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滄浪水
?他並不識得這少年。
可這少年,分明認識他。
少年眼裡純粹的、油然的喜悅,因著他的到來而生出,做不得半分假。
傅少棠驀地佇足。
他已然辨出來,這少年就是樓內捲入方、蘇兩人爭端的那位,先前他衣衫灰舊,狼狽不堪,此時換了一身乾淨衣裳,人也瞧著齊整精神許多,與先時大相徑庭。
「你認得我?」
非怪他如此發問,淵山傅少棠名頭雖大,可能將他認出的人卻絕對不多,何況先時在明月樓上,由始至終他都不曾現身。
少年點頭,彷彿極力壓抑,連聲音都在發顫:「仰慕已久,今日得見,死而無憾。」
他並不掩眸中景仰期冀之色,明亮得滿園□□都為之黯淡。這樣乾淨純粹的情緒教人縱然談不上喜歡,也決計生不出惡感。
而且少年之前還在長街上奮不顧身救了一名幼童。
便是冰雪其身的傅少棠,容色也柔和了些。
「既然見過了,那就起來罷。」
雖是無意瞧見,他也知道這少年腿腳上有傷,在這寒涼地上坐久了,恐怕不好。
然而少年卻咬著嘴唇搖了搖頭,清秀面容上全是忐忑,像是陷入十分艱難境地。
這當有為難之事,傅少棠並不出聲,只等少年自己做出決斷。
他咬唇良久,忽的神色一定,似是心意已決:「傅公子,我願隨侍公子左右,端茶倒水,鞍前馬後,還請公子收留我!」
一字字擲地有聲,傅少棠卻滿心愕然。
少年這番話端的是沒頭沒腦,前一刻還在傾訴心中景慕喜悅,下一刻卻求他收留左右。這前後搭不上半分關係,除非這少年奉承在前企圖在後,妄想與他攀上關係。
傅少棠卻不願這麼揣測他。
略作沉吟,心中便有猜測:「你怕那蘇暮秋?」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般才能說通。
那少年有些猶豫,點點頭,卻有搖搖頭,倒教人不明白他究竟怕還是不怕。
「傅公子,我害怕蘇姑娘是真,可想跟隨你左右,也是真。」
然而傅少棠並不需一人隨侍左右。自七年前前往南荒取石鑄劍始,窮山惡水行多,風吹雨打走慣,向來都是獨身一人。
於是他不過默然不語,卻也將自己態度顯露無疑。
「傅公子,我今日惹到了蘇姑娘……她定然不會放過我。」
「她既已因方既白離開,你大可不必擔心。」何況小鏡湖辛夷花會在即,身為少主想來她也當迅速趕回去。
那少年搖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嘴唇翕張,喃喃自語。然而以傅少棠耳力之敏,又如何會聽不到?
傅少棠眉峰輕挑:「你如何說『她那般睚眥必報的人』,莫非早已相識?」
少年低聲道:「在樓內這一出也足夠我知道了,若不是您出手,恐怕我早就死在她鞭下。」
他雙手環著自己膝蓋,目光茫然,彷彿想到那一幕,禁不住瑟縮:「……我會死掉的。」
「砰砰砰!」
三記響頭極重極沉,少年脊背彎下,匍匐跪倒在他身前:「求公子允我隨侍左右,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傅少棠凝視著跪地的少年。
這是極卑微的姿勢,已將己身置之於塵埃。
空氣中隱約有鮮血腥味,想是這少年已磕破額角。
足見少年心意之誠。
他似乎已不能拒絕這少年,因為那樣極有可能將之送至死地,而以他之脾性,絕不會眼睜睜見著這少年去死。
然而他就必須帶走這少年么?
眸光一轉,□□暖好,一如方、蘇兩人未至之時。
「你有許多法子可以避開蘇暮秋,可你偏偏要選最難這一種,你大可在木城內尋一偏僻場所,躲避風頭。以她之性,當不會費盡心思搜索。」
少年聲音悶悶:「可我只想跟隨公子左右。」
傅少棠被他這般言語弄得愕然,一時間竟不知說何是好。他從未遇到過如此死纏爛打之人,真是不如不見,當下一挪步子就要離開。孰料身下一沉,那少年兩條細瘦胳膊迸出無限力量,緊緊拽住他衣角。
勁力吞吐,想要將這少年震開,又恐傷了他,先收三分力道,到頭來,這少年雙手仍牢牢拽住他,不曾鬆動分毫。
傅少棠抿唇,當真被挑起三分火氣,這時少年卻動了動另一隻沒有抓著衣角的手,緩緩抬起來。傅少棠此刻方才看見,他這隻手一直未曾張開,似乎握著什麼東西。
那少年似乎極為愛惜手中那物,緊緊握著,又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攤開。
是一顆珠圓玉潤的深色珠子,繁複花紋外,包漿瑩潤沁人。
然而傅少棠卻是心中一震,忍不住眼神複雜,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正巧也在看他,一雙眼明凈且專註,黑白分明,透徹之至,其中感情做不得半分虛假,一望而見底。
「龍骨蓮子,多謝您救我。」
那正是被傅少棠飛擲而出的蓮子,於千鈞一髮之際,擊碎了飛來瓷盞,帶偏了凌厲軟鞭,卻也救下來那少年性命!
這一串蓮子他佩戴已久,今日忽然斷裂,情急之中擲出,本以為尋不回來,未想卻在少年手中再見。
傅少棠只道少年只知曉方既白瓷盞,因而才下樓致謝,卻未曾想到,對方竟是將這一顆蓮子緊捏手內。
是了,那時候少年還轉頭看向自己,只不過自己並不在意。
「傅公子,我看見它的時候,就明白了……」少年輕聲說著,半垂著頭顱,於無人可見之處,微微動了動唇角,「您的人是冷的,但是心卻是熱的。」
他直想說荒謬,目光觸及蓮子,終究未曾出口。這一時,他忽然想起將蓮子佩上自己手腕那人,那時候,在驚濤駭浪中救下自己,那人可曾說過半句荒謬?
這少年說的又是什麼?
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君山玉堂春,碧空滄浪水。」他分明看著這少年,然而思緒卻到天邊之外,「你若能取來這兩物,我便答應你。」
少年身體一顫。
君山玉堂春,碧空滄浪水,一者為茶,一者為水。
前者生於湘水君山,向來是供給人間帝王家,且只有君山巔頂那一片,方才稱得上是「玉堂春」。若是傅少棠這般修為高深之人,自然取摘無礙,而於他這般弱質之人,想要於絕頂之處取一瓣玉堂春,何止有登天之難!
便是如此,若是重金相求,或以其他寶物相易,也許能夠求到那玉堂春。但傅少棠提到的另一物「滄浪水」——這滄陸天下,有誰敢說自己可取得一捧滄浪水!
東萊西極,南荒北漠,滄陸上修鍊者頗多,也以靈修和武修作為兩分,前者修鍊靈氣,後者修鍊武力,各有尋求大道之法。靈武向來不能兼修,除卻滄陸上最神秘那一處碧空涯,而那滄浪水,正是位於碧空涯內!
碧空之上,三山相繞,滄涯劍瀑,飛流而下!
劍起淵山,靈始滄涯。淵山有九重劍路,登一重而知一劍,登九重則知天下劍,已是橫絕古今。而於那碧空涯內,卻有滄浪劍瀑,浩浩湯湯,懸天而下。滄浪清水於天之上,滄浪濁水於涯之下,乃是化靈氣為水之體,以劍意為水之源,以成百上千無數劍氣所化!
與其說取滄浪之水,還不如說取滄浪劍氣。那滄涯劍瀑號稱煉神以下莫可抵禦,他不過一區區凡人,連碧空涯蹤跡都尋不到,又如何去取那滄浪劍氣。
那少年半抬起頭,臉色一陣青白,嘴唇咬破猶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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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求的確強人所難,而他不過想著少年知難而退。
若到現在他還看不出這少年只是想跟隨他,那當真枉活了前生二十餘載,而少年這般純粹的、乾淨的情緒,又教他生不起厭惡。他有千般方法來應對仇睢,卻無法用到這柔弱少年身上。
「你若能做到,我必言而有信。」
說罷,他再不留手,勁力一吐,將那少年扶起來,自己卻繞過他,徑直向房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