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莫家阿寶(三十)
晚間,桑果做好飯菜,又去後院提水。不過片刻功夫,等她一桶水提回來時,發覺阿寶已蹲在灶房中將兩人的飯菜都吃光了。
阿寶見她過來,抹抹嘴道:「乖乖,好餓。可還能找點什麼來吃?」
是夜,阿寶先是撐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好,到了下半夜才好不容易消停了。桑果睡得正香之時,卻又被阿寶晃醒,阿寶問:「屋子裡可還有什麼吃的?快拿來與我墊墊肚子,餓得不行。」
桑果一邊嘟囔道:「半夜三更,哪有什麼吃食?」心內疑惑,但怕她真餓著,還是起身,翻箱倒櫃找出一包紅棗、幾隻皺了皮的梨子。阿寶也不嫌棄,全部抱到床上,坐在被窩裡悉悉索索吃下肚。
次日及再次日,桑果眼睜睜地看著阿寶如同貪食的大肚漢般每頓吃下許多飯食,不僅如此,即便夜裡也要爬起來找一兩趟吃的。小灶房存的米面菜蔬眼見不夠了,下趟送來卻是要兩三日後了,桑果只得自己跑去阿嬌那裡的灶房要。廚娘取笑道:「你可是藏了男人在房裡?」
桑果愁得飯也吃不下,回來試試阿寶的額頭,沒有發燒。再看她言行,也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也不像是得了不知饑飽的瘋病的樣子。
桑果便問阿寶:「你前幾日到底去了哪裡?可有撞見什麼不該看見的髒東西?」
阿寶不解何意,問:「什麼不該看見的髒東西?」
桑果縮了縮脖子,道:「就是餓死鬼。」
阿寶怒道:「死鬼!」又「嘿嘿」笑了兩聲,「我正好趁機將他周府吃窮,讓他將來只能領著老婆們去大街上討飯吃。」
桑果搖頭嘆氣:「想來附你身的那個餓死鬼也聰明不到哪裡去。」
桑果多去要了幾次米面菜蔬,便被廚子們取笑個不住。桑果發了幾日的愁,想來想去,只好去阿嬌處找武姨母商量。武姨母既然知道了,阿嬌也立刻曉得了。
阿嬌還不相信,趁錦延不在時,遣人將阿寶叫過去一看,心中便吃了一驚。不過數日未見,阿寶竟圓潤許多,雙下巴、小肚腩自不必說,伸了手,手背上四個小肉窩一字排開,煞是喜人。
阿嬌留阿寶用飯,擺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阿寶見她及武姨母神色也早已心知肚明,本打算隨便用些就走,奈何肚子不爭氣,一旦開吃,便再也停不下來。一轉眼功夫,一個人將一桌子的飯菜風捲殘雲般一掃而光。
阿嬌驚慌失措,道:「這分明是你前幾日出去衝撞了惡靈,叫那餓死鬼附了身——從前只聽人家說過,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真真嚇人!」
武姨母念了數聲阿彌陀佛,道:「聽聞但凡叫餓死鬼附了身,起初只吃些尋常吃食,等家裡吃光吃窮,再也尋不著吃食后,便去外面找東西吃,哪怕是活生生的雞鴨牛羊也要生吞活剝,再後來,便連人也要吃了。」
滿屋子的人都叫武姨母說的遍體生寒,紛紛離避到阿寶三步開外。
武姨母便又道:「幸而桑果發覺得早,尚不打緊。東山普渡庵中有一位妙真師父,聽聞她有降妖驅魔的本事,眼下只有將她請來想想法子了……阿寶這個樣子,尋常大夫只怕也無法醫治。」
阿嬌連聲稱是,即刻遣人去請妙真。阿寶氣惱不已,轉身要走時,卻被阿嬌命人拽住,又怕錦延不喜這些,特特將阿寶叉到她原來住的西廂房內候著。
阿寶央求道:「好姐姐,我回去后便再也不敢胡吃海喝了,你且將我放了再說。」
阿嬌喝道:「惡鬼!待你離了我妹妹,我才放你出來!」
阿寶聽得哭笑不得。
將軍府的人快馬加鞭,才大半個時辰,就將妙真師父並兩個小徒弟接到府中。妙真才和阿寶打了個照面,便與阿嬌道:「這鬼甚惡。若是再晚個幾日,只怕任誰也降它不住。」
阿寶聽得冷笑連連。
妙真便讓兩個徒兒將阿寶雙手反綁在椅背上,又從懷中取出兩張紙符燒了化在水裡,命阿寶喝下。阿寶如何肯依?只管將臉扭到旁邊去,對她的話不聞不問。妙真氣惱,便口念咒語,圍著阿寶打轉,將符水用手指沾了,灑了阿寶一臉一身。
妙真將符水灑完,又換了一把桃枝在手,劈頭蓋臉地對阿寶抽去,冷笑道:「我勸你今日及早離去為妙,你若早早離去,我自會超度與你。若是你還執迷不悟,別怪我心狠手辣,便是拼去我一身修為,也要令你魂飛魄散——」
阿寶任那妙真師徒做法,自己只管垂頭閉目養神,忽然間卻聽妙真聲音陡然亢奮。便微睜雙眼,抬頭一看,錦延正雙手抱胸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熱鬧,神情與那日在小江南門口看翠紅與自己的笑話時一模一樣。阿寶羞惱不已,只得重新垂了頭不言不語。
妙真咒罵了半日方才停了手,喘了兩口氣,道:「這鬼果真兇惡,不過已被貧尼施法驅走,待貧尼再寫兩張符,貼在床頭,可保日後平安。任他再兇惡的鬼,見了都不敢近身的。」
阿嬌命人給阿寶送了綁,偷眼看了看錦延的臉色,見他臉上並無怒氣,方才向妙真道謝,又讓人去封了謝銀與妙真。妙真自是得意洋洋。
阿寶揉揉手腕,起身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道:「折騰了這半天,又餓了。」
眾人-大驚失色,妙真面紅耳赤,唯錦延「噗嗤」一樂。
是夜,桑果悄悄地將自己的鋪蓋搬到偏屋去,又趁阿寶大嚼一堆茯苓餅時與她商量:「好小姐,若是你哪一日實在找不著東西吃,千萬念在我跟你這許多年的份上,莫要吃了我。」
阿寶想了想,道:「我不喜歡黑瘦的,應當不會吃你。」
桑果長出一口氣。
阿寶一天要吃無數東西,不吃就餓得心慌。灶房倒不敢短缺她們兩個的吃食,只是阿寶每每見桑果在僻靜處唉聲嘆氣時,便覺得心裡難過,膩得慌,於是又去凈房摳喉嚨嘔吐。嘔完后,又覺得餓,只得再去找東西吃,吃完再吐,吐完再吃,如此周而復始。
阿嬌又叫府中的大夫來為她把脈,大夫也瞧不出什麼名堂來,作難道:「老夫自祖上十八代起都是以行醫為生,只是阿寶姑娘的這個病症,老夫卻是聞所未聞……不過,老夫有一個表叔,專治疑難雜症,若是找他,只怕還能治得好。只是老夫的表叔今年已七十有二,因腿腳不便,性子又古怪,從不出家門。只有請阿寶姑娘親自過去讓他瞧上一瞧了。他家也不難找,到了城南,一問徐氏永濟堂的徐老夫子,那裡人人都知道的。」
阿寶嫌丟人,死活不願意出去。阿嬌等人見她除了吃得多以外,並未露出惡鬼的行跡,日子久了,便也都漸漸地放下心來。
十二月頭上下了一場大雪。武姨母要過生日,命人來請阿寶兩個,阿寶便估摸著錦延大約不在的時候,折了幾支臘梅去與武姨母賀壽。
兩人進了阿嬌屋子,見風晴月明幾個正在外間圍著火盆烤紅薯栗子,武姨母正眉飛色舞地講古與她們聽,阿嬌不見蹤影,想來還在裡間卧著。
阿寶與桑果兩個與世隔絕得久了,委實冷清,著實無聊,見如此熱鬧,不由得眼熱,便也都擠到武姨母身邊,要了一杯熱茶聽武姨母講古。聽武姨母正說到:「王大郎這一日又出去做生意,他走到昨日那個林子旁時,又見昨日那個年輕婦人從林子中出來跟他買零嘴。那王大郎便尋思:當真是怪事,這林子怪偏僻的,時常還有山豬野狼出沒,如何會有年輕婦人住在此處?便試探問那婦人夫家姓甚名誰,誰知那婦人只笑笑,並不答他的話。待付了銀錢給他,便將一堆零嘴拎著,搖搖擺擺地回到林子里去了。
「那王大郎做了一天的生意,晚間回家點數銀錢,又發現銀子中混了一堆紙灰。王大郎心中驚疑,不解何故。次日,出去做生意時,還經過那片林子,那婦人又出來跟他買吃食。王大郎便長了心眼,將那婦人給的銀錢左看右看,並未看出有什麼破綻。誰料,晚間又見一堆紙灰混在一天的銀錢裡面。如此一來,辛苦了一天,一文錢沒賺到不說,竟然還虧了好些。王大郎便去請教莊子里見多識廣的長輩,長輩便問他近日有無得罪什麼人,有無遇著什麼奇人怪事。那王大郎便將自己連日來在偏僻密林旁總遇著一個年輕婦人買吃食的事與那長輩說了。那長輩驚道:只怕蹊蹺出在這婦人身上!離那林子最近的莊子也有十數里,你可前去那莊子打聽打聽。
「那王大郎第二日便照那長輩指點,前去那莊子打聽。問了幾家人家都沒問出個頭緒來,王大郎心中打鼓,再問到後面一家人家時,那家有個年輕男子,一聽王大郎說出那婦人的音容笑貌,當即淚流不已,哭道:你說的這個婦人是我難產死去的媳婦呀。
「王大郎聽了驚駭不已,將自己這幾日遇著那婦人之事原原本本與那家人家說了。那年輕男子便去莊裡找來幾個閑漢,與那王大郎一道去了那片林子。林子中的樹木遮天蔽日,林子里的墳墓一片連著一片。原來那莊子里的人死了,都抬到這林子中下葬,那男子媳婦的墳墓自然也在其中。
「王大郎越往裡走越怕,想想些許銀子便是不要也罷,便出言勸阻那年輕男子,誰知那男子只道死去的媳婦又活了過來,無論如何要去救她。且說那男子找到了自家媳婦的墳,帶人將棺材挖了出來——」
月明風晴等人嚇得抖抖霍霍,桑果也靠過去,與她們擠在一處,遠遠地避開阿寶。阿寶好笑,從火盆中扒了幾隻栗子出來,自顧自地剝了吃掉。
武姨母見眾人害怕,心中得意,繼續道:「眾人合力將棺材挖出來打開后,你道裡面有什麼?那人的媳婦躺在裡頭,屍身並未腐爛,面目栩栩如生。更奇的是,裡頭還坐著個兩三歲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是個卻是個如假包換的活人,手裡正抓著王大郎賣的吃食,啃得津津有味。原來那男子的媳婦便是兩三年前難產死掉的,算一算,與這小娃娃的年紀正好一樣。」
這下眾人又聽得唏噓不已,連阿寶也感動得掉了兩點眼淚,拉了桑果的袖子擦了。
恰巧此時阿嬌從裡頭出來,與阿寶道:「你不要只顧著自己,也給我泡一杯茶送到裡頭去。」又向武姨母笑道,「姨母今日說的這個,我從前已聽過兩次,如今聽來,還是一樣覺得嚇人。」
武姨母笑道:「從前的事,你如今倒想的起來了,想來是近來的藥方子好。」
阿嬌驟然變了臉色,半響方不悅道:「想起來也罷,想不起來也罷,從前的事總是糟心的多,姨母以後不要再提了。」言罷,慢慢轉身退回裡間,將帘子「啪」地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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