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莫家阿寶(二十九)
十一月初十,宜嫁娶、祭祀、開光,忌安葬、破土、上樑。
阿寶一大早找到長安,笑嘻嘻地問:「長安哥,今日我想出府。」
長安想也不想,一口回絕:「沒空。不行。」
阿寶嘟嘴道:「我問過了,今日那人進宮去,長平跟著。你今日不當值,應當無事,怎麼沒空?」又紅了眼圈,抽抽鼻子,道,「我想去吃小江南的清蒸蟹啦。從前我爹爹就常常帶我們去吃……我有銀子,也不帶桑果,且有阿嬌姐為我擔保,你莫要怕。」
長安倒叫她說的不好意思,悶悶應了,道:「你若是敢逃跑,今後莫要再叫我長安哥了。」
阿寶歡喜道:「這是自然。」
阿寶從晌午起坐在小江南二樓的雅間里,叫了幾隻蟹,一壺酒,倚著窗邊,看著風景,吃吃喝喝。
小江南對門則是趙記綢緞鋪,綢緞鋪今日似有什麼喜事,門窗上俱扎了紅綢帶,進出的夥計無不喜氣洋洋。
長安見此情形,心中頓時瞭然,見阿寶面上不露聲色,自己也不好說什麼,也不忍出言催她回府。小江南的小二收了長安的賞銀,便也不來打擾,由得這兩個客人由晌午一直呆坐至傍晚。
傍晚時分,從街東頭遠遠過來一隊吹吹打打的娶親隊伍,新娘子的嫁妝鋪了長長的一條街,引得過往人群無不咂舌稱羨。新郎官騎著高頭大馬,守在新娘子的花轎前,花轎兩邊的喜娘身著大紅衣裙,喜笑顏開。
阿寶喝得醉眼迷離,看不清新郎官什麼長相,但看他高大身形及過往人群中女子們的一臉痴迷模樣,那新郎官應當是個美男子。那美男子新郎官經過小江南樓下時,眼睛似乎無意往二樓撇了一眼,阿寶便忙忙縮回頭,惡狠狠地將早已涼透的蟹腿扯下幾條,塞到嘴裡,連著殼咔嚓咔嚓地大嚼了起來。長安苦笑。
阿寶嚼著嚼著,不知不覺淚流滿面,苦鹹的淚水混著蟹腿肉,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滋味。
阿寶正呆坐間,忽然聽得樓梯處有「蹬蹬蹬」腳步聲傳來,大約是有人上樓來,忙忙將臉胡亂擦了。
這邊長安已起了身,道了一句:「將軍。」
阿寶眼淚尚未擦乾淨,不由得心慌,忙扭頭看窗外風景,裝作未聽到長安說話的聲音。
錦延上得樓來,踱到阿寶的桌前,欠身看看窗外的娶親隊伍,口中輕笑一聲:「不知誰家女子,能嫁與這趙家綢緞鋪的獨子為妻。我適才從下面上來時,迎面看到了那新郎官一眼,嘖嘖嘖,那趙家公子趙澤之,嘖嘖嘖,當真算得上這京城中數得著的美貌郎君。」
阿寶這才發覺錦延損人的功力並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氣惱不已,卻無話回他,便狠狠地又扯下幾條蟹腿。
長平在後面嘻嘻笑道:「聽聞新娘子是城東林知事家的女兒。那林知事乃八品小吏,與趙家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了。」
阿寶納悶為何長平對趙家與趙家結親的林家之事為何如此清楚,又想問錦延為何會知道自己的行蹤,轉眼又想到定是長安派人向他稟報過了。
怕錦延要說出難聽話,便殷勤地將手裡的一條蟹腿遞到他面前,道:「送給你吃。喏,極美味的。」又塞了幾條到自己嘴裡,咔嚓咔嚓亂嚼。
錦延一臉嫌棄,忙閃開幾步,再探頭向外看,娶親隊伍已吹吹打打,走得遠了。
錦延似笑非笑地看了阿寶一眼,隨即敲敲桌面,吩咐長安道:「回吧!」
阿寶覺得錦延今日看向自己的眼神與從前大不相同。
至於哪裡不同,阿寶也說不上來,硬要說的話,大約是少了幾分殺意,又多了幾分專註與探究的意味。阿寶從小到大最是會察言觀色、又膽大包天的,當下便忘了當日斷手之痛,高聲喊:「小二!小二!有什麼吃的給我包些帶回去!」小二上來。阿寶指指錦延,道,「找這個人會賬即可。」
長平看了看錦延的臉色,便老老實實地掏銀子去會了賬。
錦延等一行人下了樓。對門的趙記綢緞鋪門口站著一個女子,正痴痴地看著漸行漸遠的娶親隊伍。
那女子痴看許久,慢慢留下兩串眼淚,正在舉手拭淚時,旁邊便有一個滾圓的年老婦人跑來,狠狠地在那拭淚女子的背上捶打了幾下,口中罵道:「死丫頭!我與你爹你哥哥都忙的團團轉,你倒有空在這裡發痴!死丫頭!從今後你可死了心吧!你也不想想人家是什麼門楣,怎會看中咱們這樣的人家?」
錦延與長安長平看的有趣,便站定看那對母女說話。
阿寶手拎著小二剛剛捆紮好的油紙包從小江南門內出來。
錦延用下巴指指對門,向阿寶笑道:「有個與你一般的痴情女子呢。」
阿寶「啊」了一聲,剛想把邁出門檻的那隻腳縮回去,卻已是晚了。
對門那個女子幽幽地喚了一聲:「表姐。」
恰巧此時小二又堵在身後,笑嘻嘻地哈腰恭送阿寶道:「客人慢走——」
阿寶左右為難,另一隻腳也只得慢慢地跨出去。
對面那滾圓的老婦人便鬆開她女兒,趨步前來,覷著阿寶的臉,一連迭聲地問:「可是阿寶?可是阿寶?」
阿寶抬頭看天:「我不是阿寶。」又自言自語道,「天晚了,我得趕緊走了。」
那滾圓的老婦人一把拉住阿寶袖子,笑道:「可不是阿寶,我是你舅母呀!」又招手向她女兒道,「快來見你表姐!」
阿寶一隻手用不上力,一時掙不脫。朱舅母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番,自顧自笑道:「好一陣子沒見,我心裡還常常疑惑,不知道你怎麼樣了——自你走後,你舅父便將茶館賣了,又在城中盤下一處煤炭鋪子,眼下生意還過得去。你得空便來坐坐,看看你表兄表嫂,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你表兄新娶了媳婦,你表嫂娘家也是這城中做生意的,我說了你必定知道——」
阿寶見掙脫不開,只得裝作剛剛認出來的樣子,笑道:「舅母你老人家安好?原來表兄他已經娶親了?只是,即便表兄娶了天上的仙女,那仙女的娘家有金山銀礦也與我無干——你老人家倒是鬆開我呀。」
翠紅上前,將朱舅母的手從阿寶身上扒拉開來,問:「一向不見,表姐可好?表姐如今在哪裡作甚?今日表姐也是來看趙家娶親的么?」
阿寶見左右躲不過她母女,便將手裡的油紙包亮了亮:「我是來小江南吃蟹的。」
翠紅見她一身半舊衣裳,頭髮隨隨便便挽了個髮髻,身上半件首飾也沒有,便不肯相信阿寶能吃得起小江南的蟹,恰好心中又正在鬱悶,遂冷笑道:「那趙家人當真無情,不過才幾個月,就另娶他人……表姐當日不聽咱們的話,眼下——」面上笑笑,不再言語了。
阿寶本已轉身要走,聞言便回身道:「我是有罪之人,自然配不上他,他不願娶我也是人之常情。表妹身家清白,竟也不成么?」
翠紅微微紅了眼圈,定了定神,反駁道:「我知道表姐心裡還惱我氣我。但我也是為了表姐好,表姐家裡落了魄,又是有罪之身,這個也看不上,那個也看不上,到頭來只怕竹籃打水一場空。若是表姐肯聽我娘的話,將來咱們一家子親戚互相有個照應,不是很好么?我倒要看看錶姐將來能找個什麼樣的人家。」言罷,長長地嘆口氣,倒是一片真心為阿寶著想的樣子。
阿寶笑笑,道:「我找的到還是找不到無需你來操心,你管好自己便成了,我祝你能早日覓得如意郎君。」言罷,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哦,對了,我如今還是有罪之身,你莫要再一口一個『表姐』地叫我了,當心我連累了你們朱家。」
朱舅母見阿寶軟硬不吃,心中早來了氣,也冷笑道:「這世上大約也只有咱們一家子不嫌棄你的身份,一片好心為你,你竟不領情!若不是咱們,只怕連那賣魚的人家也輪不到你去嫁。你表兄看上你也是你的福分,可惜你是個不領情不知福的。」
翠紅又嘆口氣,拉著朱舅母轉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見那邊倚著馬車,操著手看了半天笑話的錦延,無端端地便是一陣心顫,於是駐足,微微扭捏地問阿寶:「那邊有位華服公子盯著咱們看了半天,卻不知道是誰,臉皮怪厚的……表姐可認得是誰家的公子?」
阿寶抬眼看了看錦延,鼻子里哼笑一聲,搖頭:「不認得。大約是哪個吃飽了無事做的閑漢。」
長安長平哭笑不得,偷眼看錦延的臉色,繼而轉身悶笑。錦延氣惱,三兩步走過來,一個爆栗子敲到阿寶的額頭上,低喝一聲:「回去!」
阿寶揉揉額頭,轉身便走。
翠紅忙上前拉住阿寶的袖子,殷勤笑道:「姐姐好生小氣!莫要忙著走,且去咱們家喝杯茶,坐上一坐!」
阿寶哪裡肯與她搭話?逃也似的才掙脫開來,那邊的袖子又被朱舅母扯住。翠紅連珠炮似的笑問:「好姐姐,你如今到底是在哪裡過活呢?可是這貴人府上?不妨告訴妹妹,今後我與我娘也可去看看你!」
阿寶回身笑道:「我已經賣身為奴,做了護國將軍府的奴婢了。怎麼?你不會也看著眼紅,也要自賣自身吧?」
朱舅母母女目瞪口呆,心中半信半疑,還要再追著細問,卻被兩個侍衛驅往一旁,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阿寶爬上馬車。
阿寶慌亂上了馬車,卻發覺這輛不是自己與長安出府時的那一輛,外頭看著大致相同,只是進內便發覺這輛車內的裝飾精美,與自己來時乘的那一輛大不相同。原來被翠紅母女兩個追趕,一時情急,竟然爬上了錦延乘坐的那輛。正要起身出去,卻見錦延也掀了車簾坐上來。
錦延抬眼見她也在裡面,竟也沒有說什麼,自顧自地入內落了座。阿寶再是膽大,也不由得慌亂,喃喃辯解道:「剛剛一時情急,上錯了馬車,我這便下去。」
車內地方頗為寬敞,只是錦延坐下后便微閉雙目,雙手交叉放於腦後,伸直雙腿,將出路給堵上了。
車簾放下后,車內微微有些昏暗,阿寶怕踩著錦延的腿,只得小心翼翼看著腳下往外邁步。錦延忽然屈指敲敲車壁,只聽得一聲鞭響,馬車便猛地往前一動,阿寶「哎呀」一聲,身子一歪,一手撐在錦延身上。恰好是那隻斷手。因尚未長好,用不上力,沒撐住,整個人都撲到他身上去了。
兩人鼻息相聞間,聽得錦延輕笑一聲:「又是那套伎倆。」笑看她兩眼,又道,「不過,倒也不是不管用。」
阿寶羞憤不已,慌忙從他身上爬起,順手又在他身上擰了一把,方帶著哭腔嚷道:「我才不稀罕你!我才看不上你!我只喜歡我澤之哥哥!」
錦延卻不生氣,只笑道:「那你賣魚的哥哥與賣煤炭的哥哥呢?我若沒記錯,你應當還有一個做大廚的哥哥罷?」
馬車漸駛漸快,阿寶站不穩,便只得委委屈屈地回到自己原先靠窗的位子,扭頭背對著他坐下,只是心鬱氣結,無處發散。悶了許久,伸手把油紙包「嗤啦」一聲撕開,將裡面的鹵鵝掌拿出來啃。她前面因為嚼了許多蟹腿,舌尖被刺破幾處,鵝掌又甚咸,碰著舌頭便刺痛起來。
阿寶不過啃了一口,便抵不住舌頭痛,掀開車窗,一揚手,將油紙包扔到外頭去,雙手捂了臉,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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