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有木兮木有枝(二)
林有木兮木有枝(二)
終究是受了一場驚嚇,第二日天未亮,穆清便發起了燒。一清早漪竹院中又是一陣忙亂,陸夫人看顧了一回,又仔細地叮囑了阿柳一些事情,留下一個小丫頭幫手,便回了自己院中。待到穆清悠然轉醒時,已是申時,滿屋子濃烈的藥味,讓她又想起那河水裡的土腥味,胃裡一陣翻湧,險些嘔吐出來。
有人拍撫著她的後背,卻斷然不是阿柳。翻騰了一陣,終平復下來,抬頭看了一眼方才殷殷照顧她的人,見是庾立,倒也不客套言謝。兩人說了幾句昨夜之事,隱隱聽得屋外有人說話,不一會兒,阿柳提著食盒進門了。
穆清看著她把食盒裡的碗盤一樣樣取出,稠米粥一碗,醬豆腐一小碟,蝦醬拌的芸薹,香芹一小碗。已是照著陸夫人的囑咐,特意備下了清粥小菜,穆清卻嘆息了一聲,無絲毫胃口,只問:「阿柳方才在屋外同誰說話呢?」
「是杜阿郎。問了七娘現下如何。也問了幾句昨晚的情形。」
「可替我先謝了他?怎不請他進來說話?」穆清想起昨晚陸夫人說起他也跟著去尋自己了。
「謝過了,卻是要等七娘大好了親自去謝了,方才好呢。」阿柳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未來得及請他進來,杜阿郎問過昨晚的事情后,只道讓七娘好生養著,便匆匆走了。」
不知為什麼,聽了阿柳后加的那句,穆清心裡多少有些下沉失落,愈發的不願吃飯,只悶悶地靠著圍床的屏風。庾立有些著急了,輕聲哄勸著她多少吃些,阿柳也在一邊勤勸著。
因不願庾立與阿柳為難,穆清只得到桌邊胡亂吃幾口,眼見天色已暗沉,便打發了庾立回去。
庾立走後,穆清依然悶悶不樂,執了一本書,隨手翻看了幾頁,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問阿柳,「昨晚是怎樣的情形?你可看到了?杜先生為何要問你這番話?」
阿柳蹙眉沉吟了片刻道:「為何要問,我卻也不明白。只是他問過後,有些變了臉色,匆忙離開,這便有些奇了。至於昨晚的事,其實我並沒有看到七娘落水。下了閣子,起初我還緊跟著七娘,可待擠到戲台前時,突然有人用力地擠過來,人群便被他擠得亂了,大家一起涌動起來,等我好容易站住腳,已然不見了七娘。」
「既這麼說,我倒也覺著有些蹊蹺了,昨晚雖人多擁擠,可怎麼偏就我被擠到了河道邊?河道邊本有石圍欄,只有我落水的那段沒有圍欄,現在細想來,似乎是被人故意引著擠推到那處。」穆清循著記憶說,「你還記得些什麼?
阿柳本也是個伶俐的,聽自家小娘子這麼一說,不覺寒天里後背也驚出了一層細密的汗,「還有一事有些奇怪。與七娘失散后,剛想往前去尋,可突然有個小廝來傳話,說阿郎遣他去尋七娘,讓阿柳先回府準備七娘的洗漱入寢一切事宜,因天晚了,怕是七娘一回府便要睡呢。阿柳也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勁,但竟是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又聽是阿郎吩咐,便先行回府了。才剛回府,就聽得前院來傳,說是不見了七娘。」
有很多地方不對勁,理不出的線一般。穆清伏在床上想了半晌,腦袋渾重,四肢百骸流竄著絲絲疼痛,最後心裡嘆了一聲,罷了,許是多心了。不到一刻,又昏昏睡去。
這一病,足足養了近兩個月,錯過了上元燈節,讓穆清好生懊惱了一陣。庾立知她心性,年節里沐休時已做好一盞桃花燈,細細描繪了,在上元這日親送去漪竹院,又陪了半日,許下了待到三月三她的生辰,定帶著她去踏春的諾,方才惹得她喜笑顏開。
到了二月中旬,天氣些許轉暖,陸夫人仔細看過穆清的面色,見已調養得白皙中透著粉潤,又請了醫,把過脈,確認已大好,這才允了她重回學堂。
林有木兮木有枝(三)
回學堂第一天,天甫放亮,穆清便催促著阿柳著緊洗漱。阿柳照著平日里的習慣,要給她梳一個雙鬟垂掛髻,猶猶豫豫的梳了幾下,停下說,「如今七娘也大了,還掛個雙鬟,倒要叫庾阿郎笑話呢,不如梳個垂鬟分肖髻吧。」說完也不等穆清回應,自作主張地將她頭頂的頭髮中分,用髮針挑起,快速地在頭頂偏後的位置盤出兩個垂髻,將腦後剩餘的髮絲分成兩股,隨意垂扎在兩邊胸前。梳理妥當后,又在妝奩里翻找了幾個細小的金絲掐的五瓣花釘,牢牢地推在垂髻邊。
梳妝完畢,阿柳有些發愣的看著銅鏡中穆清的樣子,不覺喃喃道:「七娘真的大了,脫了小女兒的稚氣,眉眼也長開了些,一副水靈的好模樣呢。」
穆清撇嘴一笑,「阿柳今日好奇怪。」
阿柳回過神,怕她再受了春寒,又在她粉藕色的襦裙上加了一件鵝黃錦背子。上下打量一番,頗為滿意了,才正色道:「七娘,這話原不該我說,只是這些年阿柳旁觀著,也看明白了些。庾阿郎的心意,七娘當真還不懂嗎?」
穆清低頭不語,心中已瞭然阿柳要說的,和落水那夜,與阿母同寢時,阿母所提過的,是同一件事。庾立的心意她當然明白,可是她的心意,連她自己也不能夠明白,平日里貪著庾立對她的好,只當是自小一處頑的情分。
「庾阿郎如今二十六七的年紀了,雖說是無甚倚靠的遺腹子,好歹也是世家嫡子,阿郎都贊他人品敦厚,學問亦好,這兩年入了仕途,卻遲遲未立家室,七娘當他是為了什麼?」見她不語,阿柳嘆了一聲,「去歲大娘已行婚配出了門,年裡聽說,二娘也會在今年尋合適的人家議婚,阿郎最是屬意那位杜先生。轉眼便會輪到七娘,七娘若是有心,還是為自己早作打算才好。」
穆清抬起頭,眼眸清亮地笑著,輕輕捶了阿柳一下,「這丫頭今日怎這樣多話,無端地說起這些來,莫非是自己也想著出閣的事?待我稟明阿母,替你尋個好人家罷。」
阿柳微嗔嬉鬧起來,忙打發了她出門去課堂。出了漪竹院的門,穆清臉上的笑便全斂了,眼裡的清亮轉瞬化成一道清流,從眼裡滑落到面頰。「二娘也會在今年尋合適的人家議婚,阿郎最是屬意那位杜先生。」阿柳隨意提到的話,重重砸到了她胸口,一陣鈍痛。卻因這句話,醍醐灌頂般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因這日起得早,從漪竹院到課堂的路上並無他人,穆清低頭茫然前行,走得歪歪斜斜,冷不防一襲襴袍的一角撞入眼帘,猛地停住腳步,抬頭見竟正是杜如晦。慌忙偏頭拭去面頰上殘留的眼淚,努力想做出一個帶笑意的臉,終究是辦不到,只尷尬地斂衽一禮,喚一聲「杜先生」,脫口而出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
杜如晦遠遠地就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等她到了眼前,細看下,不覺微微怔了神。江南女子本就如糯米捏就一般細膩,此時換了原先一貫的雙鬟髻,透出了幾分長成的少女神韻,再這梨花帶雨的模樣,叫人看了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不忍,不禁放低聲音問:「可是大好了?」
穆清點點頭,內心慌亂了一息,突然想到之前說要答謝的事,忙又是一禮道:「七娘落水那晚,還要多謝杜先生……」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杜如晦淡淡的說。
回答的如此平淡,淡到讓穆清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一起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段,穆清心裡有很多話想要問,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聘下顧二娘,也疑惑小時候曾聽說過他已娶妻這事,又如何能聘得二娘,更想告訴他她心中所願。話在胸中翻騰了幾下,又在喉間轉了幾圈,終於在出口時,成了一句,「三月三是我的生辰,那天正是踏春的日子,杜先生可願與七娘同去?」
杜如晦卻好像沒有聽到一般,沉吟道:「若是我說,那日你落水,是有人故意為之,你可害怕?」
忽聽到這句話,穆清驚抬起頭,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怕。七娘之前也有過這個懷疑,只是細想一遍,實是想不出誰人對我有如此的怨懟,竟想置人於死地。」
「我且問你,可想找出此人?」杜如晦站住腳步,正色問道。
穆清想了一下,說:「若真有人懷了如此歹毒的心思,必定要找出此人,好叫七娘知道究竟是為什麼,還望杜先生助我。只一樣,事成前,不想驚動阿爹阿母,平添了他們的憂煩。」
杜如晦點點頭,「七娘暫且不要聲張,今日戌時,我去漪竹院探望七娘,再作打算。」說著兩人已走到課堂門口,進屋前,他又頓了一頓腳步,面上換下了之前的凝重,略帶了一絲笑意,「既七娘相邀,三月三定當如約。」
一時間穆清的臉竟紅了,白皙里透出的粉色,如同早春里先綻放的桃花瓣,藏不住的嬌羞,她沒有看見杜如晦回身時眼裡笑意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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