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茫茫大夢(十七)(結局)

第二百三十三章 茫茫大夢(十七)(結局)

暮色自四面八方聚攏過來,愈結愈濃的暗色漸漸布滿整片天空。一駕疾馳的馬車自朱雀大道上遠遠奔來。明德門的城門剛閉合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守城的武侯瞪著馳來的馬車,剛要上前喝停,那駕車的倒是將車穩穩地停了下來。駕車人伸出一手,攤開在武侯跟前,武侯借著昏暗的天色凝目一瞧,驚得忙不迭向後退了兩步,指著身後的兩名兵丁喝道:「萊國公府的車駕也不曾見過么!還不趕緊開門!」

馬車駛出城門,穆清摟著鳳翎坐在車內,清晰地聽見身後城門鈍重的閉合聲,不由心頭震顫,說不出的滋味,忽覺好似將甚麼遺落在了城內,任是如何想,也不過是一縷抓不到手的悵惘。

車身微微後仰,大約是行至一處地勢教高處,穆清起身鑽出車廂,喚阿達停下車。她下了車立在一處略高的土台上遙遙地注視著車后的長安城。濃重暮色下的城,城牆四合,猶如一頭趴伏著的巨獸,閃耀了一片暗紅色燈火的大興宮仿若巨獸的口舌,擴得極大,好似要吞下一切。但與城外巍峨環抱的群山相較,那紅彤彤的口又顯得那般無力。

那座宏偉城在她眼中微微晃動起來。那城中滔天的富貴她有過,痛徹心扉的離殤她有過,和順平淡的日子有過,猜忌懸心的日子亦有過,可這一切皆令她覺得不真實,如同作了一場浩渺大夢,睜眼時甚麼都迅速消散開去。

一個小腦袋探出簾幔。稚聲問道:「姨母在瞧甚麼?」

穆清回過神,向阿達點點頭,「走罷。」轉身笑眯眯地回至車內,捉起鳳翎兩隻肉嘟嘟的小手掌,「瞧瞧咱們從前住過的地方,和咱們從前認得的那些人。」

鳳翎也聽不明白她在說甚麼,自顧自地歪著小腦袋想了片刻,忽然不搭調地開口問道:「從前她們總說鳳翎的阿母早就不在了,姨母這是要帶鳳翎去找阿母么?」

阿柳與穆清一齊怔住了,連得阿柳身旁坐著的四郎也眨著眼看向穆清。穆清垂眸沉默了一息。再抬眼時眼中盛滿了慈愛。「她們渾說呢。我便是你阿母呀。」穆清望著那雙盛滿驚奇的杏眼,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指向四郎和阿柳,「這是你阿兄和柳姨母。」

小小的人兒還不甚明白。撲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發了一會兒怔。又教馬車顛晃了好一會兒。倒頭便伏在穆清膝頭睡去了。阿柳猶滿面疑色,欲言又止。穆清撫著她細軟的髮絲,淡淡道:「世間再無汝南公主。亦無李家的鳳翎,自今日始,她是我的孩兒。」

馬車碌碌地向西馳了一整晚,如今世道太平,一夜安然無話。次日拂曉時分,終是駛入一小城鎮中,又行了一盞茶功夫,進了一座並不規整的里坊,慢慢停在了一間小門小戶的宅子跟前。

穆清等不及阿達放置足踏,率先跳下車去。宅子的木門「嘎吱」一聲,使得她心裡猛地一緊,門裡一前一後出來的卻是胡家大郎和杜齊二人,躬身向她行禮,「娘子。」

穆清渾然聽不見,伸手拂開眼前這二人,向院內走去。她的目光緊緊地鎖在院內主屋的門上,院子並不大,從大門至主屋不過十來步,這十來步卻似永世走不到一般。主屋的門猛不防地被人推開,穆清停住腳步不知如何再向前一步。

門內穩步走出一人,石青色的素麵襕袍,襯得他身姿直挺,他負手而立,面上和暖笑容如金秋清晨升起的第一道陽光,直灑入她的心懷。

「穆清。」他敦厚低沉的嗓音將她自迷濛中喚醒,她顧不得身後那些人是否看著,朝他飛奔過去,撲進他的懷裡,顫抖的肩膀不知是因歡喜得激越,還是不住從眼中滿出的淚水。他胸膛里強勁有力的跳動聲,令她安心的溫暖氣息,使得她從心底里溢出長長的一聲嘆息,滿足到忘乎所以。

突然她從杜如晦的胸前抬起頭,面帶愧疚,一手抓住他的手腕,「我都歡喜糊塗了,快讓我瞧瞧。」她的手指在他的腕上扣搭了半刻,臉上的驚喜便再抑不住了,「趙蒼果是奇人。」再看他的面色,與幾個月前暗黃憔悴病容截然不同,現下已養得神氣全復,眼中神彩也透目而出。

「調養數月,趙醫士說我已無礙,兩日前便離去了。」杜如晦握住她的手笑道。

「阿爹!」甫下了車的四郎驚喜得顧不上提好鞋履,幾步沖至杜如晦跟前,「阿母到底不欺我,阿爹真的無事!」

「阿母何時誆過你。」穆清嗔了他一眼,笑著拭去眼角面頰的淚水。

阿達與阿柳躊躇著走上前,阿柳的眼睛早已紅腫如桃,泣得說不出話來,只顧拉著穆清的手嗚咽。阿達向來口拙,此情景下亦不知說甚麼是好,也只會悶頭抹一把淚。

杜如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莫要如此,阿延現是官身,又在長安置了宅子,你們本就該同他在一處,這原是人倫常情。他往後常年征戰在外,你們若同我們走了,教他回來獨自一人對著個空宅子么。」

阿柳強抑了哭腔,死拽著穆清的手,泣道:「你我自小一處,多少險難都不曾分開過,這便要,這便要……」話至此再無法往下說。

「你一向痴傻。」穆清拭了拭眼睛,吸著鼻子道:「難不成往後再不見了么?過幾年安穩了,自有咱們相見時候。」

杜齊與胡大郎又勸了良久,此地距長安城並不遠,久留終是不妥。阿柳這才狠了狠心,撂下穆清的手,返身奔上馬車,阿達也不敢多留,在車前向杜如晦與穆清二人深深一拜,抖韁駕車離去。

杜齊從後院牽出幾匹馬。車駕行囊是幾日前就備好的,套上車便能走。胡大郎朝內喚了幾聲,得了脆亮的一聲應。他向穆清回道:「這一路難免辛苦,再買婢子總是不牢靠,便暫由內人照料娘子與小娘子。雖不及柳娘子細緻周全,到底能幫襯著些。」

胡家娘子笑晏晏地從另一間房內轉出,見穆清牽著的小女孩兒生得粉嫩可人,也不知她原是金枝玉葉,笑著逗弄,「小娘子生得好模樣。可有乳名兒?」

穆清將孩子交至胡家娘子手中。點了點她滿月般白皙光潔的小額頭,「這是我幼女,名喚『風靈』。」

當下一應俱備,胡大郎駕車。胡家娘子抱著風靈上了車。杜齊與四郎在後頭驅著另一駕滿載行囊匣笥的大車。穆清牽過一匹馬。與杜如晦在前頭並轡而行。

至離了小城鎮,踏上城外的黃土官道,穆清方從與阿柳的別離中緩回了些神。這才想起要問往何處去。

杜如晦道:「我原應諾過你,要陪你回餘杭,自是該往江南去的。只是你初離長安,難免有些好事者,欲要探知你去向,故此餘杭是暫回不得了。洛陽的宅子一月前我命杜齊賣脫了手,咱們也有些錢財好好遊逛一番。你想往哪處去,便往那去。」

穆清側頭想了一陣,「我想去的去處可不止一兩處,你的錢帛可夠?」

杜如晦揚聲笑起來,「願聞其詳。」

「我想往金城一趟,多年來不曾好好祭奠過阿兄,也該教孩子們認一認大舅與舅母。出了金城,咱們可往陰山,你力爭許久,而今陰山已平,去望望也好。你可見過雞鹿塞外的漢長城?甚是壯觀,路途辛遙也值得一觀。」穆清在馬上扳著手指頭細數道。

「還想去哪兒?」杜如晦笑望著她的側臉在初升的陽光下神采奕奕。

「還有西域邊境,康三郎總提到的瓜州、沙州,據說那沙州境內有一處敦煌城,城外佛洞石窟無數,蔚為壯觀。敦煌城內各方商客雲集,遍地邸店大市。順勢,咱們也探探,有甚麼買賣營生可作。這麼一來,總也有個一兩年散蕩在外了。」

「你想重新行商?」杜如晦奇道,「如今咱們還有本錢么?」

穆清斂了斂笑容,正色道:「江都棲月居尚在,棲月居庫房內的金餅,我可未盡數贈出,尚私留了些,而今看來,竟是未雨綢繆了。只是劉敖老矣,怕是操持不動了。」

杜如晦默默地持韁前行了一陣,不置可否。穆清連聲催問了兩遍,「你說可好?」

「穆清。」杜如晦沉默良久,忽輕喚道。「你這行商大業之前,是否尚有樁緊要事要了一了?」

「甚麼?」他這樣的神情,這樣的口氣,無端地教她緊張起來。

「你我的婚事。」

穆清鬆了口氣,面頰緊接著紅燙起來,低聲喃喃,「隨你便好。只是你,如今何來籍冊?」

「我無籍冊,你卻有。你原是餘杭顧氏養女,亦是吳郡顧氏庶女,戰亂多年,兩府俱散,你究竟何人,再無從可考。待你再回餘杭,卻是顧府之主,自然該重造手實籍冊,重振顧氏一族,以慰恩師之靈。」杜如晦毫不猶豫介面說到。不等穆清回應,又添上一句,「我便贅入顧府,可好?」分明說著戲謔的話,口吻卻再是認真不過。

穆清不知該如何回他,抖開馬韁,縱馬獨自跑了一大段,身後追來他低沉的笑語,「恩師必定歡喜……」

……

六載荏苒,這一年的秋風吹得不甚安穩,教穆清略有些感懷,總是無端地憶起長安城的過往,尤其是她這般獨坐在半山的閣子內時,點點滴滴,細枝末節,清晰異常。她晃了晃腦袋,刻意想甩開腦中那些人的面孔。

手邊紅泥小爐上的銅銚子嘟嘟地冒著熱氣,她向茶盞內又注了些熱茶,尚未來得及端起,木梯上傳來蹬蹬的腳步聲,她偏頭望去,正是四郎疾步趕了上來,且跑了好一陣的模樣,額角鬢邊沁出汗來。

穆清轉手將跟前的熱茶遞到他手中,「有甚麼緊要事,急成這般,先吃口茶,緩一緩再講予我聽。」隨手又倒過另一盞茶。

四郎仰脖一口飲下茶,俯身在他母親身邊稟道:「阿母,長安傳來消息,舉國喪,大約明日便要傳至咱們江南道。」

穆清執著杯盞的手輕輕抖動了一下,潑灑了幾滴茶湯至案上。「國喪?」

「皇后薨逝。」四郎放低了幾分聲量,「病起喘疾,陳年舊疾了。據稱今秋立政殿的蘆荻飄揚得早,皇后與聖人一道賞看,引動舊疾……」

「還有一樁……風靈不在么?」四郎猶豫了一息,向穆清身後探看,確准了平日里總依纏著母親的幼妹並不在側,方安了心道:「聖人於昭陵開造了汝南公主大墓,大約是衣冠冢。那麼些年了,想是,也絕了這份心了。」

穆清怔怔地「哦」了一聲,似乎並不意外,只隨意一問:「報予你父親得知了么?」。

「不曾。」四郎搖搖頭,「這便去。」說著又蹬蹬蹬地跑下樓,穿過燦黃桂子鋪落滿地的庭院,往漪竹院去尋他父親。

穆清獨坐了許久,不覺牽動面頰微微笑起來,喃喃自語,「蘆花可還好看?」再晃一晃頭,腦中那些糾纏了她好些日子的舊事,忽就散開了。(全本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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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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