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茫茫大夢(十六)(結局)
這一年的春天果然來得甚是遲,眼見立夏將至,草木仍未見繁茂。自臘月過後,永興坊日夜不斷出入的御醫漸少了,坊內蔡國公府的朱漆大門前終是平靜了下來。
坊內鄰宅內的僕婦家人們,閑來無事扳著手指頭細數了這大門內整個春日來寥寥數樁事。無非是,管事柳娘子的獨子,在征討突厥時立了戰功,領了官身回來;原在春日裡要迎娶的長慶長公主,因蔡國公病得起不得身,便無人再提,只當作罷了;臣僚們起先還爭相來望探,皆被家僕告罪阻攔在外,卻是處處與之敵對的齊國公來探了兩回,家中主母攜子親迎入府中,齊國公每每唏噓而出。
立夏前夜,夜風鼓盪中依稀尚有絲絲涼意,偌大的府宅內燈火通明,卻是靜得出奇,闔宅上下的仆婢小廝俱被阿柳與杜齊召至偏院說話。穆清已在杜如晦的病榻前凝坐了一個時辰有餘,趙蒼撤去他身上的最後一枚銀針,汗濕已然浸透了薄薄的單袍,他將銀針悉數收歸於醫笥內,抬手胡亂抹了兩把額頭面頰上的汗水,向穆清點點頭。
穆清緩緩站起身,舒了舒酸麻的腿膝,端端地向他拜下大禮,「趙先生莫辭,你若不肯受我這禮,便是教我餘生難安。我於趙先生不過略施舉手之勞,卻換得屢次鼎力相助,總教七娘慚愧。」趙蒼也不辭讓,生受了她這一拜。
穆清直起身,從身側抱過一隻包裹,低頭輕輕撫摸著,「還有一事望趙先生成全。英華……向來不羈,自小便同我說將來要去那處瞧瞧。這處走走的,還說終有一日要走遍這天下山水。只可惜,她因我未能如願,終是我對不住她。既先生日後打算四處遊歷看診,還求先生帶著她,了一了她生前心愿。」
語罷,趙蒼面上已縱橫了數道淚水。微微顫著伸出雙臂。如獲至寶地接過穆清懷中的包裹,聲調怪異地連聲謝她。「我尚有些話要與克明說道,勞煩……」穆清還未說完。趙蒼小心翼翼地懷抱著包裹,轉身向外走,「我先去外頭打點,你們有話且說著。只是莫要誤了時辰。」
屋門被輕輕地合攏,穆清坐回榻邊。瞧著面色已略有恢復的杜如晦慢慢睜開眼睛,忽然之間,她滿腹的話竟不知從何說起,只剩了一片空白。直到杜如晦使勁捏住她的手指。她方揀了一句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話來說:「如此,你可會後悔?」
杜如晦挪至榻邊,與她並肩而坐。「不悔。」分明中氣尚不足,穆清聽來卻如同二十年前他問出的那句「可願隨我去」。堅決果斷與昔年一般無二。
「突厥初定,災年未去,朝堂不安,百姓苦樂,大唐盛世,這些,你曾為之嘔心瀝血,熬白了頭髮,如今當真都要撂開手去不管不顧了么?」穆清忍不住伸手去撫他幾近斑白的髮鬢。
手未觸及他的髮絲,突然被拽了一把,整個人被裹進了一片熟稔入骨卻摻和了藥味的氣息中。他氣力不大,卻努力地將她緊緊錮在懷中,粗糙的下巴抵住她的頭頂,這個動作彷彿耗費了他大半的氣力,過了片刻,才幽幽開口:「因我年少輕狂的抱負,你賠上身家性命,無名無分地伴著我整二十年,而今我想做的,不想做,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盡了,不負初心,不負天子,不負大唐,唯獨負了你。餘下的二十年,不知夠不夠補還我對你的虧欠。」
穆清綻開笑顏,笑自心底來,許久不曾笑得這般舒心,卻又抑制不住地輕輕啜泣起來,往他胸膛前鑽了鑽,「二十年怎夠,怎夠……不算是利息么?你須得賠足我四十年,五十年才好。」
門上傳來「剝剝」的叩門聲,趙蒼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杜兄,七娘,到時辰了。」
……
至後半夜,蔡國公府中忽然傳來「當」的敲擊雲板聲,猝然一聲,撕裂了籠罩著整座府邸的靜默,隨之雲板漸次鏗鏘響起,慌亂無序,響遏整個永興坊。
次日天亮后,蔡國公府便被裹入了一片素白中,鋪天蓋地的白直映得天色跟著加速泛白。府中的懸燈帷幔皆換成了白紗,廊下樑間四處纏了素麻,府內哭聲浮動,外間走動的家僕盡換了麻衣素裙,日常掌事的幾個分列跪於廊下,伏地低泣。前廳內設起了靈台,一方牌位端端正正地坐於案中,上書有「萊成公杜公諱克明」的字樣,封死的楠木棺槨靜置於靈台後的白紗帷幔內。
長孫無忌親傳的諭旨,追封了杜如晦萊國公,謚號成公。杜構以長子身份接旨時,因被告知聖人午時要親來弔唁,暫顧不上靈前號哭,著急忙慌地命人去重新做得了這座靈牌。
原以為眾僚要至散朝後方會來,豈知李世民接報后痛哭一場,當即下旨罷朝三日,故不及辰時,門前已停滿了車馬,直延伸至永興坊大門外。穆清渾身斬榱披掛,呆若木雞地跪在靈前,並不理人,同她說話也無反應。眾人見她的形容,哀傷至深,形如死灰,已然不見了眼淚。只四郎紅腫著雙眼,不斷地抹著眼淚,跟在杜構杜荷兄弟二人後頭,在堂前素白軟墊上跪著迎來送往,焚紙錢燃香燭,叩謝來客。
至午時,天子車駕果然到了府門口,有侍衛率先入內,圍起人牆,將眾人隔在人牆之外,靈前只留了穆清與三子。
李世民一身素白常服,一步一頓地走入正堂,堂內四人有重孝在身,不能起身亦不拜天子。內監燃起三支香,交由李世民親上過香后,便有人來宣旨,授故萊成公長子杜構尚舍奉御,襲萊國公爵位。又命次子杜荷接旨,授尚乘奉御,封襄陽郡公,尚城陽公主。待公主及笄迎娶。
宣旨的話音方落,人牆外雖不敢嘩然,大多悄然互交眼色,各人心中無不起了浪濤般的腹議。杜公雖已仙逝,予杜氏的聖眷卻更厚重了。萊國公生前終未能迎娶李家的公主,而今聖人竟以嫡公主出降杜氏,杜氏滔天的權貴並未受杜如晦離世的絲毫影響。看來聖人是鐵了心要將杜氏扶持壯大。原想重新站隊的官僚不覺又悄悄地抹去了先前的念頭。安安分分低下頭沉下心。
須臾,杜氏兄弟三人躬身退出靈堂,兩名內監從裡頭將門闔上。穆清如同一截枯木。始終跪於靈前不曾動過。李世民踱步至她身後,默立了一會兒,壓著嗓子喚了她一聲,「七娘……」聽來全無君王威嚴。透著說道不清的疲憊,「這些年。原來的那些人,一個個都離我去了,有時想來,甚是寂寥。我這一路。若無杜兄扶持,還不知境遇如何……」
他停了話不再往下說,穆清忽然動了動身子。茫然地轉身抬頭望他,竟瞧見他的面頰上掛了一大顆滾圓的淚珠。言語間也不稱「朕」,想是動了真情。
「近日我總無端憶起那些舊事,七娘可還記得那年雁門關勤王,你在商隊中遇著劫匪,恰又碰見我與杜兄行軍途中剿匪,險險地將你救了。還有討伐薛仁杲那會兒,我患了時疫,虧得杜兄將我從高墌一路拖回長安。」李世民不盡的感慨凝成又一顆淚珠,悄然滾落。「每常想重回那烽煙四起金戈鐵馬之地,杜兄運籌帷幄,沙盤謀划,有他在,我方能安心去搏殺,沒有君臣,沒有朝堂,一帳中皆是同袍弟兄。如今連他也去了,教我如何……如何……」
穆清慢慢轉向李世民所立處,肅穆地展臂伏地下拜,「陛下切莫傷懷,克明想替陛下做的,皆已成事,了無缺憾,可謂完滿。眼下天下已定,邊患已除,朝政順當,百姓歸心,萬事已具備,只需聖上勵精圖治,農商並重,包容四海,盛唐氣象指日便至。若待大唐全盛,國強兵壯,四海來歸八方朝拜之日,他亦當含笑。」
李世民身子猛地一震,回身蹲地將穆清扶起,「七娘高岸深谷,杜兄能得七娘多年相伴,果未錯選。」說著他向著杜如晦的靈牌棺槨深深一揖,「朕語出必行,定不敢教杜兄泉下寒心。」
兩名內監彎著腰,一齊將兩邊的大門拉開,一束耀眼的白直射進屋,李世民掃去臉上的感懷悲戚,回復了天子之尊,大踏步地走出靈堂,穆清重又定定地在靈前跪穩,又如一截枯木似的一動不動。
府邸內浩浩蕩蕩的喪儀過後,已是三個多月之後,自初夏至仲秋。這一年果真就風調雨順,田間金黃燦爛滿目。穆清素衣素裙,僅以一支銀簪子綰了發,在京郊一片高地上鋪席坐了半日,高地下面麥浪翻滾,農人歡欣,孩童騎牛慢悠悠地走過田埂。
「夫人可曾聽說,去歲這一場蝗災解得甚是古怪。齊國公向聖上諫言,若要解蝗災,必要引蛙蛇入田,聖上竟是准了。驚蟄剛過,各處田地間便有了蛙蛇活動,倒果然奇效,為此齊國公立下了首功。」杜齊在她身後念到。
穆清的臉上劃過微不可見的一道笑容,四郎卻纏著杜齊直追問個中道理。高地下的黃金綢子中突然衝出玄色一騎,直奔高地而來。片刻之後,下馬奔來一名中年男子,身量瞧著文弱,面上卻鬍渣邋遢的。他向穆清躬身一禮,奉上書信一札,「夫人可是久等了?」
穆清接過書信,柔柔一笑,「勞動胡家大郎了。」
「夫人這是說的哪裡話,胡某既抱定了決心要跟隨阿郎夫人,便不是外人,夫人這般見外,胡某怎堪當。」胡大郎面上生了些許不快。
穆清也不與他理論,自顧自地拆了書信細看。看罷她向杜齊要來火折,親手焚燒了,直望著書信化成一小堆灰燼。她拂去手指上的殘灰,站起身撣了撣裙裾,「便是這幾日了,諸位還請多警醒些,儘快準備。」
回府當晚,穆清召來杜構杜荷二人,待她將話說完,杜構唬得噗通下跪,連聲問:「可是孩兒有不敬不孝之處?母親緣何非走不可?」
穆清搖著頭將他扶起,「大郎想差了,實無大郎無關。母親在這長安城中度日艱辛。此地太過傷感,摯友命喪於此,親妹殞命於此,連你們的父親也……」她掩了掩口,頓了良久,又道:「長慶長公主也好,皇后也罷。積年的恩怨。我於她們終究是如鯁在喉。再有,聖人重新啟用息隱王舊人,想想息隱王滿門如何殞滅。即便皇后與長慶長公主不與我作難,息隱王舊臣也不見得會放過我,更不必說那些毗沙門死士殘餘。不論如何,此番我帶著四郎走了。你們,同你們的子嗣後代。誰也不許來尋。若有違,富貴權勢難保。」
若要說旁的,只怕還有得糾纏,提起富貴權勢來。穆清有十足的把握,他們必不會在啰唣,果然。杜構略一沉思,拉著杜荷一同向穆清跪拜下。「既是如此,我弟兄二人當謝過母親大義成全。有違母命當作不孝之舉,我二人此生斷斷不敢。」
穆清滿意地點了點頭,心內低低嘆息,暗忖你二人於我無情,卻到底是杜氏血脈,不免要多說兩句:「往後再不得相見,我同你們名頭上也是母子一場,別無他物可贈,惟有一語,你們且記著:權勢如浪,滔天之日,傾覆將至。尤其二郎,日後城陽公主下降,你身列皇家,猶要慎之重之,萬莫行差踏錯,帶累杜氏一族。」
杜荷臉色一動,與杜構一同再拜過,心底對穆清當頭的這盆冷水不以為意。「過兩日我入宮請辭,出宮便走,你們好生當值,不必來送。」穆清說罷冷淡淡地起身離開,自回屋子去準備。
……
入宮的這條路,穆清走了不知多少回,從不曾像今日這般難行。帶路的吳內監只顧低頭行走,默然無語,將至立政殿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嘀咕道,「入秋了,這宮裡的蘆葦長勢極好,以立政殿為最盛。自立政殿院內的蘆花飛揚始,立政殿里便又有了皇嗣降生。」
穆清側頭低聲回道:「這四年有勞阿監了,往後再不必替七娘勞心照看汝南公主,入殿後說話不便,七娘便在此先謝過阿監。」
吳內監起頭先是一怔,旋即連連點頭,「該是如此。倘或汝南公主在宮中長成,這麼個尷尬的境地,免不了落得個藩地和親的命數,終究要在親人身邊才好哇。」
說話間立政殿已在眼前,兩人都閉了口,靜靜地入殿。
長孫氏依舊高高地端坐殿上,妍麗端莊的容貌多年來不曾有變。「顧夫人哀期內可還安好?時過境遷,還望夫人早離哀思之苦。」長孫氏一貫溫和地微笑,「不知夫人特請入宮,所為何事?」
穆清抬起頭,掃看了一圈滿殿的侍婢內監,沉吟不語。
長孫氏瞭然地瞥了周遭一眼,「你們且都退出殿外,無詔不得入內。」
宮人內監退盡,只剩了長孫氏隨身不離的一名侍婢,仍低頭躬身立在她身側。穆清暗暗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直視了長孫氏道:「民女今日便要離京,臨行望獲皇后恩准,攜鳳翎同去,自此不再歸。」
長孫氏霍地從錦墊上站起,「你,你說甚麼!你怎敢如此膽大妄為。」
「皇后莫怒,但求將民女所說聽完。」穆清伏地請道。
長孫氏怒視了她一兩息的功夫,目光轉冷,慢慢又坐回几案后,「你說便是。」
穆清直起身子,顧不上尊卑,坦然相視。話既然已出口,前頭便是烈火烹油也退不得半步,容不得一個瑟縮的眼神。「這些年來,不知殿下可有仔細瞧過鳳翎的樣貌,民女卻是瞧得真真的,與我那薄命的妹子竟是一日像過一日。民女私下想著,聖人每見鳳翎,不知會有何想。如今皇後殿下聖眷隆重,整個後宮中,誰人能匹敵半分?鳳翎於皇後殿下早已無甚作用,即便沒有鳳翎,聖人也不會少來一趟立政殿。反之,留她在身邊,聖人見一次便追念一次英華,於皇后又有何益?」
「啪」的一聲響,一隻琉璃小碗迎頭而來,不偏不倚,正砸落至穆清額角,穆清愣了一下,忙俯身下拜,「民女僭越,原是死罪。不敢求生。但這話於皇後殿下,句句不錯,望殿下三思。」
琉璃碗砸得並不十分重,穆清的額角只隱隱地有些鈍痛,小碗骨碌碌地滾到了穆清膝蓋一旁,她在俯身時瞥見碗底那黏附著的褐色殘渣,幾縷葯氣浮浮地散開。待她貼地時。那葯氣更重了些許,穆清偷偷吸了吸鼻,果然是喘疾的方子。當下她心底里冷然哼笑一聲,伏拜不起。
也不知在地下伏了多久,大殿內靜得沒有絲毫人氣,穆清只能聽見她自己的呼吸。一聲一聲地在耳邊盪開,每一聲都如同一隻重鎚落在心頭。她咬緊后牙,固執地伏身地下,紋絲不動。忽然前頭的地面微動,似是有人向她走來。她不敢抬眼去瞧,只聽得細碎的佩環金翠叮噹相擊聲,依稀嗅見略有些濃重的熏香。遮蓋著滿身的葯氣。
「這麼些年了,顧姊姊每與我謀划。究竟有哪樁是真心替我思慮的?」長孫氏彎下腰,在她頭頂低聲細語道,聲量雖小,卻字字如冰棱,擲地有聲。「哪一樁裡頭,顧姊姊不得利?倒是比西市中那些胡商算得更機巧精明。」
穆清依舊伏在地下,手指頭用力扣住面前的蓮花捲草紋的青磚。「民女不敢。斗膽問殿下一句,又有哪一樁教殿下虧了去?殿下不曾得利么?」言罷她閉上眼,等著頭頂的暴怒,或許下一息,便會有人將她拖出殿去。深衣內一塊木牌硬生生地硌著她的腰,她要費極大的勁方能忍著不將那木牌從懷中掏出擲往長孫氏的腳下。
暴怒倒並未如期而至,長孫氏默了一陣,輕輕嘆息一聲,「你且起來說話。」
穆清直起身卻不敢站立起來,仰面對上長孫氏幽寒的眸子。「你且說說,這一樁裡頭,我佔多少利,你佔多少利?」
「利弊得失,方才民女已言明,皇后聖辨。」
長孫氏冷聲長笑,繞著她走了一轉,上下打量的冷峻目光教穆清渾身不由自主地發寒,後頸沁出細細密密的濕滑冷汗來,雙眼仍盯著前方不敢移動絲毫。「我冒著令全族人的性命攸關的險,將皇家公主交予你私下帶走,全你天倫,換得聖上不惦念一個過世許久的妃嬪?顧姊姊可真是作得一手好買賣。」長孫氏笑得接不上氣,精緻絕倫的面龐幾乎變了形。她向來端莊示人,這般肆意的模樣竟是穆清從未見過的,穆清暗道,這大約便是長孫氏最初始的樣貌了,一張面具戴得再久,終是面具,不是她原本的麵皮。
「顧姊姊怎知鳳翎於我無用?咱們大唐的公主用處極大,大得你我眼下皆預想不到。抑或,將來為平八方邊境,要捨出公主去,難不成我會捨出自己的女兒?況且留她在身邊,好教我時刻得知,她親母已不在這人世,終究是我勝了她一籌。」
這一句直直地戳中穆清心尖,尖銳的疼痛直往她心底最碰觸不得之處鑽,她自懷中取出一枚木牌,雙手高舉過頭頂,「若這一樁買賣,再加上此物,殿下可還覺得虧?」
長孫氏轉眼望去,那木牌是一枚宮人名牌,每名宮人隨身帶著,為校驗身份明確各人指責所用。長孫氏定定地注視著穆清手中的木牌,正是玄武門兵諫,英華殞命那日,她遣去傳話的那名宮人所有。那日事後她命族內人悄悄地城內城外地翻查,皆不得那宮人蹤跡,隱約只覺此事同穆清脫不了干係,卻是一向拿捏不準,亦不敢張揚開去,事過四年之久,她只當這事漸湮沒了,不想竟在此候著她。
眼下這情勢,不必穆清再說,她也明了了,她若是不將鳳翎捨出,只怕這險詐婦人出了立政殿,她同她的族人,便浩劫在即。聖人等著敲擊長孫氏朝黨等了多久。好在,聖人目下離朝往秋狩場去了,她若是出不了這立政殿……
穆清低頭高舉著木牌,長孫氏許久不動,也不拿她手中的木牌,兩人仿若較勁,終了還是長孫氏率先打破了寂靜:「顧姊姊一向膽色過人,倒是經年不減。」
「我若果真有膽色,也不必此木牌了,徑直帶那宮人前來便是,豈不爽快。正因民女駭怕,不敢魯莽,特囑咐了家人,倘若今日我出不了朱雀門,明日便將那宮人帶往秋狩場。」穆清平靜淡泊地說道。彷彿此刻生死攸關的事一概與她無關。「殿下若覺著這樁還上算,不妨……」
長孫氏抬手止了她的話,輕聲冷笑起來,待她笑得盡興了,方才召來留下的那名侍婢,「去宣汝南公主前來。記著,公主患了時疫。依宮規不敢留在宮內診治。移往宮外調治,移宮當晚急疾突發,薨歿。公主居所內一應貼身服侍者。照料粗疏失職,一概杖斃。」
宮人波瀾不驚地領了命,低頭疾步出殿去。長孫氏笑向穆清,「終究還是差了顧姊姊一招棋。」
穆清再伏下身。「皇后聖恩,民女沒齒難忘。民女不敢託大。到底與殿下相識多年,如今便要去了,此生再不回長安,敢請殿下送一程。朱雀門外。那宮人自當交付。」
長孫氏半蹲下身,直望入穆清的眼睛,「果真再不回頭?你可願起誓?」
「果真。」穆清回望著她黝黑的眸子。一字一頓道:「民女立誓,今日偕同汝南公主並幼子杜錦唐離京。此生不回,若有違,但憑皇后處置。」
長孫氏伸手將她自地下扶起,高高地探出一隻手掌豎在穆清面前,「永無違越!」穆清站穩身子,亦伸出手掌,兩隻白皙無染的手掌在空蕩蕩的立政殿相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永無違越!」
殿門微啟,方才領命而去的那名宮人疾步進殿,在長孫氏跟前覆了命,便掉頭躬身在前頭引路。長孫氏笑道:「顧姊姊,公主已在車中,既要走,我便送你一送。」
穆清悄悄放開袖中攥緊的拳頭,朝見的深衣內也不知汗水濡濕了幾層衫子。立政殿大門外果然停了一駕高大飾金的桐木馬車,三面窗格內皆覆著厚重的帷幔,車前的簾幔一挑,一條鵝黃-色的細幼身影搖搖晃晃地朝她衝來,脆聲喚道:「姨母,姨母!」
穆清眼眶內霎時成了一汪幽深的水潭,接連湧出的淚水撲簌簌地直往下墜。她蹲下身攤開手臂,那條鵝黃的稚幼身影立時撲進了她的懷中,她險些錯口喚出英華的名字。
「姨母是要帶鳳翎出宮去頑么?」鳳翎將軟綿綿的小手掌搭蓋在穆清濕冷的面頰上,在她心裡頭常年難見幾回的父皇,冷麵淡漠得教她畏懼的皇后,總是低著頭的宮人們,無人比得上這位一年統共才能見三兩次,卻與她極親近的姨母,見她來接自是歡悅得眉眼俱笑。
「走,孩子,咱們出宮去。」穆清抱起鳳翎,與長孫氏一同上了車。一路宮門的守將見是皇后的車輦,無人敢阻,不足一刻的功夫,朱雀門高大的樓觀便已在望。
「待出了朱雀門,民女的家人便會將皇后所要的那名宮人交付,她往後如何,民女自是管不了那許多。只是……」穆清心頭鬆快了不少,彎起眉眼說到。
「只是甚麼?你還有何不足?」長孫氏身邊隨侍的侍婢立起眉毛,低聲呵斥。
穆清不理那侍婢,任向著長孫氏緩緩道:「只是,容民女最後僭越一回,有些話雖大不敬,但此時言明了,日後我與殿下皆能免去不少禍患。殿下的手段,民女深知,民女的脾性,殿下亦熟諳。咱們自此別過,望殿下日後永不打探民女下落。」
說話間馬車已過了朱雀門,曳然而停。那侍婢撩起帷幔一角,嚮往張望了一眼,回頭向長孫氏略點了點頭,長孫氏揚了揚朱紅的唇,勾起一抹微笑,「這送也送了,顧姊姊好走,咱們後會無期,山水永無相逢時。」
穆清向她欠了欠身,不發一語,抱起鳳翎便下車往另一駕再尋常不過的青帳馬車走去。車上下來一名體壯的內監,一同跟了去帶回穆清應諾下的那名宮人。長孫氏的侍婢再撩起帷幔探望了一眼穆清離去的背影,忽然忿然道:「殿下就這般縱她走了么?可否要婢子在城外沿途鋪設了……」
「你知道些甚麼!」長孫氏喝斷她的話,悵然地搖了搖頭,「如今她已知曉英華離世那日發生了甚麼,肯這般饒過,已算萬幸。她說得不錯,她的脾性我確是深諳,滅殺了她何等容易,只怕她早鋪排下后招,她若殞命,必也得使我大傷,走便走了,何必再招惹她。」
「罷了,這樣的人,只盼往後永不相逢了。」長孫氏長長地舒了口氣,收拾起唏噓,命道:「速將那婢子帶回,與汝南公主貼身服侍的那些人羈押在一處,待入夜報了公主薨歿后,一併杖斃了。處置得利落些,莫留人話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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