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準射擊 1分47秒
今天天氣不錯——對殺手來說很不錯,無風,光線良好,氣溫怡人。我在樓頂找了個煙囪從陽光中擋出的陰影躲起來,瞄了瞄懷錶,離目標到達還有1分47秒。我蹲下,架好槍,調整瞄準角度,再將手指擱在扳機上,然後,我又開始沉思起來。
一個殺手在工作時胡思亂想,我是在什麼時候染上了這個壞習慣?
肯定不是剛出道那會兒,除了目標的面孔與逃走路線,我那緊張得扭成一團的腦袋根本塞不下其他東西;大概也不是我開始闖起名氣的時候,那時候我幹活一般腦袋裡很乾凈,多數需要掌握的東西都已經被身體完好地吸收消化,只需要在心裡一聲令下,一切都會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除了目標的臉部特徵,我很少去想些什麼。
閑暇時我倒是想得很多,基本都是考慮如何花光手裡的一大筆橫財,找個女人,喝上一趟酒,又或大大地賭上一把。只有極偶然的時候,我會問自己,這些是否就是我摧毀了一條又一條生命的全部意義?
我答不上來。
所以在那天,我也找不到答案。
我接到的任務,是要殺死那個小鎮上的法官。在這個遠離暴風城的邊遠小鎮上,手握最終審判權的他,就是法律,就是真理。
基本上他是個殘酷的土皇帝,這個長著酒糟鼻與地中海禿頭的老矮鬼要是還有什麼算得上是優點的東西,也就只有他對待女兒的態度了。
他女兒天生就是個盲人,小時候一場急病又奪去了她的聽力。這個十惡不赦的父親每天總要驅走所有外人,握著女兒的小手和她獨處上一小時,為她戴上她根本看不到的漂亮珠寶,對她說她根本聽不見的逸事趣聞。
這是個絕佳的空檔。
在解決了她的父親后,我把準星套在了女孩身上。她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許永遠也弄不清楚,只是看上去對父親的大手突然離開了她的小手而感到疑惑和不安。
她當然算不上是個目擊者,我對她了解得非常清楚,也僅僅是因為有可能要把她當成人質,但當我看著這個無助少女的純潔面孔,無數個念頭突然湧入了我空空的腦海,有的顯得高尚,有的十分猥瑣;有的過於浪漫,有的很是殘忍。
我的身體卻替我明智地扣下了扳機。
坐在馬車後座看著那個漸漸被夕陽與地平線吞沒的小鎮,我無法不再次問自己,這是為了什麼。我把自己訓練成了一個精於殺戮的木偶,準確,高效,從容不迫,滴水不漏,為此付出了數不清的代價。但在算得上功成名就的今天,我回過頭去看,卻始終不明白我的槍聲是為何而鳴。
晚些時候,我點上煤油燈,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打算在擦好槍后喝上一輪。烈酒是種好東西,可以讓漫漫長夜變得短暫,燈光變得昏暗;讓冰涼的手心變得溫暖,清晰的痛苦變得模糊。
但我卻突然覺得它很嗆口。
我把餘下的酒灑在地上,再重新從瓶中倒出半杯酒,嘬了一口。
還是很嗆人。
換一個酒杯;加點冰;再開另一瓶……最後我放棄了。
有什麼變了。
燈光忽然亮得如此刺眼,照出了牆角幾塊稚氣的塗鴉,初秋的涼風從破漏的頂窗處潛入,把那陳舊的吊燈撥弄得叮噹作響。我閉上眼睛,彷彿還能聽見往日的回聲。
我剎住思緒,看了看懷錶。
還有1分29秒。
院長去世后的第二天,我們一大群孤兒被趕到了大街上。而她的唯一不動產——這棟大屋在幾經輾轉后卻成為了我其中一個落腳處——我最喜歡的一個。
但在我不經意間,除了我的床鋪與桌椅,這裡卻已經鋪滿了灰塵。
我摸了摸不知不覺爬上了眼角的魚尾紋,突然發覺在這個缺乏酒精的夜晚,自己竟是如此地累。
或許早在今天以前,我就已經累了。
難道在那些只是因為偶爾通宵打牌便頭昏腦漲的時候、在那些豪飲一回便嘔得幾乎要吐出膽汁的時候、在那些美色當前卻不舉的時候、在那些毫無來由病得卧床不起的時候,我的身體不是在清晰地告訴我:煙盡酒空,燈熄人散,是到了該算帳的時候了。
對啊,時光飛逝,就連殺手,也到了該算帳的時候了。
就是在那一夜,我和我的身體分了家。
我有著一副殺手的身軀,卻不再有一顆殺手的心了。
我開始像一個旁觀者似地冷冷的觀察著自己。
我接下任務,我記下信息,我出發,我到達,我裝槍,我瞄準,我射擊,我收槍,我離去。
完美無缺。
真正的我處身局外,就像一個車夫丟開了韁繩,甩掉了馬鞭,任由駑馬奔跑。
但就算神不守舍、魂游天外,我的身體依舊像一匹識途的老馬,乾脆利落地完成著任務。
精確得就像一把武器。
當我在一個地方解決三樁生意后,也就是時候要離開了。
在有足夠的人注意到我之前,我會先一步轉移下一個地方。
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
但在動身前一夜,我按照老習慣換上自己的白襯衣與黑外套,去為院長獻上一束鮮花。
她被葬在城郊公共墓地的最裡頭,通到幕前的石板路年久失修,長滿了野草。
我走在這條陰冷而漫長的路上,頭頂是隔在雲紗后朦朧的月光,身旁是罩在夜幕中安靜的墓群。除了手中的鮮花,這個世界彷彿只有黑白,我像一個遊魂獨行其中,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一個人笑,一個人哭,最後,一個人死去。
墓碑前還豎著我去年為她點上的長明燭。
我點上一支新的蠟燭,開始小心地清理掉墓頂上的落葉與塵垢,再借著微弱的燭光重新修刻了一遍她帶著貴族氣的名字。
她一生行善,含辛茹苦地養育著一幫無依無靠的孤兒,最後還因為遭遇搶劫死在了為我們去買冬幕節禮物的路上——直到去世前,她都將裝有大家一整年積蓄的錢包死死抱在懷裡。
但每年在她幕前放上花束的,卻只有我一個。
我小心地拭去瞄準鏡上一點隱蔽的污垢,然後瞟了瞟懷錶。
還有1分03秒。
我和我的客戶從不直接見面,而是通過書信來往,中間還得經過好幾位代理人。
那通常會是一個作為加急件被寄到我落腳處的信封,封口上蓋著有紫羅蘭徽記的蠟印,那代表這封信曾被達拉然的法師用特殊技藝封印,必須用相應的印章開啟。
信封內會有目標的外貌圖樣——通常是用侏儒工藝的照相機拍下的照片或是由專業速寫師所畫的高寫實素描,還有一些身份資料與大略的日常行動規律。
這些資料閱后即焚,我不會回信——殺手從不應該問問題。顧客收到的唯一回復,就是目標的死訊。
多少年來,我一直格守這樣的規則。
但在那一夜后,我心中卻突然湧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如果我能清楚地知道那些對我來說只是一張張面孔的目標身上的故事,如果我能明白他們為何必須被殺死,那我或許也能明白從我槍膛中噴涌而出的,到底是天神的審判之雷,還是魔鬼的死亡之指。
我的理智在警告著我,我的身體在抗拒著我,但我還是執坳地寫下了第一封回信,詢問我的顧客為何要顧我殺人,又是為了什麼要殺死對方。
這很荒謬,我或許會丟了這樁生意,甚至會壞掉自己的名聲。我半是憂慮半是期待地等侯著回信,這令我不得不又想起了那年的冬幕節,我們又焦急又快樂地盼望著院長與她所帶回來的禮物,但等來的卻是她的去世的消息。
三天後,我收到了客戶的回信,裡面不但有他寫下為何要殺掉目標的詳細因由,還附帶了好幾樣能證明對方罪孽深重的事件內幕。在信的末尾,我的客戶還用大字體與加粗下劃線寫著「毫無疑問,他必須死!」。
這是何等堅決的語氣,實在令我禁不住心生羨慕,到底是要何等的仇恨,才能令一個人干出如此極端的事情?
但我還不滿意。
這只是客戶的一面之辭,而我需要足夠的資料,去作出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判斷。
我想我是徹底瘋了,竟然再次發信向顧客索取目標的詳細身份資料,理由是為了更好地制訂暗殺計劃。
這個無理的要求竟然得到了滿足。
又一個三天後,我打開厚厚的郵包,把內里的資料工整地鋪在桌面上。
一個罕見的高等精靈大商人的生命軌跡隨著我的閱讀而徐徐展開。
芬特斯曼.金葉,高等精靈,204歲。外貌相當有特點,一頭金髮,卻配著黑眉,雙眼卻是銀色的。
出生於銀月城,父親是位有名的建築師,母親在出嫁前是位小有名氣的法師。但儘管父母如此優秀,芬特斯曼卻沒有顯示出任何能夠繼承他們衣缽的天分,卻早早地展露出了在經商方面的才能與興趣。
顯然,他沒能在自己的志向與父母的期待間找到能通融的空間,結果他離家出走,跑到了人類王國洛丹倫。在那裡,他發展了自己的事業,沒過幾年便成了小有名氣的商業新星。
在功成名就后,他回了一趟銀月城,卻甚至沒能走進家門一步——他的父親依然極其厭惡他所從事的行業。
就此,他放棄了所有和奎爾薩拉斯有關的生意,一心一意地在人類國家中當起了商人,就連奎爾薩拉斯受到獸人襲擊時他也沒有返鄉。
然後,銀月城淪陷了。他匆匆地回去了一趟,在確認父母的死訊后竟然又跑了,轉移到艾澤拉斯王國繼續做他的生意,這令他在高等精靈和血精靈中都變得聲名狼藉。
但就是這麼一個無情的傢伙,在凱爾薩斯王子隕落後,卻開始積極地活動起來,搜尋那些尚忠於逐日王朝的血精靈,並把他們秘密地保護起來。他甚至通過各種渠道,從破碎殘陽軍處贖走了不少俘虜——包括一部分被指曾直接參与攻擊納魯宇宙飛船的高級軍官。
這個舉措引起了相當多德萊尼人的不滿,而其中最為激進的一些,則雇傭了我。
我略略調整了一下瞄準鏡的焦距。
目標還有44秒就要到了。
那麼,我該如何評價這個精靈?一個對父母和故鄉冷酷無情的商人?還是一個千方百計拯救同胞的高等精靈?
恐怕都不夠準確。
關鍵在於我根本無法明白他前後大相徑庭的行為,是什麼樣的原因,會促使一個冷酷的商人忽然開始關心起他們那些選錯了陣營的同胞們的命運?
正在思索間,我的眼角卻注意到郵包底還有一封信。
一封帶有高等精靈華麗裝飾風格的信。
出現在一個德萊尼人寄給我的包裹里?
我帶著些許疑慮取出了信,展開。
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就讓我腦門滲出了幾滴冷汗。
「致尊敬的殺手先生:
用不著急於掏武器,也不用疑慮是你的哪個代理環節出了問題,他們很棒。我只是委託一位朋友耍了些小花招,把我這封薄信塞進了送給你的包裹中。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確沒有去調查你的身份,你知道,作為一個圓滑的商人,我總是十分注意不去觸及別人的底線。
當我聽說一群德萊尼人在調查我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自從我幫幾位血債累累的日怒軍官逃避了牢獄甚至是滅頂之災后,我已經接到了好幾封死亡恐嚇信了。但這一次,對方居然開始搜集我的過往經歷,這實在是令我禁不住感到好奇。莫非還有人能憑我小時候喝過多少奶來分析我的弱點,又或是靠了解我花了多少尿布來置我於死地?
我很快地便從一位老朋友——你知道,商人總是有許多朋友——處得知了你的存在。雖然,我對搞清楚一個殺手為何要了解我生平十分感興趣,但直接登門詢問實在是過於失禮過於唐突,便只好修信一封來問你了。
不過,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外,我感到還必須要好好解析一翻以令你釋懷,畢竟作為一個即將被暗殺的對象,寄信給正要準備殺自己的殺手這種行為無論怎麼善意地看來都是種**裸的挑釁。
那麼,讓我假設你是在讀完我的生平資料后才看到這封信的——我特意把它塞到了郵包最下面,你肯定在心中或多或少地對我的某段經歷存在疑問是吧?一個離家出走,既無背景又缺乏經驗的高等精靈,竟然只花幾年時間便在人類的國度中闖出了名氣,這可不太正常。
當然,你可以歸結為我擁有超乎尋常的運氣,但要是我真的那麼走運,我早就在銀月城裡當我的達官貴人了,又何苦要流落異鄉呢。事實上,我不但對建築設計所需要掌握的理論知識和奧術記憶一竅不通,連體質也比一般精靈要糟,基本上,我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傢伙。但是,或許上天也自有公道之處,在我進入青春期時,我的某項隱藏的潛能便開始蘇醒了。
我該怎麼向你描述它呢,這個能力比較類似於一個冥冥中的守護神,而且還是比較挑剔的那種。假設我面前有兩個選擇,例如有兩條路可走,一邊路上會碰到一個正在火頭上的德萊尼人守備官,另一邊則會遇到一位美麗的人類小姐,如果我不管不顧地直走進其中一條路,那我或許會一頭撞上那位怒火中燒的守備官。但如果我謹慎點,在走之前先問問自己該走哪條路,我就能強烈地感應到哪一條是安全的路。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可以一勞永逸了,因為在另一條路上的美麗小姐有可能是一位手頭正缺靈魂石的術士,她不會在公眾場所對我怎麼樣,但要是我禁不住誘惑被她帶到了僻靜處,那我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雖然有這麼個缺點,但我這種小小的「先見之明」還是幫了我大忙,我只要小心謹慎,多做判斷,就能度過難關,甚至還能占點小便宜。
所以當你引起了我的興趣后,我便問了問自己該不該寫這麼一封信。即然信已經到了你手上,你也知道我的感覺告訴我什麼是正確的了。
可是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清楚這種行為正確在哪裡,或許你會因為這封信而放棄任務,所以我就輕鬆地逃過一劫了?但是,下周一我會和一個重要客戶談一筆生意,我的感覺卻告訴我最好不要去,那應該是意味著你是個不會輕易放棄、有職業榮譽感的老手,又或者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所說的一切。
我猜是後者。
不管你下了什麼決定,我必須要重新申明的是我來信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要知道一個殺手為何要在充分了解我的過去后才動手暗殺,別無他意。我不會出比我的對手更高的價來讓你替我反戈一擊——那不合規矩,也不是恐嚇你,你盡可按你的意願行事。
我熱切地期待著你的回復,如果是一封信,那請寄給寫在信封裡頭的地址。而如果是一把匕首、一發火球又或是一顆子彈,那就得看看我是不是能夠小心地躲開你了。
你忠實的
芬特斯曼.金葉」
我讀畢一把丟開信紙,渾身發抖,冰涼的汗水已經打濕了我的整個後背。
遠方的大路有一輛華麗的馬車正緩緩地駛來。
還有17秒,他就要到了。
他的話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我又該怎麼辦?
無數個念頭像狂風般在我的腦海里肆虐,或許他真的能預測到我內心的掙扎?我該趁勢收手,用不多的積蓄度過餘生;又或者是拼一把,賭他只是在耍些商人的小詭計?但要是他說的是假的,其實我早已經處在他的監控當中,那我不是在自尋死路嗎?
我左右為難,猶豫不決,心臟跳得比第一次殺人時還快。
但我的身體卻替我下了決定。
我燒掉了所有文件——包括目標的來信與信封,提著槍檢查了落腳處附近的每一個可疑地點。
沒有人在監視我,又或者我沒能發現。
我沒有和任何代理人聯繫,連夜轉移到一個未曾啟用過的新落腳點,並和備用的代理人們接上了線。
拼一拼吧!
既然結帳的時候快到了,殺手就該用殺手的方式做個了結。
所以今天我來到這裡,蹲下,架好槍,調整瞄準角度,再將手指擱在扳機上。
時間到了。
他在車夫的協助下離開了馬車。
我遠遠地用瞄準鏡確認著外貌,金髮,黑眉,銀瞳,還有典型的高等精靈臉部輪廓。
看來我賭對了,他那封裝神弄鬼的信,或許只是個聰明的計謀,什麼有條件的預知能力,全部是鬼扯!
把準星套在他頭上,我扣在扳機上的食指正準備發力,突然,他把頭轉向我這邊——直直地,準確地轉向我這邊,向我露齒一笑。
怎麼可能!
他和我相隔有快200碼,而且我還把自己藏在陰影當中,他怎麼可能知道我在這裡!
我的後背泛起一股惡寒。
不到一秒后,他收起笑容,轉過頭慢慢地往面前的大屋走去。
他走出了第一步。
機會稍縱即逝,要是他進入室內,我或許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他又走了一步。
可是如果他做了足夠的防護措施呢?
第三步。
但他真的知道我在這裡嗎?或許他也是在賭命?
第四步。
我壓住焦躁穩住準星,手指卻僵在扳機上。
第五步。
射,還是不射?
最後一步。
我下了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