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茫茫大夢(十二)
這一日回至府中,酒肆中的那些言論,在穆清腦海中反覆輪替著,越想越是心驚,這些誅心的話,今日是教她聽著了,指不定哪一日就教旁人聽著了,傳到了朝堂之上,想是不會太久了。
穆清不論如何地避離朝事,也再忍耐不住,拿定了主意待杜如晦回府後定要細細問上一問。本以為他會如慣常那般將近閉坊時分方回,不料這日倒回得極早。穆清回府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聽得杜齊高亮的那聲「阿郎歸家了」。
穆清快步迎出去,見他面色沉鬱,心頭就先一凜,怕是他已聽聞了坊市間的那些閑話。見穆清走來,杜如晦的面色多少緩了些許,撐出一個寡淡的笑容來。
兩人一路往內院正房去,杜如晦忽然問起四郎的課業來。穆清起疑,分明前日才剛喚了四郎來考問過,那時還頗為滿意,怎的又問起來了。再一咋味,倒似乎覺著他有些扯開話頭的意思了。
穆清驀地駐下腳,回頭仰面直直凝視著杜如晦,話到口邊又結在了舌頭上。
「怎麼了?」杜如晦亦停下腳,面上掛著淡淡的笑,抬手想要拂去她髮絲間的一瓣梨花。
穆清怔了片時,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忽然又變了臉嫣然一笑,搖頭道:「沒怎麼,瞧瞧你今日氣色如何。」
顯然杜如晦並未信這話,執起她的手腳下加快了兩步,「進屋罷。有些話還是要讓你知曉。」
進了屋,穆清再忍不住,將今日與高密長公主在酒肆中所聽聞的話一一將與他聽。待她將到最後聽見的那幾句時,不由一把抓住了杜如晦的手,手中的冷汗涔涔,捏得他亦是一手的濕滑。
「我知道外頭那些話是有人刻意布排下的,有那些話原不足為奇,可如今竟傳至街頭巷尾,酒肆食鋪中,可見布排之人用心之惡了。倘若上達了聖聽。可如何是好。」穆清憂道。
杜如晦探手摘下腰間的魚符金袋,在手中轉看了兩眼,涼涼一笑:「你聽說了那些,可曾聽說今日殿上。聖上又使我右遷了?」
穆清冷不防吃了一驚。張了張口。說不上話來,半日才問出一句,「這回是如何遷法?」
「尚書右僕射。」
輕描淡寫的一句。直把穆清驚得從座中騰地立起,竟然封了右相了。這便到了極致了,朝堂之上除卻殿上帝座上的那位,再無人能出其右了。穆清竟不覺一絲一毫的歡欣,卻是慢慢倒吸了一口涼氣。
「可……可是,對突厥用兵的事正鬧得沸沸揚揚,聖上怎會在這個時候擢升你?這分明就是要將你往風口浪尖上推……」穆清忽然醒悟過來,「征戰突厥根本就是聖上的意思,是也不是?眾臣反對,長孫一派的臣工反對,聖人便借了你的口在朝堂上力排眾議,我說得可對?」
杜如晦點點頭,「你猜得不錯,卻只對了一半。征討突厥是聖上的意思不假,借我力壓眾議也不假,只是,這亦是我的想法。如今突厥內亂勢弱,若不打壓,日後待他們強健,邊患必定再起,這一亂非百年不能平。邊患不平,國勢難興。」
「澇災與蝗災呢?煬帝窮兵黷武的終局還在眼前未遠。」雖說酒肆中的那些話已不足為患,但想來畢竟教人心驚,穆清不禁又追問一句。
「逢了災年確是有些吃緊,但倉廩尚算充盈,不免要舉國艱辛一回,卻不至有逃荒饑民。此時士氣尚未褪去,突厥渙散,時機倘若錯失了,當真後患無窮。」
單有這句話,穆清便也放下心來,面上堆起笑,「你說可行,那必是可行的。只是聖上這般拿你擋在前朝,著實苦了你。」
杜如晦嘆息著放下魚符金袋,分明欲言又止,卻終是與她一同笑了起來。「身為男兒存於當世,若能匡扶天下,施展一番抱負,實是萬幸,何苦之有。若要說苦,倒是累你一同受了不少苦。今後外頭有些甚麼說辭,莫去理會。隔幾日任命右僕射的敕書宣出來,少不得又是一番陣仗,各色言辭非議,許是要潑天了,你……」
杜如晦只覺才卸下躞蹀帶的腰上忽地一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手臂從他身後環繞至身前,環扣得牢牢的,後背隨之一動,微溫的體溫攜著他所習慣的清雅氣息,密密地貼上來。「克明,倘若……倘若有一天,你能丟下這裡的一切,再不管那些抱負,也不理朝堂紛爭,咱們帶著孩子們一起去過些散淡日子,你看可好?」
「你懼怕了么?」杜如晦覆握住穆清緊摟他腰的手,已近三月的天,她的手仍舊微涼。
穆清低低的嘆氣從身後傳來,「往昔,你要行換天日的事也好,隨軍上陣也罷,我只知曉要亦步亦趨地緊隨著你,從不知甚麼是懼怕。按說眼下你正如日中天,榮耀加身,再沒兵刃血雨,我原該安下心來才是。可不知怎的,卻並不安生,你越是高升我便越是惶遽,說句不甚吉祥的,我私底下覺著總有甚麼事要發生。」
杜如晦回身將她帶懷中,「莫要胡思亂想,多少難事都過去了,左不過是……」他說了半句,卻又等不到下半句。穆清自他胸膛前抬起頭,「左不過甚麼?」
「沒甚麼。」他笑著搖了搖頭,忽又一拍腦袋,「瞧我倒忘了正事。明年阿延便有一十五了罷?他如今書念得如何?明年的明經試大約也能去應一應了。」
穆清站直身子,心中的疑惑有如燭光晃過,一閃即逝,只依稀覺得他有話未盡,但因他提及拂耽延,她便分了心。「那孩子自己的意思,並不十分想出仕。」
「他想是顧忌自己的出身?那倒並不難辦。阿柳雖一直跟著你,但她早已是良籍。倘或實在顧忌,便由我收作義子,也使得。」杜如晦鬆快地介面道。
「無關出身,他想投軍。」穆清憂道:「阿柳只這一個孩子自然是捨不得,勸解了數次,偏著孩子性子執拗得緊,抱定了主意想要投入玄甲軍,他只說『男兒自當馳騁疆場以身報國』,如此我也是勸不得了。且以他現下的身手。要入玄甲軍也並非甚麼難事。只待明年甄選。」
杜如晦縱聲大笑了起來,「好孩子,難為他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心志,攔他作甚麼?明年兵進突厥。正是個好時機。」旋即又漸隱了笑容。「倘使。大郎與二郎也有阿延那般的心胸志氣,也足矣告慰長兄靈知了。」
「阿構阿荷在東宮可有甚麼不好?」穆清也有許久不見那弟兄二人,生怕他們惹出些甚麼禍事來。心頭不免一陣緊張。
「他們?」杜如晦冷哼一聲,「好得不能更好。伴讀儲君,跋扈些倒也罷了,偏這二人喜弄權術。太子才多大,較之咱們的四郎尚小了一歲,他們便開始打著太子的旗號行結黨之事。幸而太子年紀尚小,若再過個五六年,豈不教他們翻出滔天的浪來。總要覓個時機,令他們搬回來住才好,十七八的年紀,便淫浸於權勢黨爭中,日後難保不作下大禍來。」
一時穆清也說不上甚麼,只得安慰幾句,也不管有用無用,略作寬紓。兩人又說起了旁的事,穆清煮的茶,吃了一兩盞,門房便來通傳有人登門求見杜如晦。穆清怏怏地放下茶盞,笑打發他去見客,「回來得早,我也占不到什麼好。」
……
牡丹宴前兩日,杜如晦的任命大張旗鼓地賜了下來,永興坊坊門口的馬車絡繹不絕,不時阻塞了坊門。若非一早就答應了高密長公主,穆清決計是不願出現在牡丹宴上的。牡丹宴向來是世家新貴之間攀親聯姻的媒介地,各府的婦人娘子們相看個妾室或兒媳之類的,儘是通過這繁盛的花會,故各家的夫人們來的甚是齊全。
有些自家夫君與長孫無忌交好的,見著穆清,固然是要在言語間露些鋒芒的,那些在朝堂上與杜如晦站一邊的官僚家眷,要替她多申辯譏諷兩句,兩下一來一往,直將穆清架在中間左右不是。偏還有一些騎牆的,因到底不敢開罪了長孫皇后,一面笑語逢迎著穆清,轉過臉卻又往別處去說嘴。虛虛實實,沸沸揚揚,直渲染得個牡丹宴好不熱鬧。
好容易捱過了這盛會,緊接著來的便是寒食節。這一日皇親貴戚、功勛子弟們照例要往內苑去打馬球,三品以上的官眷入宮領皇后賜粥,及酉時宮中賜火,方可歸府點燈。
穆清攜著四郎,混在一班官眷中見了禮,長孫氏從殿內傳出話來,召了相近的幾名內眷進殿內說話。穆清原只當頭一撥怎麼也輪不上自己,正暗自算著出宮前能否見著長孫氏,見著了也不知她能否令自己見一見鳳翎。
「尚書右僕射內眷……」忽然小內監悠揚的一聲宣召,使得穆清猛回過神。她忙喚了一聲四郎,提裙上階,入殿去問安。
穆清行過禮略一環顧才覺殿內一派熱鬧,除開殿上端坐的長孫氏,幾位皇子公主亦在,另有三兩位長公主在座,穆清正要一一作禮,長孫氏卻笑道:「七娘無需多禮。你有多久未見鳳翎了?快來瞧瞧可還認得出?」
穆清抬眼望去,但見長孫氏身前的錦墊上散坐著一個小小的錦衣女孩兒,正咧著小嘴衝下面笑著,那彎彎的大眼,明媚如驕陽的笑容,耀得她眼底一陣陣酸脹,幾乎不曾落下淚來。大半年未見,記憶中那粉白柔嫩的小模樣,竟長得這般大了,眉目嬌俏,笑顏明朗,無不與英華幼時如出一轍。
「鳳翎……」穆清腦中霎時空白,只顧著彎下腰向那小女孩兒伸出雙臂,如同在召喚年幼時的英華。
「顧夫人,恐是失儀了罷。」身邊忽然響起了一聲輕咳,毫不留情的凌厲指責隨即便來,聲量不高不低,恰能讓在場的眾人都聽見。「那是汝南公主。」
穆清的雙臂登時僵在原處,不知要如何是好,腦中亦是懊悔不已,果然是僭越了。
那殿上的鳳翎整日身邊只有肅板著面孔的宮人阿監,偶有時見見神色淡漠的皇后,父皇雖疼愛有加,卻因政事繁忙,許久方能來望探她一回,此時有人嗓音這般輕柔,笑容如此和煦。不禁甩開宮人的手。從錦墊上爬起,搖晃著小身子走下台階,一面好奇地打量穆清一面笑著向她走來。
穆清呆怔了幾息,仍是伸手牽過了鳳翎的小手。
「顧夫人!」方才說話那人略提高了嗓音。寒涼中帶著幾分鄙薄。引得殿上的人皆投望過來。
「言重了。七娘是鳳翎的親姨母,親熱些也是該的。」殿上長孫氏柔聲笑道,目光掃向說話之人時卻帶著一晃而過的不痛快。正落在穆清眼中,長孫氏的態度便放在那兒了,她心中大定,立時豎直了腰桿,將掌中的小手向自己身側輕輕拉了拉。
長孫氏探手伸向那人,轉向穆清,笑語仍舊,「她不常來,怨不得七娘不認得。那是長慶長公主,還不快見禮。」
穆清忙謙恭地退後一步,沖著那位渾身裹挾了尖利冰棱似的長慶長公主行了禮,卻也不得她一個點頭。穆清雖不知長孫氏緣何不親善這位長公主,卻也不再顧忌她,禮過也不等她發話,徑自直起身子,牽過鳳翎便落了座。
坐定后穆清才發覺,殿上長孫氏的身後還坐著一名乳母,錦緞襁褓在懷,心說,這大約便是長孫氏新添的皇子。自英華嫁作李世民妾室后,足有六年,長孫氏都未有所出,去歲仲夏,聽聞長孫氏又誕下一名皇嗣,聖上還特為此赦過一次賊盜牢囚,引逗得長孫一族又蠢蠢欲動。轉過臉他便又免了長孫無忌右相之職,擢升了杜如晦補替。
他這是在拿杜如晦當劍使,用以平衡朝中各勢,怨不得他那一日在凈慈尼寺中嚴正申飭了自己,言明了不許她沾惹朝政與後宮事務,這是怕杜如晦亦捲入黨爭中,再不能為他所用。穆清忽就想透了凈慈寺中的那番告警,一顆心生起了絲絲涼意,李家二郎如今果進益了,布得一手權勢制衡的好局。
穆清低頭瞧瞧坐在自己身前軟乎乎的小身子,兀自怔忪了一會兒,被長孫氏的笑語打斷,「七娘可瞧過我那雉奴不曾?」
乳母應著長孫氏的話,小心地起身,自台階上走下,抱了錦繡華貴的襁褓來予穆清看。雉奴?穆清不動神色的皺了皺眉頭,這個承載了長孫一族寄望的孩子,竟隨隨便便喚作雉奴?
穆清看過孩子,依著禮數稱譽了幾句,周圍並未有人應和她,她恍然記起,因素來與長孫皇后不睦,高密長公主並未進殿來。這麼一想,她又覺奇怪,這一屋子的人,與她無甚往來交情,自己在這殿內顯然格格不入,生硬又怪異,被召進殿也不知是何緣由。總不成是為了令她看一眼新生的皇子,抑或是為了她能與鳳翎親近親近?這些緣由也不免太過好笑。
穆清忍不住偷眼去望對面端坐的長慶長公主,心念浮動:難不成是因為她?這可就奇了,長慶長公主同她素昧平生,又有何關聯。
一時實難想透,只得打起精神暫先應付著,再逗過一陣鳳翎,領了賜粥,想是前殿男臣們亦要退了,這才由內監一一送出宮去。
穆清在朱雀門前候了片刻,也不見杜如晦出來,眼見天色已漸暗,濃暮中急匆匆跑來一名內監,向她躬身禮道:「這位可是右僕射杜公內眷顧夫人?」
穆清欠了欠身子,「阿監賜教。」
內監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聖人留杜僕射敘談,不知幾時能出來,還請夫人先行回府。」
這倒是習以為常的,時有夜半亦召他入宮的事,此時留他也不足為奇,這大約是今日諸多不尋常中最為稀鬆平常的一樁了。穆清遂點頭謝過,領著四郎登車而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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