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笛聲
月娘送走了吳茱兒,返回後院。曹太監雖然說對她有求必應,實則對她並沒有完全放心,仍然限制了她出入自由,只許她在花園和後院活動,走到哪兒都有人跟著她。
月娘卻沒有對他的軟禁表示不滿,她很清楚自己在曹太監眼中只是一把往上爬的梯子,在她進宮之前,最好不要同他撕破臉。
用過朝食,辰時一刻,曹太監來了,說好了從今天起要教月娘宮裡頭的規矩,此外,他還帶了一對十來歲兒的少女,低眉順眼的樣子。
「咱家昨日回去想了想,娘子身邊總要留兩個奴婢,在這裡就使喚慣了,進宮之後也好給你幫手。」曹太監一臉好意。
月娘慣看風月,最識人心,豈會不知這是曹太監埋在她身邊的釘子,用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防著她反水。
「公公多此一舉,奴家這身子沒恁地嬌貴,有茱兒一個陪著就夠了。」月娘神色冷淡,明知拒絕不了,還是要表露不喜,不能叫曹太監覺得她是個軟柿子。
曹太監好聲好氣地勸她:「那野丫頭懂得什麼伺候人,不過是娘子喜歡才送她一場福分,這兩個可是精挑細選的好人才,不只識字兒,更會彈琴作畫,定能陪娘子消遣——」
說著他不容月娘再次拒絕,叫那兩個婢子上前拜見,一個蘋果臉穿翠衫子的叫心琪,一個瓜子兒臉穿紅褙子的叫語妍,兩人俱是青春貌美,可到了月娘跟前一比,便不值一提了。
「婢子心琪給娘子磕頭,求娘子收留。」心琪看樣子是個實誠丫頭,害怕月娘不肯要她,說跪就跪。月娘躲之不及,受了她一拜,暗嘆一聲,伸手遞向她。
「起來吧。」都是苦命女子,她對曹太監不滿,卻不會作踐這兩個女孩兒。
語妍垂著頭站在一邊,曲了曲膝蓋,卻扭扭捏捏沒有拜下,咬著唇兒,瞧瞧抬頭偷看月娘,但見她花容月貌絕塵之姿,竟不輸傳聞,難怪能被稱為秦淮三絕,更有文人騷客贈號琵琶仙。
她也只是羨嫉了一瞬,便收回目光,瞥一眼同她一起被宋知府送到此處的丫鬟心琪,暗暗撇嘴:瞧這沒出息樣兒。
月娘無奈收下了兩女,還要向曹太監道謝。
曹太監自以為是將了她一軍,心中十分得意。昨日他答應月娘留下那個不男不女的小丫頭,掉頭去宋孝輝那裡吃酒,順嘴提了那麼一句,誰知宋孝輝一針見血地告訴他,月娘這是在為日後謀算,要他當心她過河拆橋。
宋孝輝建議他早做防備,曹太監深以為然,於是今天一早宋孝輝就讓人送來了兩個調|教好的奴婢,並她們的賣身契,曹太監滿心覺得宋孝輝有眼色會來事,毫不遲疑地收了人,領到月娘跟前。
他哪裡想得到,這裡頭暗藏機關呢。
月娘將曹太監讓進偏廳里講話,二人剛剛坐下,底下端上茶果點心,外面就有人稟報——說是前院來了貴客,請曹太監過去。
月娘心思一動,當著曹太監的面問道:「整個應天府,誰還能在公公面前稱貴客?」
曹太監也是糊塗,被她捧了一句,笑著扭頭去問外面傳話的六福:「何人登門,報上名號。」
六福覷了月娘一眼,猶猶豫豫出聲道:「是、是錦衣衛的岳二爺。」
曹太監臉色當即一變,站起身就往外走,回頭沖月娘道:「娘子先歇著吧,晚些時候咱們再講。」
月娘頷首,目送他去了,心想這「岳二爺」定是個厲害的人物,不然也不能叫這閹奴聽名字就匆匆去見。而門外頭,正在立規矩的兩個新來的丫鬟,當中一人聽見了來客,心跳急地幾乎要蹦出來。
......
曹太監可以在應天知府面前擺譜,但到了同樣從京師來的錦衣衛跟前,就成了棒槌。
岳東萊是什麼人呢,比方說他姓曹的只是廠公拴起來的一條狗,用得著的時候才放他出去咬人,那岳二爺就是廠公拿人血人肉喂出來的一隻鷹,縱容他飛在九天之外。
論等級,人家是堂堂錦衣衛千戶,他是個八品的閹人不入流,論賞識,人家是鷹他是犬。不能比,沒法比。
曹太監匆匆忙忙跑到了前庭,抹著汗進到門廳,未見人,先賠笑:「不知岳統領大駕,有失遠迎,有失遠迎。」他到應天來之前,是得到點兒信,據說岳東萊奉了廠公之命,也要到應天府辦什麼事兒,可來了這麼久,卻沒見過一面。
背手立在門廳中央的男子中等身材,未著錦繡飛魚服,顯然是匿名而來,一身青袍足蹬黑履,項上包著純陽巾,不像是武夫倒似是儒生,聽到曹太監客套,那人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年輕帶笑的臉,皮膚略白,眉覆於眼,鼻樑直挺,唇薄而淺,看是個斯文俊秀的郎君,實則個殺人不眨眼的笑面老虎。
「聽聞曹寺人近來在應天府混的是風生水起,岳某不請自來,是有事相求。」
曹太監一聽這話就頭皮發麻,只當是他從民間採選上頭撈多了油水,惹著了這位爺眼紅,一疊聲道:「不敢不敢,岳統領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人無有不從的。」
岳東萊掃他一眼,面上雖還帶著笑,眼神卻冷了下來,撣袖坐下,說明來意:「我要在應天府找一個人,可惜遍尋不著,想進保籍所翻閱黃冊查找線索,聽說說你同應天知府宋孝輝有來往,可否代我討要一道手令。」
明珠王朝的戶籍制度十分完善,每十年編造一次黃冊,普查天下人口,從鄉里到城鎮,一家為一戶,十戶為一甲,十甲為一保,登記「戶籍」——劃分為民戶、軍戶、匠戶三大類,以此區分,便於徭役差遣。
戶籍一式兩份,一份存放在各省的保籍所,一份上交戶部,留下「戶帖」歸民所有。
那保籍所的大門常年緊閉且戒備森嚴,按照規矩,只有各省長官批准,才能進入。
只見曹太監笑道:「這算什麼難事兒,您且等著,今日便給你個交待。」
岳東萊點點頭,語氣不由地和緩起來:「如此甚好,事成之後當記你一功。」
曹太監會看臉色,見他沒有問罪的意思,便趁機套起近乎:「岳統領為廠公辦差如此盡心儘力,小人十分之欽佩,今晚設宴,還請您賞臉,若能指點一二,就夠小人受用的了。」
這閹奴拍起馬屁從不臉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算一門本事。
岳東萊目光閃爍,大笑一聲,伸出根手指點了點他,應下:「好,今晚我定赴約。」
***
話說回來,吳茱兒一行乘船在河上,路過了那綠蘆岸白萍渡口,穿過了楊柳堤紅蓼灘頭。縱然她歸心似箭,卻沒錯過眼前風光,只要想著日後有可能再見不著這秦淮河景,便分外珍惜。
身穿蓑衣的船夫立在船頭,一俯一仰地盪著雙槳,吳茱兒就盤腿坐在他身後,遠遠望見前方河中央飄著一艘朱漆烏篷的大船,心思一動,就記起她在幽蘭館借住的第二天早晨,從後門離去時候聽到的那一首不倫不類的曲子。
一時技癢難耐,她鑽進船篷里翻箱子找出她的竹笛,試了幾個音,一邊回憶那天聽過的曲調,一邊舞動指尖吹奏出笛聲。頭一遍磕磕絆絆,第二遍就順暢起來,等到她重複到第三遍,曲調一成,竟叫她精神一振,兩眼放光,不由地一遍快過一遍,根本停不下來,曲到極致——
眼前山水陡然變幻,萬丈峰巒重重迭起,仿若置身一線天中,化身白鶴展翅衝上九霄!
吳茱兒興奮過罷,額頭漸漸冒出汗來。船上其餘三人,那船夫早就忘了擺渡,王婆子和甲二也沒再打盹兒,從艙里探頭張望,盯著站在船頭吹笛子的吳茱兒,只覺心如擂鼓,耳邊嗡鳴,張著嘴卻叫不出聲。
遠處遊船上,正在拭劍的太史擎動作一滯,耳尖抖動,片刻后,只見他猛地站起身,抓起長劍急步走到船外,豎耳傾聽,辨尋著笛聲傳來的方向。
正在甲板上抓石子兒的童子見他東張西望舉動異常,好奇地湊了過去,問:「少主,你看什麼呢?」
「噓!」太史擎豎起一根手指,一對鷹眸熠熠燦燦,瞳孔中依稀倒影著金色的日輪,聲音興奮地微微發抖:「你聽,你聽到了嗎?」
童子莫名其妙地趴在護欄上,支起耳朵,很快就聽到了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笛聲,「聽到啦,不就是有人在吹笛子嘛。」又不是在殺人,犯得著這麼激動嗎,嘁,大驚小怪。
「是《太白洗劍歌》!」太史擎終於忍不住低叫一聲,童子傻了眼,忽而反應過來,兩眼圓瞪,捧著臉失聲叫道:「少主你居然聽得出這是什麼調子!?」
天知地知,院主知少主知,再加他小童子一個知——少主五歲識文斷字,七歲可賦詩,九歲能寫錦繡文章,十二歲就敢提劍上山去殺猛虎,所謂學文成文,習武成武,簡直就是魁星轉世,氣死個人!然而、但是——
少主他是個音痴!
就是簡單到連宮商角徵羽都分辨不出的那種音痴,就是閉上眼睛連《高山流水》這種千古名曲都聽不出來的音痴,就是只會死記硬背生拉硬彈的那種大、音、痴!
簡直是享有琴宗美譽的白鹿院之恥。
太史擎全然不知童子如何腹誹,他已經確認了笛聲傳來的方向,果斷地命令舵手調轉船頭,趁著那笛聲還未停歇,他必須儘快找到那個吹笛之人!
(作者話:想必大家都看到天津爆炸事故了,白天我一直在關注消息,心情沉重,尤其是得知不少消防官兵犧牲,深感無力和憤怒,一是因為當地主流媒體選擇失聲,二是事故造成的責任方已經確認可是到現在不知道所謂的「危險品」是什麼東西有沒有毒害。看到網上的呼救聲,那麼多眼淚還有祈福,我有一位朋友說了一句話——人心都是軟的。更可悲的是網上還有另一種聲音,嘲諷祈福的網友們不該點蠟和加油,應該閉上嘴保持沉默,因為這樣才不會添亂,我真替這種人悲哀,人性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