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負荊請罪(二)
管家一嘆氣,有些嗔怪地看他一眼,又覺得以自己的身份頗為不妥,收斂地垂下頭,低低道:「小姐回到家便萎靡不振的,先生和夫人看她的精神狀態不佳,也不敢讓她去上學就給她請了假,還帶她去看了心理醫生。
小姐也不抗拒,乖地跟小貓似的,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可就是不說話。四天前她偷偷從家裡跑出去了,先生幾乎發動了全公司的人動用了所有的人脈關係,都快把上海翻過來了,終於在一家酒吧找到了她,她喝的酩酊大醉,醉的不省人事的。
夫人氣的不行,要動家法被先生攔住了,好不容易消停了會一轉頭又不見了,下著大雨呢小姐一個人跑了出去,最後還是在後院的花壇找到了她,之後就是連著兩天的高燒不退,現在還昏迷著,唉,真讓人揪心呢。」
程言萬萬沒想到一向堅強倔強的安心竟然會這般傷害折磨自己,吃驚地張大嘴巴,一時無話,從老管家的眼神中他能夠感受到責備之意,不止是他,恐怕整個安家人都將他視為毒蛇猛獸了吧,否則以他從小在安家長大的身份又一向和安家傭人熟絡得很,不至於被拒之門外也沒人同情、沒人問候。
與安心退婚一事才讓他真切體會了一把「人人喊打、眾叛親離」的滋味,那滋味,如鯁在喉,印象深刻,內心所受的煎熬像是過了一生一世。
「管家伯伯,您別擔心,我這不是來了嗎,無論用盡什麼辦法我一定會讓安心活蹦亂跳起來的,我這就去看她去。」程言拍拍胸脯說著,就要奪門而出。
管家拉住他,十分關切地說:「少爺,我看您背後的傷彷彿是又抻開了,待會我拿藥膏給您上完葯后您再去吧,我怕……」
管家後面的話沒說出口,程言卻領悟了,感念管家的一番好心,程言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說:「謝謝您,我身上的傷不礙事的,其實啊,我是故意不上藥的,這樣過會兒乾媽揍我的時候說不定還能心疼心軟少打兩下。」
程言揚著笑意一溜煙便沖向了安心的房間,管家回味著程言剛剛笑容中隱藏不住的悲涼意味,不由心疼了起來,暗暗祈禱著希望這件事能夠風平浪靜地過去。
程言輕手輕腳地進了安心的房間,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粉藍色,清新無比,房間的格調他再熟悉不過,連牆上的壁紙都是他們倆一起去買的。
房間里只有安心一個人安靜地躺在床上,程言在她身旁坐下,心中倏地一疼,這才真真知道他把安心折磨成了什麼樣子。
印象中安心的小臉總是紅彤彤地,膚色白皙,嫩的彷彿能掐出水來,哪裡會是現在這般慘白,那消瘦的面頰,擰成一團的眉頭都彰顯了這段日子丫頭受的苦楚,而這份痛,是他加給安心的,是他這個從吃奶的時候便說要保護她的人。
程言,你真是天下第一號混蛋!程言在心裡痛罵著自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摸安心的臉,安心睡得並不安慰,顯得十分痛苦難熬的樣子。程言心酸的厲害,嘴上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現在說對不起還有意義嗎?」一句寒到刺骨的冷語響在程言耳邊,程言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看著乾媽陰沉的臉色,一顆心又涼了幾分。
「干……乾媽,我……」程言結結巴巴地想解釋,想道歉,喉嚨卻像被魚刺卡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
郝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垂眸看了一眼安心,對程言道:「你跟我出來。」
程言低聲應著,回頭看了一眼安心,見乾媽已經走出了門,忙緊著幾步跟上她,臨到門口他停頓了一下,繼而返回房間從「老地方」搜出了一把戒尺,上好的紫檀木,古樸充滿質感,程言握在手心腦海里關於這把戒尺的記憶劈天蓋地地襲上心頭。
小時候他和安心絕對是「潑猴轉世」,兩個都是慣會闖禍的,湊在一起后更是變本加厲地鬧騰,乾媽總是訓他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其實幹媽的性子是極溫和的,又有耐心,只要不觸碰到她的忍耐底線她都能一笑置之,但若是遇到原則性問題,她會立即化身為「虎媽」,教訓起他們兩個也絕不含糊。
程言從小挨過的打不計其數,可真是記吃不記打的性子,打過就忘了,郝蕾教訓他的次數掰著手指頭都能數過來,可絕對每次都印象深刻,因為乾媽擅長玩心理戰,主要是精神折磨。
程言隱隱覺得今天這頓飽打絕對會讓他深刻記憶一輩子。
程言低頭斂目地跟在郝蕾的屁股後面,溫馴地像只小貓,原以為乾媽會直接帶他到書房問罪的,兜兜轉轉地竟是來到了安家的會客室。
程言滿心疑惑,懸著的心更是被提到了嗓子眼,郝蕾卻渾然不理會他忐忑的心情一進會客室臉上便掛上了和煦的笑意,真的像待客般客氣地招呼道:「來,程少爺,請坐。」自己則如往常一樣輕車熟路地沏好了茶,郝蕾精於茶道,沏茶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甚是優雅美好。
程言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本已經做好迎接一場狂風暴雨準備的小孩彷彿一記空拳打到了棉花上,整個人都空落落的,本打算一進來就請罪的,現如今手上的戒尺也不曉得要怎麼辦了,整個人僵住。
郝蕾笑意盈盈,彷彿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自然忽略掉他手中的戒尺,拉著怔怔的他坐在沙發上,給他沏了茶便說道:「這茶是前陣子你安叔叔的一個朋友送的,你嘗嘗看合不合你胃口。」
程言腦袋嗡的一聲,「程少爺」、「安叔叔」的稱呼從郝蕾嘴巴里說出來程言便知道乾媽的意圖了,乾媽這是要跟自己劃清界限、斷絕關係了是嗎?
心中惶急,手下意識地便抓住了郝蕾的胳膊,叫道:「媽……」極度的恐懼,話叫出口聲音都打了顫。
這聲「媽」讓郝蕾端著茶壺的手一抖,臉上客氣疏離的笑容瞬間僵住,「你叫我什麼?」
程言咽一下口水,壯著膽子又叫了一聲:「媽。」
郝蕾臉上浮上一抹悲涼的笑意,凄凄道:「程少爺叫錯人了吧,這個稱呼我怎麼擔當得起?」
「您當得起,言兒是您喂大、養大的,在言兒的心目中您比我親媽還親。」程言抓著郝蕾的手,彷彿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郝蕾眼睛瞬間濕潤了,強忍住心中的酸意,將他的手從自己的手臂上撥開,轉身說道:「程少爺當真是說笑了,這個『乾媽』已經做的足夠失敗。」
她一頓,走至窗前,背對著程言彷彿自言自語道:「是啊,我應該牢牢記住,你不僅是程灝的兒子,還是夏晚晴的兒子。
言兒,你父親是我心頭的一根刺,自他走後,這麼多年我已經把它埋藏在心底最深的位置了,可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彷彿是歷史重現,如今的安心就像當年的我一樣,被傷害得體無完膚。
程家的男人心太狠,拋棄我們如棄之敝履,看都懶得看一眼。我這輩子做過兩件後悔的事情:一件是愛上了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另一個就是養大了你。」
「乾媽……」程言心痛地無以復加,郝蕾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插進他的心臟,一刀一刀,讓他無地自容、羞慚無比。
郝蕾回過頭來看著他,眼神鋒利,整個人都散發出迫人的氣勢:「當初抱你在懷裡的時候,我若是知道我親手養大的兒子有一天會這樣來傷害我的親生女兒,我一定不會毫不猶豫地將安心拋擲一邊,不顧她餓得哇哇哭也要先將你餵飽;
我一定不會沒日沒夜地摟你在懷裡哄你睡覺而只把安心丟在搖籃里;我一定不會為了圓我心底的夢就輕易答應你們的婚事;我一定不會為了培養你們的感情就從小把安心丟在北京讓她從小就遠離父母的懷抱……是我做錯了,是我,全是我的錯……」
郝蕾早已淚流滿面,整個人癱倒在地,程言咽了淚,忙上去扶她,她卻已經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里,郝蕾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誰了,只有他會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陪伴在自己身邊,安慰她、包容她。
「安然,是我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你,都是我不好……」郝蕾撲到他懷裡緊緊摟住他,泣不成聲。
安然也不說話,只是由她哭著,輕拍著她的後背示以安慰,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一臉惶急樣子的程言,不發一言。
程言哽咽地開了口,「乾媽,乾爸,言兒是你們養大的,養育之恩恩同再造,不管你們相信與否,在言兒的心目中你們與我親生父母無異。
言兒不孝,惹你們動怒傷心了,你們打也打得,罰也罰得,求你們別不認兒子。我對不起安心,都是我的優柔寡斷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用一生來彌補她,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