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千鈞一擊(二)
兩人依著慣例說了一回孩子的情形,又將京中的那些事分解了一遍,杜如晦略微點了點頭,與他所料大致不差。「聖上放歸了太子,便是不作深較了?」他禁不住冷笑,這光景倒是同三年前彈劾他私通後宮,使人暗中大片圈地時如出一轍了。
「接后便是要將一切罪責推向楊文干,由他擔著。另在秦王身邊尋個能頂罪的,投上挑唆皇子不睦的罪名,流徙發配?」杜如晦挑了挑眉毛,不無嘲諷地問道。
穆清一面撩撥著半濕的垂髮一面道:「太子在仁智宮囔出了秦王,只說是秦王幕僚攛掇著楊文干起事,有意陷東宮於不義之中。期間朝臣勸解求情,齊齊倒向東宮,深怕將來太子繼位,回過頭來在此事上作計較。太子究竟無辜與否倒還在其次,這回聖上心底許是動了,降下旨來各打各的板子。楊文干固然是要剿,秦王身邊滋事的要拿一名出來頂頂,東宮也少不得要發配個主事的。」
她忽然想起了甚麼,停下手,沉吟道:「這樁事上頭,我擅自替你捏了個主意,秦王也是應允了的。」
杜如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猜著,大約是秦王問你該拿誰出去頂事兒了。」
「他既這樣問了,我也不好推託,旁的人我不好說,單指了個杜淹。在公,秦王向從太子手中硬奪了他來,因在聖上跟前作了諾,傷不得他性命。留他在那處便是個禍害,無處安置,又不能教他重投了太子,邊疆荒蠻地,倒正是個好去處。」穆清陡然涼薄一笑,「在私,杜淹虧欠的可是不少,你,我,賀遂。他倒是敢四處惹債。也該教他略還一還,你說可是這個理兒?」
杜如晦怔了一息,默然拈起穆清肩頭的一綹散發把玩,隔了半晌。語帶挪揄道:「你倒是會算這筆帳。只是這一遭。你是算他作利錢,還是本錢?」
「自是利錢。何時還本,如何還本。他終究是你的族人,還該由你拿個主意。」穆清從他手中抽出髮絲,正色道:「不同你打諢,秦王這般終究還是難些,如今滿朝的臣工無不偏向太子,便是有心向秦王的,礙於東宮威懾,皆不敢多言語。這些日子因起了楊文干那檔子事,連玄甲軍都交還於朝了,所剩不過弘義宮守衛三百,賀遂兆留下的死士兩千,再算上我那百人,不過也就這點子堪用的……」
杜如晦站起身,順手將她拉了起來,「這些都不足為患,倘若忽有大軍兵臨城下,你說出城抗擊的,除卻秦王,還能推舉出誰人來?秦王領兵守住了長安,守住了朝臣們在京的榮華顯貴,朝中諸公,即便嘴上不說,心還能不在腔子裡頭掉個頭么?」
「大軍臨城……」穆清腳下加快兩步,追上他纏問:「頡利可汗那邊……」
杜如晦停下腳步,牽起她的手笑道:「這些你莫要再管了,勞心太過損了身子,如今可再無趙蒼那樣的醫痴來替你解病結。」
穆清還待要問,他臂上使上了些力,拽著她便走,「路上嚼了幾日干硬胡餅,這會兒到了家,倒覺餓得緊。廚下可有甚麼吃的?」
杜如晦深諳惟有這話最能降住她,隨口那麼一說,她果然不再糾纏著問那些個原不該她勞心傷神的政事。她兩下甩開他的手,神色松泛開,「你且去屋裡坐,阿柳今日才制的槐葉冷淘,我去收拾了來。」
言畢她鬆快地往後院廚間走去,杜如晦瞧著那一抹水色的背影,裊裊地穿堂而去,不自禁地低笑幾聲,今日確是三年來為數不多的舒暢日子中的一日。
穆清一口氣走進后廚,方才忍不住哀嘆了一聲,她原想問問杜如晦此行可曾見著義成公主,到底是沒敢問出口。
猶記得當年在雁門關,這位漢家公主正備受著「父死子妻其繼母」的屈辱磨折,她有意給了義成公主一個極大的卻空幻的念想,教她滿心盼望著煬帝破了圍后,能念著解救之恩,接她回去,遠離著蠻荒。豈知她苦等九年,從始畢可汗至處羅可汗,再至而今的頡利可汗,忍辱四嫁,卻等來了改元換朝,大隋湮滅,這迎頭的痛擊不知令她的念想支離破碎成何等模樣,穆清晃晃腦袋,心底暗生的歉意使得她不敢去憶想那高貴婦人蒼涼的眉目。
……
九月朔日,天色微明,涼爽的晨風一早便教低沉的角鳴打破,驚得長安城南郊丘地樹林中的野物四下躥逃,卻不知自己已成了皇家圍獵場中的獵物。
角聲未停,馬嘶漸起。一頂白色營帳中飛快地躥出一個孩童,「嗚嗚」瓮響的號角,催得他興奮異常,一壁拍著手一壁回頭向帳內高呼,「姨母,姨母!快來瞧,他們帶了新進貢來的胡馬,好漂亮的馬!」
營帳門帘一挑,一身火紅戎袍的英華笑意盈盈地跟出來,順著孩童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有幾匹彪壯的大馬,時而低頭刨土,時而揚踢起后蹄,四周圍立了幾名手執皮革套桿的馴馬人。「是生馬!」英華眼睛晶亮起來,彎腰一摟孩子的肩膀,「四郎可要去瞧他們套馬?這可趣得緊。」
兩人即刻攜了手朝那些馬跑去,後頭的侍婢登時後背直滲汗,慌忙小跑著跟上前,「夫人,四郎,去不得……」她哪裡還喚得回這二人,手叉了腰跑得喘不上氣來。
烈馬嘶鳴,金鼓四起,旌旗烈烈,這景緻英華已許久不見,便是這身戎袍,也是她久未上身的,眼前的這一切,無不令她心口撲撲跳騰。秋風乍起,聖上便下了敕,令作秋獵圍場,命太子、秦王、齊王一同前往狩獵。另有幾名庶王隨同。
想來近年太子與秦王相爭愈演愈烈,為人父,為人君者,自是不願見子嗣間手足傾軋的局面,這秋獵的意圖便顯而易見了。只是各人心中都清楚不過,東宮與弘義宮之間的積怨,早已積重難返,天家無兄弟,亦是亘古不變的道理,豈是一場圍獵能解的?倒是無意將英華成全了一番。也使得四郎樂了一回。
四郎頭一回見人馴馬。饒有興緻地瞧了半晌,指著一匹大黑馬道:「那黑色大馬,與白蹄烏真像,能叫我騎一騎么?」
英華唬了一跳。一手抓緊了他。笑道:「那是未受馴化的生馬。便是大人也騎不得,小孩兒家的,莫要胡鬧。你若想要馬騎。改日姨母替你尋匹小駒子來。」
才說了兩句,身後忽然響起數下「啪啪」的拍掌聲,夾拌著黏膩膩的笑聲一同傳來,「呵忙呵呵呵,想要騎生馬的,可是杜家小兒郎?」
英華認得那聲音,原不想回身,卻見身邊的侍婢,一旁的馴馬人齊刷刷地矮下了身,回頭一瞧,大吃了一驚,卻見滿臉陰惻笑意的李建成正伴著御駕而來。她忙拉下四郎,一同行了大禮。
李淵在步輦上偏頭一掃看,頗生了幾分感慨,指著英華道:「萬將軍之後,初見時還是個孩童,如今這般大了,常聽人提起,只說是驍勇善戰,英武蓋世,果真有萬將軍的風骨。」
英華蹲著身,口中謙稱,「妾身不敢污了先祖威名。」
李淵「哈哈」笑了幾聲,目光又在四郎身上轉了轉,李建成上前笑道:「父親可認得他?這是杜克明的遺孤,當日還是聖上親賜的名。」
李淵怔了一兩息,召過四郎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嘆道:「論模樣,像他母親多些,這神情,卻是翻刻了克明。」說著又將英華與四郎來回看了兩遍,長嘆一聲,「都是故人之後了。」
李建成回身向李淵一躬身,臉上的笑容越發謙恭了幾分,「兒臣斗膽進一言。方才杜家小郎君說喜歡那大黑馬,年紀雖小,眼力倒是不俗,父親既感懷故人,倒不若便將那汗血寶馬賜予故人之後,也是君臣佳話一樁。再者,顧夫人的身手,父親不曾見識,那騎射上的功夫出神入化,堪稱一絕,當年在驍騎營便少有敵手。今日夫人既戎裝前來,何不露一露山水,馴服了那汗血馬,彰顯巾幗神彩,也好令那些個素來不服平陽阿姊的言官們愧一愧。」
君臣佳話?愧煞言官?呸!挨千刀的混賬東西,平陽昭公主亡故已逾一年,到了此時竟讓他利用了去,真真是白污了公主名號。英華腦中嗡嗡作響,惱意叢生,面上卻不好浮現,只在心內狠聲將李建成咒罵一通。怎奈她雖征戰殺敵多年,莫說馴化生馬,便是連那套桿都不曾摸過。
那邊李淵已欣然下旨,教她推託不得。英華只得再拜受旨,待她站起身時,一旁已有內監去取過一根皮革套桿,恭恭敬敬地遞到她手中,「夫人請。」
英華硬著頭皮,一步步向那匹顯然帶著怒意的黑馬走去。那黑馬見又有人近前,猛地打了個響鼻,宏聲長嘶,高高地抬起了前蹄,斜睨著逐步靠近的英華。
馴馬人牽過另一匹馬,那馬感受到黑馬的盛怒氣勢,四蹄好似釘在地下,不肯上前。正爭持間,忽然不知從何處橫衝出一人一馬,直向英華所立處奔來。英華只覺手中一空,皮革套桿霎時已不在自己手中,抬眼的瞬間,一枚青白玉的饕餮紋束髮冠正從她眼前掠過。下一息,玄色的身影已持著套桿直奔那匹黑馬而去。
「二郎!」她驚呼出聲,一急之下忘了敬稱,還似小時候那樣直呼了起來,「前蹄並不打緊,仔細那馬的后蹄!」英華站得遠,瞧得分明,那馬前蹄騰起的力道固然駭人,卻是不難應對,反是后蹄,總顯著不對勁。
她這一聲呼卻不知疾馳而去的李世民有無聽見,但那聲脆亮的「二郎」卻是乾乾脆脆地落入了長孫氏的耳中。她本離得不遠,聽得侍婢回稟便催快了步輦趕來,下輦之時,正望見李世民去奪英華手中的套桿,待她端著恭肅行到御駕前時,那聲急切自然的「二郎」便直衝了過來。長孫氏心頭猛地一絞,似被小尖刃捅了一把,卻絲毫未礙著她面含笑意盈盈下拜。
李淵的目光緊鎖在前頭空曠地的玄色身影上,心不在焉地擺手罷了長孫氏的禮拜。長孫氏乖順地側身而立,臉上微笑依舊,投望向英華的目光卻已是霜冷冰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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