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塵埃定
?然而方既白卻沒有明白。
抑或是,明白了,卻不曾點破。
太初的驕子含笑悠悠,有心敘舊,卻又一時不知如何說起,畢竟眼下還是這尷尬場面。於是他便將話題轉向了那少年:「傅兄,你也瞧那孩子可憐么?」
傅少棠的脾性,他也略知一二。眼下既然撞到他手上,順水推舟又何妨?
甚至推波助瀾,也無大礙。
「饒過那孩子吧。」方既白緩聲道,他不知想到何處,微微一頓,方才續道,「蘇姑娘。」
蘇暮秋眼中有怔色劃過。
「……什麼?」
「我說,饒過那孩子吧,他原本也沒有什麼差錯,不是么?」
蘇暮秋嘴唇顫抖,小聲說:「你叫我什麼?」
「蘇姑娘。」
蘇姑娘。
只有最初的最初,他們剛剛遇見的時候,方既白才是這麼稱呼她。彼時一人太初俊彥,一人蘇家嬌女,長輩有意為之,促成二人相遇。孰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蘇暮秋身陷無邊情海,方既白卻在岸上冷眼旁觀,他喚她,從來都是硬邦邦的名字。
然而她寧願方既白如往常一般直呼她名,也不願聽到「蘇姑娘」這三字。
生疏,且尷尬。
而一切,都不過源於這少年。
源於這個卑微的、下賤到骨子裡的少年。
「你要我饒過他……」少女杏眸中水汽漸起,「饒過他,只因為這個姓傅的,你就要我饒過他。他算是個什麼人,憑什麼要我饒過!」
方既白以手支額:「傅兄說的總歸沒錯,這孩子原本就是個可憐人。」
餘光里瞅見少女不忿神色,方既白倏爾一笑:「何況,我也並不算你什麼人,你沒的必要去尋他麻煩。」
鳳眸輕挑,眸光清湛,卻是無意無情。
.
這樣冷漠而疏遠的話語,幾乎要將兩人間的聯繫斬得一乾二淨。
蘇暮秋驀地紅了眼眶,一雙眼只定定地朝著他:「不算什麼……方既白,你說不算什麼?」
她的眼眶已盈不住淚水,可她仍倔強地咬住唇,只想得到回應。然而沉默許久,久到那個人笑意淡下去了,鳳眸冷下去了,也沒有半分言語。於是,眼底一點光芒若風撲燭滅,只余遍地灰燼。
方既白。
她心裡默念這名字,每一字都如刀割,待得三字念罷,已然痛得不能自已:「既然如此,那你當初何必救我?不如就讓我死在南荒罷……」
她花容慘淡,眸里竟然落下兩行淚來,撲簌簌落到緋色衣衫上,水漬暈染開,一點一點,有如淚血。
堂內鴉雀無聲,四下死寂。
唯見那俊朗男子一臉複雜,卻終究不曾出聲。
蘇暮秋慘然一笑,胡亂抹去臉上淚痕,忽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剎那間又變得如初時那般肆意跋扈:「滾吧,你當時怎麼沒死在南荒!本姑娘瞧上你真是瞎了眼!」
她說的又急又快,卻掩飾不住哭音,又高昂著頭顱,彷彿不願意在青年面前低下一點半點,猶恐折損了自己的驕傲。話音一落,竟然頭也不回,徑直朝著大門去了。
.
一番干戈,此時塵埃落定。
少年仍跪原地,少女低泣而去,方既白自斟自飲,由始至終,傅少棠也未曾露面。
方既白目送緋紅身影跑遠,低嘆口氣,迴轉頭,倏地一怔。
明月樓二層雅間,那白影,竟然也不知何時離開了。
就這般不耐么?
方既白思及先前,一聲苦笑,也是,依著傅少棠性子,原本就該如此。
終於逼走蘇暮秋,可心中也無多少喜悅。
偶遇傅少棠,那人卻連見也不願一見。
一時間意興闌珊。
.
此時酒樓內人走的走,散的散,還有些坐在桌上,雖是喝著酒,但一雙眼有意無意,到向著樓梯上那少年掃去。
樓梯上少年原本匍匐在那裡,衣袖忽而動了動,彷彿捏住了什麼東西,艱難地爬起來,回頭望了望二樓,一瘸一拐地走到樓下。
原來他在街上那一撲,也傷著了自己的腳。
少年沉默著走到方既白桌前,又退了幾步,唯恐自己衣袖髒了別人地方。他俯身做了個揖,囁嚅著,似乎想要道謝。
方既白心中一動,輕笑道:「低著頭做什麼,難道我會吃人不成?」
少年似乎吃了一驚,連忙否認:「自然不是,只是小人姿容卑陋,不敢污了公子眼睛。」
然而那天之驕子打定主意不如他所願,嘴裡吐出兩字來:「抬頭。」
少年只得抬起頭,露出那張平庸無奇的面容。
「公子?」
他眼裡微微疑惑,可掩不住深處的怯懦與畏懼。彷彿只要方既白再說一句話,就會把他嚇得跪倒在地。
或許是他看錯了。方既白難掩心中失望之情,眼前這人,哪裡有半□□具先天之靈的影子?
罷了。
方既白甚無意趣地嘆氣,揮揮手讓那少年退下。
想也知道先天之靈何等珍貴,哪裡便會在這市井間尋常見到?這少年……估摸著也只是個普通人,既然傅少棠都插手了,那他,自然也不會再管。
而他自然也不會注意到,少年朝著明月樓內退去了。
.
原來這少年正是明月樓內的夥計,此刻從爭端中脫身,自然向著明月樓后、自己住的地處去了。
「小顧,小顧,你的傷沒事罷?」
少年抬起頭,認得是自己同房的夥計,還沒有說話,又聽他說道:「唉,你也真是倒霉,平白攤上這麼一樁事兒。這些江湖人打打殺殺的,從來不把咱們的性命當一回事兒……」
可不是么?他們這些人,可不是生死性命,都掌控不在自己手裡?今天若不是傅少棠出聲,恐怕他就真的死在那裡了。
「小顧,我偷偷告訴你,掌柜的好像有一些不滿,我方才聽他說,要把你給辭退了。」
辭退?少年換衣服的動作一頓,隨即咕噥道:「沒什麼,反正我也不想呆了。」
那夥計嚇了一跳:「誒,小顧,你可別說氣話啊,你不在明月樓,還能去哪兒呢?」
少年此刻已換好衣衫,聞言微微一笑:「天下之大,自然有我的去處。」
——何況,他已經找到了。
夥計一愣,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他猶自記得這少年初來時,那瘦瘦小小的狼狽模樣呢。
「誒,小顧,你要去哪兒……你身上還帶著傷呢!」
「沒事……我一會兒就回來。」
.
是了,就是這裡,廊檐末端與花園相接處的客房,最是幽靜不過。
先前他已經問明了夥計,那人住的客房,這是這間。
數日守株待兔,今朝得償所願。
千般緊張萬般忐忑,融於心田,終歸不過一絲期待。
.
傅少棠過來時,便見一少年抱膝坐於拐角處,半邊側臉沉靜安然。聽得腳步聲,陡然側頭來,眸中驚喜期盼之色如春日梨花次第綻開。
「傅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