居然已經來了?
不僅是陸放舟,向來不捱到最後一刻不會出現的顧雲庭也來了。
三人碰面,臉色竟一致的都不大好。
陸放舟逮著尚玉衡,憤憤道:「你說女人都特么喜歡瞎折騰,是不是?家裡那臭婆娘,前些日子要死要活,非讓我把紫玉青霜給攆走,這才過幾天,居然又非要幫我納妾?我不同意,居然還給我甩臉子!操!你說那臭婆娘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啊!」
顧雲庭冷哼:「表哥,是你下手太知輕重了吧?嫂子身子可嬌貴著呢!」
「滾!」陸放舟飛起一腳,「老子的女人,老子自然會疼!」
顧雲庭哪是陸放舟的對手,被打得上躥下跳,嗷嗷直叫。兩人廝打片刻,陸放舟似還沒發泄夠,下去找外面那幫小兔崽子出氣。顧雲庭捂著肚子,沖著陸放舟的背影齜牙,咒罵幾句,才跑回尚玉衡身邊,乾乾開口:「玉衡,那個……晚兒她……」
尚玉衡瞥了顧雲庭一眼,冷漠道:「向晚懷孕了。」
「啊!」顧雲庭傻眼,見鬼似的瞪著尚玉衡,「不會吧!你……你不是說……」
「看來不是你的。」
「操!當然不是我的!爺連手都沒碰過呢!」
「雲庭,向晚腹中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尚玉衡驟然起身,警告道,「那個女人不簡單,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死心吧。」
「喂,不是,玉衡,你說清楚啊,什麼叫……」
尚玉衡不管顧雲庭在身後急得直跺腳,他快步登上高高的朝鳳台,望向西重門,他的家。
此刻,她在做什麼呢?
他,一個將死之人,又能做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