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茫茫大夢(十三)
群臣散去已有一炷香的光景,杜如晦在萬春殿內對案正經危坐著,殿內有幾名宮人內監侍立,一個個垂首而立,紋絲不動,幾乎要成為殿中的樑柱。
念過祝禱文辭,賜了火,他原要與眾人一同請退,卻被李世民身邊隨侍的內監喚住,請他往萬春殿候駕。他心往下一沉,該來的終究逃不過。
萬春殿門口一聲悠長的通稟,隨之殿門緩緩打開,發出厚實木料特有的沉悶吱呀聲。李世民褪去了典儀時所著的朝袍,一身石青色金線描綉祥雲龍紋的窄領胡服,極家常的打扮,信步走進萬春殿。
杜如晦忙起身行禮,身子才下了一半,已被人架扶住。「這私底下就你我二人,君臣之禮還是罷了。」李世民一手隔擋著他的手臂,一手拉著他要落座,「不必拘那些個禮,坐下說話。」
杜如晦這才依言重新正坐回案后的錦墊上。雖看不到李世民的神情,光是聽他不稱「朕」,改稱了「我」,及和善親人的口吻,杜如晦已將今夜要論的事猜了個十之**。
果不其然,不及一盞茶的功夫,李世民便問道:「上回說起長慶下嫁的事,杜卿可想好了?」
雖心中有備,杜如晦握著茶盞的手仍是不由自主地一顫,雨過天青色的茶盞中茶湯搖曳,險險地未潑出來。他放下茶盞,垂首道:「臣年歲漸長,只恐誤了長公主。」
「杜卿正當盛壯,又何出此言。」李世民眉頭微蹙。放下茶盞的手顯然有七八分的生硬,精細瓷具在梨木的案面上發出沉重的「咯嘣」聲,彷彿在殿中漾出一圈迴音來。「想是七娘有甚麼說辭?難不成她不妻不妾的身份,還能蓋過天家女兒去?」
杜如晦慌忙起身從低案後頭走出,端端正正地伏地叩道:「臣不敢,七娘亦不敢。實是臣受寵若驚,長公主高貴,恐……恐辱沒了長公主。聖上賜婚,臣自是不勝欣喜,亦能體察聖上待臣之重。望臣之切……」
他的鼻尖幾乎擦到地下的寶相花紋的青磚。雕花之間細微的鐫紋也瞧得清清楚楚,額角的一滴汗滴落到青磚的紋路上,微弱的「啪嗒」聲清晰可聞,杜如晦終是閉上了眼。木知木覺地張口道:「臣必當躬親慎行。盡心竭力。還望聖上寬宥些時日,好教臣下悉心備辦,全禮敬迎長公主。」
「躬親慎行。盡心竭力……」李世民縱聲大笑起來,「這原是家事一樁,也要當作朝政差事來辦么?克明且安心,長慶性子和順大度,總不至委屈了七娘。」他身側的內監亦跟著掩口笑了數聲,整個萬春殿的空氣瞬時化凍,也不知是從哪處來的喜氣迅速地瀰漫在殿內。
杜如晦身子僵直地在地下伏了許久,終是暗暗長嘆一聲,起身再拜,謝過這一份隆恩。再與連聲道賀喜的內監逶迤虛應了幾句,也不知是如何拜辭過天子,亦不知是如何走出的萬春殿,只知跟著掌燈的內監一步一步地朝外走。
李世民望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一點點隱沒在殿外的黑暗中,不知為何笑了一聲,笑聲淡薄透涼,萬春殿中尚未及褪去的喜氣瞬時一掃而空。「幸而他還不算糊塗。」
「陛下聖明,以長公主之尊,下嫁於他,怎還敢辭。」隨侍的內監跟著笑了笑,如釋重負道:「老奴方才也很是替蔡國公捏了把汗。倘或他一時想不明白,或顧念著顧夫人……」
「由不得他。」李世民篤定道:「長孫一族在朝中盤根錯節,長孫無忌雖已不在要職,到底根基深厚著,那些人都眼巴巴地望著皇后,自古外戚誤國猛於虎。杜氏族人在朝中並不多,牽連甚少,克明為人又方正,扶助他成勢方能掣肘長孫氏,故他必定要娶了長慶,站在我李家門中,培植起李家一脈的權勢來,才能教朕安心。」
「奴婢聽聞,蔡國公與夫人情深意篤,只怕顧夫人那邊……」
李世民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顧氏一介婦人罷了,要處置個無品無階婦人,有何難?」
內監不由暗暗縮了縮脖子,連同舌尖上那句「顧夫人畢竟是英華夫人的親姊」,一併縮了回去。身在天家,何其狠絕,莫說只是個外臣的夫人,便是親兄弟不也砍了個乾淨么?
引路的內監將杜如晦送出承天門,與之別過,他方才意識到已出了內苑。站定了回望暗色中巍峨輝煌的太極殿,再仰脖望望頭頂巨石砌就的承天門,杜如晦幽涼苦笑數聲,好似下了極大的決心,決絕地扭轉過身子,大步往宮門外走去。杜齊見他終得出來,忙牽馬上前,「阿郎……」
「你暫不必隨我歸府。」杜如晦抬手打斷他的話,「拿了我的令符,往東市安順堂去一趟,即刻帶了趙蒼過府一敘,要有人問起,邊說是府中內眷起了急症,求趙醫士診看的。」
杜齊領命催馬而去,杜如晦自跨上馬回永興坊不提。
長安城潤過兩場春雨,氣候漸向夏日裡走去,萬物都浸潤在和暖的空氣中,攥著勁地生長,連帶田間的蝗蟲也長勢極好,才冒了頭的幼嫩青苗皆被啃食了個乾淨,無苗可啃的蝗蟲開始四散著往城中來,街邊好些草葉間不時蹦出一兩隻青色幼蝗,巨石磨平的朱雀大道地面亦稀稀落落的有幾隻遭車馬碾壓過的蟲子。
「旱澇交替之後必有蝗災。」阿達嘀咕了一句,伸手拂去一隻飛落到馬車簾幔上的蝗蟲。穆清從車中探身瞧了瞧地下的蟲子,緊了緊眉頭,口中不說,心內卻喟嘆,只怕皇城后苑內也少不得落了幾隻飛蝗。
想來眼下杜如晦的日子極不好過,他在宮中已有數日未歸。上一回見著他時,又是一副案牘勞頓,精疲力竭的模樣,去歲整整一冬好不容易補養起來的血氣,現下也耗得差不多了,臉色蒼黃灰黯,較之去歲趙蒼來問診時越發的難看了。
不得已下,她又親去請過趙蒼,診看過幾次,怎奈杜如晦常不在府中。湯藥難續。趙蒼卻稱不妨事,隔了三五日,遣了安順堂的一名學徒,往蔡國公府送了一瓷瓶的丸藥。直接遞交至杜齊手中。穆清因未見那丸藥。問過杜齊一回。杜齊只回道:「趙醫士思慮周到,知曉阿郎常在聖駕前做事,不方便飲湯藥。故將葯攙上蜜,捏成一個個丸藥,好教阿郎隨身帶著。吃完了,待他來診過脈,再制。」
穆清點點頭,道了句「勞他有心」,知他必不肯收金餅珍寶等物,便打發了杜齊去送些布米肉菜等尋常用物,替她謝過。
「娘子,前頭有貴人的鹵薄,咱們須得避讓一陣。」阿達在車外向她稟道。穆清收回四處漫遊的神思,「避一避就是了。」心下暗自奇怪,雖說品階高者出行擺開陣仗也在禮法中,可長安城中貴人多,大多嫌那一副儀仗麻煩,平日出門極少有人會作這樣大的架勢。
穆清推開窗格向外張望,迎面果然來了一支鹵薄儀仗,赫赫揚揚的,教人一望便知原是長慶長公主到了。穆清一皺眉頭,想起寒食那日在立政殿上出言針鋒相對的那位長公主,心下總覺有甚麼不妥。
片刻之後,並不見前頭的儀仗有所挪動,這份不妥果然成真。一名長公主府的小廝一溜小跑至她車前,在車外朗聲問道:「車內可是蔡國公府上的顧夫人?」
阿柳打起簾幔,「正是。長公主有何見教?」
那小廝抱手一揖,「我家長公主偶遇夫人,正有些事要向夫人請教,不知夫人可有暇往前頭茶肆一敘?」
阿柳回頭望望穆清,穆清無奈地點了點頭,心道既已將人堵在路中,豈容我不去?當下即與阿柳一同下車,隨著在前頭引路的小廝,一路往前頭的茶肆中去。
茶肆已清空了閑雜人,小廝將她二人領到一間雅緻的隔間前,卻隔下阿柳不許她進去,穆清知道長慶長公主規矩極大,擺手命阿柳便在門口候著。
阿柳在隔間門口足候了半個時辰,望望左右把守的武人紋絲未動,心頭難免有些焦躁,側耳也聽不見裡頭有甚麼動靜。正兀自忐忑中,忽有侍婢拉開隔間的門,裡頭傲然走出一位盛裝貴人,目不旁視,盛氣凌人。
待她領著的這些武人侍婢們施施然離開,仍是不見穆清出來。阿柳扭頭見他們出了茶肆,便大著膽子走進隔間,卻見穆清呆怔地獨坐於案邊,風爐上的銅銚子幾乎煮干,發出怪異的聲響,她手邊的儲茶葉的竹筒傾倒在案上,茶葉半灑出去,也不見她在意。
「七娘?」阿柳猶疑地喚了她一聲。半晌不得她回應。正要上前推搖她,只聽見她虛軟無力地長嘆一聲,嗓子中猶如堵上了棉絮,乾巴巴地道:「阿柳,長慶長公主將下嫁蔡國公府,寒食那日便議定的事,你我竟都一無所知。下月既行納采問名之禮,明年春上,六禮成,親迎。」
阿柳腦中似遭鐃鈸巨響,擊得她一下跌坐至席上,反反覆復地低聲含糊問道:「七娘,你說甚麼?你在說些甚麼……」
穆清緩緩移過目光,朝她凄然一笑,「阿柳,原來竟被你說中了,聖上果然是要賜婚一位長公主至蔡國公府方能安心,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辭了吳國夫人的封誥。枉旁人皆指我工於計算,原是個最蠢笨的……」
「阿郎就這麼應了么?」阿柳仍是不能置信,「怎也未聽他提過隻字片語?」
穆清此刻已悟得透徹,緣何寒食那日長孫氏特特地要她進立政殿里說話,她亦不想杜氏與李氏聯姻,聯手抗衡長孫氏在朝勢力,可又不敢多言,這是特意在向自己透風,只怨自己當時未曾參透。
「他如何能不應?咱們那位聖上決意要行的事,幾時未達目的便罷手過?倘若不應下,此刻我還能好端端地坐在此處?恐怕早已不在這人世。」穆清扶著案幾。艱難地從墊上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隔間外走,「走罷,咱們且先回去。現下既知道了,有些事還是早作準備的好。」
阿柳吸了吸鼻子,趕忙上前攙扶著她,向外頭停著的馬車走去。馬車上蔡國公府的徽識此時看來格外顯眼,彆扭突兀地在車廂橫樑上傲然閃耀。
阿柳回至府中,足忿忿不平了兩日,依著她的意思。必要向杜如晦好好地討要一個說法不可。阿達梗著脖子粗聲悶氣地說。「跟隨阿郎二十多年,再不會揣摩人心,也知道他是怎麼個品性,那等為了榮耀權勢停妻再娶的齟齬事。阿郎斷斷做不出來。」
阿柳朝他瞟了一眼。肚腹內暗語。甚麼停妻再娶,分明就不曾行過嫁娶。到底怕穆清聽了去心裡頭不好受,也就罷了口不出聲了。
穆清冷靜了兩日。整樁事的條框皆已明晰,初時因大驚大悲腦中難免一片混沌,平了心氣,再細想之下,他亦是無可奈何,已然盡了最大的力護著自己不受侵害。怨只怨,這樣大的事,他竟瞞藏得滴水不漏,也不同她講明了。依照眼下情勢,將來自己何去何從依稀也可猜到幾分,左不過是再將她往餘杭的顧宅一藏了事。
待杜如晦從宮中回府,已是三日後的事了。穆清原想尋他好好地問一問,卻在他進門乍一見到他的臉色時,默默咽回了問話,他一臉的病容疲態,教她無從提起那些質問的話來。倒把阿柳急得直跺腳,無奈穆清嚴令,不許任何人提起,也只得憋悶在心裡干著急罷了。
如是眼見夏日已逝,秋冬將至,穆清仿若那日在街市邊的茶肆內從未見過長慶長公主一般,若無其事地度日,甚至還操忙著阿延應徵玄甲軍的事。每隔十來日,阿柳總忍耐不住要問她一遍,可曾向阿郎求證過長慶長公主的事,她倒萬分篤定,「他若要負我,我總是攔不住的,他不願我知,問了又何益。待他想說時,自會說。」
她不信杜如晦真會因潑天的權勢棄她於不顧,亦料定他必有一番計較,故抱定主意要按下不聞不問。話雖說的淡然,但因猜不透他究竟要做甚麼,又每見他氣色一日日地虧虛下去,心裡頭到底是壓了諸多殫慮,如層層山石厚泥,攪散不去。故連月來吃睡不安,自己也不免衣帶漸寬,容色黯然。
捱到冬祭,眼睜睜地瞧著年節將近,年節后開春,六禮便要成了,穆清終是下定了決心,要在年節朝休中,好好地同他說一回,問問他究竟是何打算。
偏在這時節,朝上又傳下了諭旨,命杜如晦與長孫無忌二人同往西嶽華山祭祀,以祈來年年穀順成,河清海晏。
接連兩年的天災肆虐,使得今次西嶽祀山不同於以往宮門前帶了表演意味的冬祭。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皆寄了厚望於此次祀山典儀,故替天子前往祭祀的乃是朝中最有聲望的兩位大僚,起碼百姓所見如此,至於天子心底作何想,聖意難測,左右與百姓所想不同便是了。
因官眷不得隨行,穆清只得替他收拾起匣笥行囊,將諸事與同往的杜齊一一分說了,細緻打點好一應用物。臨行前兩日趙蒼進府來送丸藥,又是親自交予杜齊手中,見了穆清,也只匆匆行禮問安。
穆清腦中忽閃過一個念頭,趙蒼也非首次替杜如晦診治,遙想起往昔,用藥看顧,他都會細細地說予她知,只這一遭,怎就只將葯交付給杜齊,卻從不過她的手呢?這年頭教她渾身一顫,忙喚住趙蒼,「趙醫士慢走。」
趙蒼頗有些意外地站定住腳。穆清在他跟前猶豫了一息,嘆道:「非是七娘信不過趙醫士的岐黃之術,只是拙夫的身子總不見好……」
「七娘莫心焦,有道是病去如抽絲,又何況杜公這般勞思傷神的,自然是好得慢些。」趙蒼略一沉思,寬解道,抬眼見穆清正直直地注視著他,心裡不免有些膈應,訕訕地別過眼,越過她的肩膀,只看向別處。
「如今世下,七娘能全信不疑的人寥寥,趙醫士算是一個。」穆清凝重地一字一句道。
趙蒼的神色稍顯為難,目光四處遊離了一陣,倏地又收攏回來,索性對上穆清的雙眼,「當年夫人親身試藥替某開脫,這份信賴終身銘記。某是個直性子的,不會行那些虛虛實實的,夫人只需知曉,某此生聽候夫人與杜公差遣,事事必定以二位安危為先。至於杜公的疾患......夫人莫急,時日到了總會好的。」
言罷一拱手,道了聲告辭,轉身便離開。穆清在冷風中茫然站了一會兒,眼瞧著他疾步離去,忽覺眼前有一頂厚實的帷障,內里正發生著甚麼事,卻被圍得密不透風,任憑她如何急切,也瞧不進裡頭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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