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古董與玉
從雍和宮出來的時候,鄭璞的心和肉都是痛的。
六百塊啊六百塊……
跟著他旁邊的白溪優哉游哉的舔著甜筒,讓滴落的奶油像腳印一樣一步步的向前漫延。
「其實我如果控制下身體的溫度,可以讓這個甜筒舔三年不變。」白溪扭過頭得意洋洋的看著鄭璞,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還心疼呢?」
「我覺得……這只是個開始你懂嗎。」鄭璞轉過身看向她,一臉的沉痛:「今天是兩隻嘲風,明天呢,後天呢,我覺得就這個尿性以後我指不定碰到什麼。」
白溪停下舔舐的動作,捏著甜筒看著他:「你可以丟了我呀。」
鄭璞認真道:「不可以,你還沒有為科學事業做貢獻。」
他眯起眼,聲音放低:「你這幾天一直跟著我,還指名了要住我家裡,到底是為什麼?」
白溪繼續開始舔冰淇淋,兩隻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卻始終不說話。
「難道真的有轉世?」鄭璞皺起眉頭:「上輩子的事情賴不到我身上。」
「不,」白溪笑了起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你。」
「那為什麼要一直跟著我?」鄭璞嘆了口氣:「算了,賠錢就賠錢吧,反正也是我要上交給國家的。」
「唔,你很缺錢嗎?」白溪想了想,試探著問道。
「哈?」鄭璞鑽進車裡,發動汽車等她飄進來:「你能幫我?」
「我們去一趟琉璃廠怎麼樣。」白溪眨眨眼,用引誘的語氣道:「你不會後悔的。」
琉璃廠在和平門外,起源於清代,是曾經各地來京趕考的舉人聚住的地方。百年前至今天這兒的鋪子經營著大量老字號的文房四寶,但是更為標誌性的,是有著久年歷史的大大小小的古玩攤位。
很多人說到古玩就想到潘家園,大概也是故事傳奇看的太多。說古玩必談琉璃廠,說琉璃廠必談古玩,八十八年的歷史里一百二十餘家鋪子在這兒興衰往複,真要寫本故事,怕是要用盡這條長街里的墨寶。
道光年間開的寶文齋主營字畫法帖,咸豐久年開的德寶齋久營玉石印章,永寶齋里的書畫瓷器看起來真的不能再真,普通人家路過這麼多老店,探頭進去看見那書畫上標著的一串零,大多都會嚇得把頭縮回去。
皇帝身邊的太監,達官貴人的狗腿,又或者是掘墳為生的土夫子,飛檐走壁的盜賊,不動聲色的往這些老鋪子里送上各樣的珍寶,掌柜的看清價,隨手鋪紙作仿,抑或叫靈便的夥計去找窯子燒高真的贗品,往玻璃柜子里那麼一隔,十年不開張,開張吃十年。
鄭璞隻身一人在長街里慢慢逛著,後背趴著懶得飄的白溪,只覺得陣陣涼意往腦門上躥。
這裡還保留著老北京的風貌,飛檐斗拱一層層的不摻釘子,檐上坐著的嘲風也端莊肅穆。
只是檐下的鋪子,多了不少亮堂堂的歐風門店,裝修的就差把巴洛克三個字寫上去。
白溪看著路邊的三四家鋼琴店,輕輕嘖了一聲。
鄭璞不知道她在感嘆什麼,心裡感嘆前面大太陽暴晒著,背上還頂了個冰窖,這多走一會兒自己搞不好就傷風了。
聽著她在耳邊的指示,東拐三個彎,西轉一個衚衕,在一條空空蕩蕩的小衚衕里左找右找到了個四合院的門口。
大門斜斜開著,門上金漆的獸頭銜著門環,旁邊有個招牌——青榆齋。
他小心地往裡瞅了瞅,啥都沒看見,索性一屁股坐在以前用來上馬的石墩上,輕輕嘆了口氣。
白溪現了形,飄在空中打量著檐上的烏鴉,也跟著嘆了口氣。
遠處有隻金瞳白毛的貓見著了她,弓起身伸了個懶腰,慢條斯理的踩著檐邊的青瓦走過來。
「這地方,你多久沒來了?」鄭璞隨口問道。
白溪看著那隻白貓,漫不經心道:「二三十年了吧。」
白貓走到了他們面前,慢調斯理的蹲坐下,居高臨下的坐在檐上看著他們。
「去,喚你主人來。」白溪平靜道。
白貓打量了她兩眼,打了個哈欠叫了一聲。
就這一聲貓叫,卻引來了院里的動靜。
顫巍巍的腳步聲有些拖沓的從遠處傳過來,一點點的接近,小半會兒以後,一個杵著烏木拐杖的老頭兒扶著門探出頭來,老花鏡里一雙精明的很的眼睛看著他們。
「喲。白小姐。」他看到她,走出來鞠了一躬:「有失遠迎,還望雅涵。」
鄭璞心裡更是狐疑白溪的身份,卻也不多說什麼,低頭跟這個老頭子問了個好。
「看古董是吧,來進吧進吧……」老頭子笑容滿面的把右手的兩個核桃塞兜里,幫他們推開門,迎他們進去:「叫我方先生就好。」
繞過盤龍戲鸞的影壁,庭院旁側陳列著三個龐大的青瓷大缸,瞥一眼可以看到間或遊動的金魚。一旁的石榴樹栽的蔥蔥鬱郁,讓他下意識的看樹邊是否也有個乘涼的嬌俏女子。
是不是每處老院里都有棵石榴樹?
鄭璞跟著他們進了北三間其間的一間廂房,感覺著夏日灼人的溫度噔的就下來了。幾個五斗柜上蒙著灰,陳列著大大小小的瓷器又或者是玉器,牆上掛著幾幅老舊的古畫,都是些山水蟲鳥。
「您看您要哪樣,直接挑,隨您帶走。」老頭子又傾身向白溪鞠了一躬,一揚手道。
白溪飄進去掃了一眼,回頭看著鄭璞發問道:「你要多少?」
「哈?」鄭璞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頭子看鄭璞的眼神里登時多了些不一樣的意味。
「你缺多少錢?」白溪笑了起來。
「不,我就是過來和你逛逛。」鄭璞愣了愣,懂了她的意思。
這個不起眼的小房間里,說不定擱著的都是真品,隨便哪一樣都值成百上千萬吧。
「真的不要麼。」白溪湊近他,半是蠱惑道:「一個瓶子就可以讓你一輩子吃喝不愁呢。」
一旁站著的老頭子眼睛騰地放出亮光來:「這屋子裡……有真品?」
他有些急促的打量著滿屋的大大小小的瓶子,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
看來這個老傢伙和我一樣是個俗人。鄭璞看了一圈屋子裡的東西,認真道:「不缺。但是以後若是家裡有人生了重病或是出了什麼急事,我指不定求你。」
白溪勾起嘴角:「倒也是坦誠。」
她扭頭飄出門外,悠悠道:「走吧。」
鄭璞又看了兩眼屋裡的古玩,轉身跟了出去,卻聽見那老頭兒顫巍巍喚了一聲:「白小姐……」
白溪停住,轉身看向那老頭。
「我……我想用掉最後一次機會。」方先生憋了半天,有些結巴道。
「哦?」白溪看著他笑了起來:「好啊。」
方先生杵著拐杖,一手指指後院:「勞請您隨我來。」
白溪點點頭,跟了過去。
鄭璞站在他們身後,突然地就想起了那次喝酒時馬建國的一番話。
「這北京城啊,指不定藏著什麼高人神隱。」馬建國喝的醉眼惺忪的,手裡還不忘著攥著一罐百威:「老皇城往內,要多少秘辛就有多少。」
「過來啊。」白溪在垂花門旁喚了聲:「不是想跟著我看看么。」
鄭璞如夢初醒的跟了過去。
後院又是南北三間廂房,兩暗一明。老頭兒領著他們往其中一間走,腳步卻越走越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那屋子裡藏著什麼?
鄭璞跟著進去,卻看見屋裡什麼裝修都沒有。
電燈打開,是三塊巨大的奇形怪狀的石頭,和一個像切割機一樣的東西。
方先生站定,用拐杖輕敲了兩下地面,登時不知從哪兒冒出兩個年輕力狀的夥計。奇異的是,他們見了白溪那副鬼樣子,卻是見怪不怪。
「勞您過目。」他轉過身,眼裡滿是渴望。
「這石頭就看這體積,花了你不少錢吧。」白溪繞了一圈,瞅到了其中一個表面被剖開的翠色截面,嘖了一聲:「你也算孤注一擲了。」
這截面是水靈靈的豆綠色,看起來種老水足,可是一等一的貨色。
方先生竭力的扯出個笑容:「您要說行,我就留下剖開,您要說不行,我轉手就高價賣出去。這輩子……最後求您一次,您再不來我可就也入土了。」
白溪嗯了一聲,又繞著那三塊石頭轉了一圈,然後整個身體從其間穿過去。
期間方先生屏著呼吸,一點大氣都不敢出。
「唔……」白溪出了聲長長的鼻音,然後飄到左邊第一個石頭旁:「這個,就表面一層翠,裡頭全是雜料。」
方先生一手按住旁邊的窗檯,像是站的有些不穩:「那……第二個呢。」
「這個,」白溪往中間挪了挪,簡單道:「芙蓉種翡翠佔大概三分之二,你自己算這個價。」
「中下的料子啊……」方先生嘆了口氣:「還以為是極品。」
「至於第三個,」白溪飄到最右邊,伸手摸了摸那塊翡翠:「大半的雜質呢……」
方先生身子猛地墜下,跌坐在門檻上:「真……真的么。」
「但是最側邊,有四五個鴿子蛋大的玻璃種。」白溪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他:「玻璃種呢。」
方先生愣了愣,整個人都進入大腦放空的狀態:「你……你說什麼?」
旁邊兩個夥計都站不住了,彼此看了對方半天說不出話來。
「玻璃種。」白溪平靜道。
「鴿……鴿子蛋大?」方先生已經語無倫次了:「真的鴿子蛋大?」
白溪點了點頭,再看方先生時,他已經老淚縱橫。
「玻璃種很值錢么?」一旁看著的鄭璞有些不解道。
「七彩雲南聽說過吧?西城區那兒有個展廳,裡頭擱著那楊麗萍戴過的翡翠項鏈,」旁邊一夥計忍不住開口道:「那就是正宗的玻璃種,標的可是無價。」
「無價?無價是多少……」鄭璞皺眉道:「好幾千萬?」
「差不多過億了。」白溪淡淡道。
「來……來剖。」方老頭子擦了把眼淚,顫巍巍的指了指那台機子。
兩個夥計應了一聲,捲起袖子開始幹活:「一點點剖?」
白溪蹲下來,伸手從左到右撫過石頭:「這條水平面以上,都不要。」
兩夥計也是聽話的人,當即就開始剖。隨著機器刺耳聲音的迸發,鄭璞看著白色的雜質一點點的露出來。
大半塊的雜料被卸下,剩下大半塊的未知。
「從這兒……到這,左半邊,不要。」白溪伸手比了條線,簡短道。
又是大半塊的雜料。
夥計這次不敢怠慢,小心的又標記了次,確認了以後動了手。
剖面一點點增加,一側漸漸露了出來。
濁白色的皮里,有著溫潤的翠色,透著隱隱的光澤。
方老頭在旁邊盯著,見到那翠色,登時嘆了出來:「值啦……都值啦。」
他趴坐在那石料旁邊,身體不止的顫抖,臉上卻是一臉的頹然。
「值啦……都值啦。」
回去的路上,開著車的鄭璞看著又在舔甜筒的白溪,想開口問句什麼,又把話憋了回去。
紅燈亮了,車停下來。
白溪慢條斯理的舔著:「問吧。」
鄭璞半側著身子,皺著眉看她:「最後一次機會……是什麼意思?」
白溪看著他滿臉的糾結,半是懷念道:「當年我饞癮犯了,躺在天橋下裝無家可歸的孤女。」
「他還是民國里讀師範的學生,見了我三次,請了我三次飯。」
「我什麼都想吃,他囊中羞澀卻什麼都肯給我買。」
「臨走遊歷之前,我顯了原形,告訴他這輩子我幫他三次。」
「第一次他青年意氣,我幫他看了內考的題目,助他拿了高官。」
「第二次他歲至中年,我為他看了妻兒的真心,讓他躲開殺身奪舍的禍事。」
「第三次他半身黃土,我給他看了三塊翡石,送他暮年無憂。」
紅燈亮了,車子再一次發動。
鄭璞心不在焉的看著路況,低聲道:「你不像鬼,你像神。」
「神鬼自在人心。」白溪平靜道:「並無區別。」
鄭璞想到什麼,突然愣道:「那我……是否也有這三次機會?」
只聽見白溪笑了起來:「自是當然。」
鄭璞看著遠方亮起的路燈,不再吭聲。
幾十年後,容貌如故的她會不會也領著個怯生生的大男孩,讓他喚早已老朽的自己一聲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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