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茫茫大夢(二)
馬蹄聲促響,自高地下的土路馳來一騎,快到他們站立之處,騎者拉韁帶馬,跳下地牽馬上前,一見著穆清忙不迭地抱手作揖,「多年不見,顧夫人一向康泰。」
穆清訝異地將他看了兩圈,彷彿眼熟,再定睛細瞧,恍然笑起來,「胡家大郎?」
那人點頭笑道:「正是,正是,夫人好記性。」
「多早晚回的京?怎也在這裡?」穆清心裡犯疑,猶記得杜如晦曾說恐他一家受太子圈地一案的牽連,遠遠地送了出去,無人知曉他去了何處,如今怎又回了長安。
「當年為扳倒隱太子,大郎曾替我翻查過長安附近的戶籍耕田,如今還替我做些事,甚是得力。」杜如晦仿若看到了她心底的疑惑,淡淡地答道。
胡大郎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當年其實也不曾遠走,避禍時便已打定主意,作個田舍郎渾渾噩噩地一輩子終非我所願,待躲過風聲,還要尋回去,跟著杜公做一番事。豈知風平浪靜后重回長安,卻再找不到人,直至前一陣,方知如今的蔡國公正是杜公……」
「夫人瞧那片地。」胡大郎忽然停下話,抬手指向方才穆清賞過的那片麥田,「那片地原正是尹德妃父兄圈佔過的,而今已還至那一片百姓手中。」
那胡大郎正說到興頭上,還待要說,杜如晦沉聲打斷了他,「分明是豐年,卻仍要拖欠租調的緣由。你可打聽清楚了?」
胡大郎忙收了閑話,向穆清歉意地一笑,掉頭正色向杜如晦稟道:「問訪了幾戶,各色緣由皆有,大抵是戰亂連年,現雖太平了,每戶男丁卻仍是不濟,另還有四十日的正役要服,農事上便不夠人手。此處是這般緣由,想來別處也差不了多遠。」
「可有興緻下去走幾步?」杜如晦轉向穆清。面上換上了和暖的笑意。「不必人跟著,咱們便佯作收糧的商戶,往村中去轉一轉。」
當下二人拉過駕車的馬,隨著胡大郎往高地下的村莊一路小跑去。餘下阿柳等人。帶著同來的幾個婢子健仆七手八腳地支起氈帳。安置下食案圓腰凳、果脯酒漿等物。
到底是挨著皇城。此處的鄉野村民並不怪見外人,只是一聽聞他們乃收糧的商戶,卻無不擺手搖頭地走開。胡大郎拉住幾名村夫一問,皆道無糧可賣。
轉了大半圈,行至一間略齊整寬大些的房舍跟前,院門大敞著,一位老者正對著院門坐在自家屋檐下刮著竹篾,杜如晦在院門前站住腳,向胡大郎一望,「此戶瞧著殷實,不若進去歇個腳,打聽詳盡些。」
胡大郎栓了馬,探身進門呼道:「叨擾老丈。」連道兩遍,那老者方從一堆竹篾中抬起頭,稍帶著防備上下打量院門前的這三人。
「在下乃過路商戶,原想至貴庄收買些糧草,走得乏了,向老丈討碗水吃,再借貴地歇一歇腳。」杜如晦拱手向那老者禮道。
老者放下竹篾子,將他們三人輪流打量過來,稍一猶豫,點了點頭,也不多言語,轉身進屋去端水來。
三人在院中找了幾條木凳落座,杜如晦再禮謝過老者,便撩起袍裾坐下,慢慢將那粗陶碗中的茶水飲下。「敢問老丈家中可有餘糧要售的?或有絹布綿麻亦可。價錢上,在下絕不會令老丈虧了去。」
那老者不緊不慢地刮竹篾,偏頭扭臉瞥了他一眼,手中活計半息不停,「這位阿郎問的俱是租調之物,如今這村莊中戶戶吃緊,置備著上納猶不及,何來剩餘的?」老者鼻子里哼出一聲輕笑,「阿郎大約也並非甚麼商戶,只怕是官家的人罷。」
胡大郎與穆清一同驚詫地抬起頭,將杜如晦從頭至腳看過來,並不見有甚麼破綻之處。杜如晦亦吃了一驚,噎住了話,繼而反倒放聲笑起來,拱手稱道:「老丈眼力非凡,在下再瞞倒顯得小氣。實非在下有意藏瞞,只怕唬著鄉人,聽不到一句實話。不料卻被老丈一眼瞧穿,不敬之處還請原諒則個。」
老者放下手中竹篾告了聲罪,「阿郎恕罪,老漢閑人多嘴,多有冒犯。」
「老丈如何瞧出端倪?」穆清抿嘴笑著,忍不住插話問道。
「這有何難。」老者扭頭見是一秀色胡裝女子,便笑眯眯地回道:「哪有商戶不沾錢腥味兒的,又一口一個『在下』這般斯文,再看幾位吃水,尋常商戶若是渴了,端起碗來便是一通牛飲,哪有這樣慢條斯理品飲的。某瞧著,阿郎為官竟肯親來探問農桑事,必定是位好官錯不了。」
眾人笑了一回,老者見他們和善,便也不拘謹,又覺著官家人肯同他多說些,難免心上生出幾分得意,不覺話也多了起來。
「好教阿郎知曉,咱們這處說是每丁得田百畝,實則是個虛數,這百畝田中尚有幾十畝祖上傳下的永業田充數,所收糧食也作不得個准數。況且有的人家男丁興旺女子少些,這租是不愁繳的了,可還有絹麻為調,卻是繳不上的。亦有女多男少的人家,情形正是相反。」
杜如晦慢慢皺起了眉頭,沉吟半晌不語,胡大郎則忙忙地從隨身的囊袋中掏出細管小筆,匆匆記錄。
老者一壁說著話一壁手裡編出一隻竹篾小簍,望著這小簍又道:「便似眼下,某家兒郎俱往官中服正役去了,家雖有好田好麥,卻苦於無人收割,某年老體弱,終究折騰不動,只得出幾百文錢,央求鄰里相幫著收地,畢竟不是十分富庶,幾百文也非個小數目。思來想去,好歹還會編作些小物件,隔幾日拿去城中西市售販。略換幾個錢貼補貼補。」
這徭役穆清亦是知道的,原在東市聽康三郎等人論起過,商戶們因有富裕,雖難避正役,大致予些錢帛便能抵充了四十日的正役,官家屢禁不絕,左右未出過甚麼亂子,故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聽之任之了。
農戶中的尋常人家哪裡去弄那麼些閑余的錢帛來避正役,無不老老實實地去服滿四十日的徭役,一來二去。倒是將租調給耽誤了去。怨不得百姓拖怠。
杜如晦自木凳上站起身,在院中踱了幾步,轉向那老者道:「多謝老丈直言相告,在下叨擾半日。耽誤了老丈不少功夫。這便告辭。」
老者起身相送。直將他們送至村口。三人策馬跑了一段,環村轉過一圈。回至高地時,四郎跑盡了興。正從馬背上往下跳,穆清上前牽過他的手,見他腦門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子,剛要替他擦拭了去,他的小手卻從她手掌心裡滑脫,歡叫一聲「阿爹」,蹬蹬蹬地跑向杜如晦。
杜如晦攜了他的手,將他帶至一塊大石上,面對著地下廣闊無邊的金色麥浪而坐。穆清從這父子二人的背後望去,只見一個遙指,一個仰頭探望,也不知說些甚麼,偏西漸沉的秋陽精心地勾勒描繪出一幅和暖的人倫圖,使得她一時望痴了去。
坐不了多時,眼見著日影偏斜,一眾人井然有序地收拾了裝車,悠悠地往城中返回。
連日無話,穆清一如既往地裝病躲避宴席集會,杜如晦每日一開坊門便去上朝,午後方回,悶頭在書房內不出。直至三更才見他熄了書房燭火,輕手輕腳地回正房安歇。
穆清只覺見他越發的難了,乾脆每至晚間閑暇時便只在他書房坐著,伴著他一處,替他挑剪燭心,煮茶暖手。無事時或翻看書冊,或笨手笨腳地做些針黹,或甚麼都不做,呆坐發怔,偷眼瞧著他伏案疾書,凝眉深思。
過了三更,穆清便撇下書冊針線,至后廚親去制些吃食,端來予他充饑。兩人時常同食一碗湯餅,她只揀那逗趣兒的事說上一兩樁,意在能使杜如晦松泛松泛。
秋風連吹幾日,天氣日益乾冷起來,寒意漸濃,冬至大祭至。
李世民登基頭一年冬祭,十分看重,直將禮部上下忙得沸反盈天,大小官僚一絲不敢大意,在官署中操忙足有半月未敢歸家。連帶著太常寺光祿寺等部跟著一同奔忙。
穆清暗自揣測上一回在立政殿里直直地回明了長孫氏,自己的身份尷尬,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意味,又推拒了吳國夫人的敕封,大約這一回大祭也就沒她甚麼事了。豈料長孫氏仍遣了內監大張旗鼓地往永興坊來宣。
至大祭這一日,天冷得教人發怵,眼見著有大雪將落之勢,穆清裹緊了深色毛斗篷,縮著脖子登車入宮。行至朱雀門前,仍是要下車步入,這一路行得她手腳僵冷,呵出的熱氣幾乎要立時凝成冰沫子,卻不好走得過於瑟縮。
今日人多,前來引路的內監是個臉生的,穆清笑著道了聲謝,順勢問道:「怎不見吳內監?」
小內監弓腰一面走一面答:「勞顧夫人惦記,他老人家能者多勞,且有得忙。」
穆清微笑著點點頭,再不作聲。行了一段青石磚路,轉入內苑,漸顯出些草木奇石來。這些景緻穆清並非頭一回見,卻仍不免放慢了腳步,多瞧了幾眼。卻見冬日蕭索的園子裡頭,多添了許多蘆葦杆子,有些依水植種,有些乾脆成片地遮掩了旁的造景。
小內監伶俐,頗能體會意思,見穆清目光流連於此,嘴碎念道:「夫人瞧著這些葦子可好看?這一兩月里急急地立起來的,倒是別有一番風光。」
「有甚麼說法沒有?」穆清臉上和煦一笑。
「這……夫人不知?」小內監低頭左右一探,明知宮中忌諱閑話,躊躇了半刻,終是忍耐不住,小聲道:「聽聞原是英華夫人因思鄉,便愛極了宮中一處蘆葦,想來夫人-大約也是知曉的。」
穆清輕嘆一聲,點點頭。
得了她這聲嘆,小內監膽子略大了起來,「前兩月,也不知哪處傳出的話,只說英華夫人……夫人她,歸不得故里,魂魄難安。皇後殿下親下的旨,宮中廣植蘆葦,以慰英華夫人之魂靈,故才有了這些個,此處的還算不得甚麼,待會兒到了立政殿,那裡的葦子茫茫一大片,那才叫一個好看。」
穆清從胸口舒出沉沉的一口氣,語帶了幾分哀傷,喃喃道:「到底是皇後殿下有心了。」
「可不是這麼說。」小內監接茬道:「聖人亦因此盛讚了皇後殿下,賢德柔淑,為天下女子表率,奴婢親耳聽著呢。自此聖人往立政殿來得勤……」他忽然覺察出了自己的失言,立刻住了嘴,訕訕笑道:「奴婢造次了,這原不是奴婢們該多嘴的。」
「無妨,左右我只當未聽過便是了。」穆清細聲帶過。小內監心中大定,自忖,都道這位顧夫人利害且胸懷寬廣,自不比那起子跋扈多事的夫人娘子們,既說了不理論,便絕不能做出背後告陰狀這等事來。
穆清強忍著寒意和心內無邊的笑意,若無其事地往前走著,嘴角微微上翹,勾出一個淡淡的笑,小內監若敢抬頭仔細去瞧,倒是不難發現她眼中的笑竟比這寒天更陰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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