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逃命
天又黑了。
鄭晟躺在棉褥上,這茅屋如同牢房,他一天都在忐忑中度過。
「哐當!」木門被人用力推開,張二叔和二狗子走進來,他們都身穿一身白衣,像是殯葬用的孝服。
張二叔指向門外:「起來,走!」
「去哪?」
「走!」
對話很無趣,鄭晟不好再裝,三下五除二套好棉衣,挺起胸像趕赴刑場的烈士走出茅屋的門。
圓圓的月亮俯覽大地,月面的陰影清晰可見,他覺得自己過於緊張了,摸了摸發冷的頭皮,回頭笑道:「月色不錯。」
後面跟著的兩人顯然不解風情,二狗子閃過他,張金剛指著二狗子的背影道:「跟他走。」
這是一個籬笆紮成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四間茅草屋,鄭晟住的那間茅屋最靠里,也最破。二狗子在前帶路,三人出了院子往江邊方向走。走了一段路,鄭晟看見一大片開闊地,四周點了十幾個火把,那裡站了許多人,都身穿白色的衣服,戴著皂色帽子。
鄭晟正在好奇,張二叔悶聲警告:「不要看。」
三人一路走出漁村,再往前兩里多路就是江邊。岸邊停泊了一排船,多數是光禿禿的小船,只有兩艘船帶篷。
雪很厚,鄭晟的腳底冰涼。三人走到最大的篷船前,張二叔指著船艙悶聲道:「進去。」
月圓之夜,這裡的氣氛詭秘,鄭晟雙手握在胸前,猶豫片刻后跳上船頭。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是他自己願意留下來的。
二狗子跟著他上船,張二叔轉身回村裡去了。
船艙點了油燈,密封的很好,張月兒坐在船艙的角落。二狗子端了個木凳放在鄭晟旁邊,問:「你身體好了啊?」語氣很是不善。
「你們是明教嗎?」鄭晟想問他知不知道張無忌,想著自己就笑了。
聽見他的話,二狗子像受了驚嚇,警惕的盯著鄭晟,問:「你怎麼知道的,你真不是慈化禪寺的和尚?」
真是明教!鄭晟收起笑容,不敢亂說說話,「慈化禪寺?什麼地方。」
張月兒很好奇的在一旁等著大眼睛。
過了許久,突然,從村子的方向傳來微弱的唱誦聲,遠遠的聽不清楚。二狗子收斂笑容,雙手合十,面色虔誠朝村子方向跪下。
這是明教聚會的儀式,村子里正是明教的教眾在聚會。鄭晟瞬間明白了,二狗子是被派來看守他的。
唱誦聲持續了很久,中間夾雜著跪拜,二狗子後面有幾句唱誦經文聽的清楚:
「光明普遍皆清凈,常樂寂滅無動詛。
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
常受快樂光明中,若言有病無是處。
如有得住彼國者,究竟普會無憂愁。
…………。」
梵唱聲夾在北風中傳過來,莊嚴肅穆,讓人心生崇敬。
儀式持續了很久,張月兒在一旁眨巴大眼睛,鄭晟看豆大的燈火發獃。
突然,一陣沉悶的聲音傳來,隱隱像遙遠天際的悶雷。
悶雷聲飛速逼近,唱誦聲被打亂了,二狗子睜開眼睛,過去掀開船艙的布簾往外看。
「官兵來了!」
一聲驚恐的嘶喊聲擊碎了一切。那聲音中的恐懼,讓鄭晟不由自主的捏緊拳頭,他快步竄到二狗子身邊朝外看。
不知道有多少騎兵舉著火把飛馳而來,最近的離村子只有三四百步遠了。
二狗子嘴巴張的可以塞進去一個拳頭,騎兵不進村子,竟然朝江邊來了。
鐵蹄撞擊冰雪,相距幾百步,賓士而來的騎兵像一柄迎面砸向鄭晟的鐵鎚。這是鄭晟第一次見識冷兵器時代的騎兵,他本能預感到巨大的危險籠罩過來,拉了拉二狗子,喊:「逃啊!」
二狗子沒動彈。
許多穿白衣服的人從村子里逃出來,沖向漁船停泊的方向。但是,他們逃跑的路線被突襲而至的騎兵截住了。
鄭晟親眼看見一個穿皮襖的騎兵揮舞彎刀砍在一個白衣人的肩膀上,慘叫聲讓他渾身一哆嗦。
一排騎兵舉著火把攔在漁船前的雪地中。
羽箭!
今晚有許多第一次,他第一次見弓箭殺人,羽箭射入身體發出如菜刀剁肉的聲音,幾百人瘋狂的慘叫也無法掩蓋那讓人恐懼到骨髓的「撲」聲。
「撲!」
「撲!」
「撲!」
「殺人了!」鄭晟狠狠的咬住舌尖。劇痛讓他清醒,一股腥味流入喉嚨,他一把把二狗子拉入船艙,吹滅豆大的油燈。
船艙中漆黑一片,雪地里的慘叫聲傳進來,都是最熟悉的人,二狗子終於說話了,聲音在戰慄:「蒙古人!官兵!」
外面有人威嚴的喝叫:「此等妖人逆黨燒香聚會,格殺勿論。」
鄭晟不敢再掀開帘子看。他想到船艙里不安全,江北只有兩艘船有篷,如果官兵殺光了村裡人再來搜船,他們就死定了。
船豎著停泊在岸邊,他小心掀開朝江面帘子,對面是漆黑的江面。
「只有跳江才能逃走了!」他摸到船邊,腦子裡突然浮現出那個喂自己喝魚湯的小女孩。
殺戮就在身邊,不遠處有人跳上了漁船,但官兵射殺了他。
「媽的,為了救人才掉到這鬼地方,明教已經造反了嗎?」鄭晟腦子裡天人交戰,但腳下沒有半點猶豫,轉身返回船艙。他在黑暗中摸到了瑟瑟發抖張月兒。
他壓低聲音喊了一句:「二狗子,跳水逃啊!」抱著張月兒鑽出船艙。
馬蹄聲就在幾十步外,鄭晟一隻手臂夾住月兒,順著船沿小心滑入冰冷的江水中。張月兒很瘦,雙手緊緊抱著鄭晟的胸口,咬住嘴唇不出聲。
騎兵靠近了,火把的亮光在水面閃耀。
鄭晟把月兒抱在懷裡,水淹到他的脖子。
游不走了!要是泅水他必須要放棄懷中的小女孩。不知是寒冷,還是害怕,他上下牙齒控制不住的打顫撞擊,他揪住棉衣的領子咬在嘴裡。
月兒抖動的比他還厲害。
鄭晟在她耳邊輕輕的說:「不要說話。」摸到她的衣袖讓她塞進嘴裡咬住。
兩個人的腦袋躲在船頭的陰影中。頭頂上圓圓的月亮照在江面,「嘭嘭嘭」,鄭晟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強有力的跳動。
這就是大元朝嗎?要活下去,好像很不容易啊。
…………
…………
至正四年,袁州。
袁州路地處長江中段,在大元龐大的疆土中處於毫不起眼的角落。但這幾年江西行省的總管和達魯花赤(官名)對這個地方很留意。因為,三年前這裡發生過明教教眾暴亂,殺了幾十個蒙古人。
這幾年,南方各行省常有漢人聚眾造反,但江西行省只有袁州這一例。所以官府接到密報有明教教徒聚會後,非常重視,派出的這支騎兵人數不多,是袁州路官兵中精銳,
身穿白衣的明教教徒飛蛾撲火般沖向江邊,只要逃到漁船上,他們就有機會逃命。漁民們自幼生長在江邊,在水裡就像蒙古人在馬背上一樣自在。
但是,官兵的刀和箭組成了一片殺戮之網,無人可以逃脫。
官兵手舉火把一路殺進村子里,有幾間草屋被點著了,衝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邊江水。
岸邊的雪地中,四五個人在騎兵后指點說話。
一個身穿皮襖的蒙古人咧開嘴,用鞭稍指向正在不斷倒在血泊里的明教教徒,道:「難怪伯顏丞相奏請殺天下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南人信妖言、附逆黨,殺光又如何?」
他身邊一個大鼻子的武將附和:「大人說的是,沒想到三年之後袁州還有這麼多明教妖人。」看他的長相,應該是個漢人。
蒙古人不領情,冷笑一聲道:「杜恭,你不要想騙我,明教哪那麼容易斷絕?妖人不作亂,官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接到密報時我也不信,沒想到他們膽子這麼大,還敢燒香聚會。」
杜恭諂笑奉承:「有什麼能瞞得了滿都拉圖大人的眼睛?袁州雖然還有明教餘孽,但這幾年彌勒盛行,世人皆拜彌勒佛,受明教蠱惑的人少多了。」
「彌勒教?」蒙古人滿都拉圖哼了一聲,「都是彭瑩玉那個和尚的徒子徒孫嗎?」如今聖上和大臣都信佛,不禁彌勒教,他不敢多說,但在他看來,彌勒教遲早也是朝廷大患。無論什麼教派,漢人只要一抱團,早晚會禍害大元。
「大人,」一個年輕的武將策馬過來稟告:「村子里都搜過了,妖人全在燒香聚會,正好一網打盡。」
滿都拉圖滿意的點點頭,道:「殺光他們,準備撤兵。」
那年輕的武將怔了怔,沒有動。
大鼻子的杜恭喝道:「張世策,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殺光他們嗎?」年輕的武將心中微顫,壯著膽子進諫:「大人,除了賊首,只剩下婦孺了。」
「殺光他們!」滿都拉圖平靜的重複,他忽然又變了個主意,「把賊首帶過來,聽說明教妖人都不怕死,我想親眼見識見識。」
張世策默默的撥轉馬頭,他們這種的漢人軍戶絕對不能違抗蒙古將領的命令。
「殺光他們,」他抽出彎刀,「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