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任妒念釀深怨(一)
一任妒念釀深怨(一)
當日戌時,杜如晦果然往漪竹院探望穆清。因不便在她屋中久坐,只選了院中一座涼亭內坐著。亭四周綠竹婆娑圍繞,亭內中間有一尊石桌,並四個加了錦墊子的腰鼓形石坐墩,桌上隨意擺放了一局棋,兩人坐著隨手落著棋子,阿柳在亭內點了兩盞青瓷騎獸燭燈,置了小風爐煮著茶。任誰看來,都是穆清同杜如晦在下棋聊談,阿柳在一邊隨侍,並無異常。
穆清讓阿柳將那夜的事,仔仔細細毫無遺漏地向杜如晦講述了一遍,也提及了自己的懷疑。杜如晦凝神想了一刻,捏了一粒棋子,閑閑的敲落。
「阿柳,那夜你家七娘落水前,有人用力擠過來,擠得人群散亂,你可曾看清那人的長相?是否認得那人?」杜如晦問道。
阿柳默想了一回,搖了搖頭,「不曾看見。」
「那後來,前來傳話的那小廝呢?既是顧先生遣去的人,理應是他身邊慣常使喚的小廝才是。」
「卻是個生臉。」阿柳非常肯定的說,「阿郎身邊使喚的人不多,平日里都是熟稔的。」
「這便足以證明,七娘落水,的確是有人故意為之。先頭有人將人群擠亂,大家涌動起來,目的是將阿柳同七娘離散開。隨後並不給阿柳時間去尋七娘,立即假傳了顧先生的話,支使阿柳先回府準備,意在確保七娘落水的時候,無人搭救。就如七娘所說,河道邊都是石圍欄,想要意外墮入河中並不容易,那人是看準了一處無圍欄的缺口,乘著擁擠,將七娘擠進那處缺口,再推入河中。」杜如晦的分析,讓阿柳和穆清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下悸然。
「虧得阿爹想要提早回府,差人來尋我不著,又回府去尋,也虧得落水時有人發現了,更虧了杜先生與庾師兄及時相救,不然七娘哪還有命安坐於此。」
杜如晦笑道:「叨天之幸罷。」
阿柳在一邊又急又氣,「不知是哪個黑了心肝的,竟敢謀算著人命。」
「那日在河邊救上七娘時,便覺得這落水落得蹊蹺。翌日來探七娘,聽阿柳說了當時的情形,幾乎能肯定此事是有人蓄意了,遂趕回落河的地點,驗查過一番。七娘可記得,當夜除了顧先生和帶出來的那幾個僕從,是否還有其他認得的人同去觀儺戲?」
穆清接過阿柳遞過的熱茶,順手又遞給杜如晦,「杜先生喝口熱茶罷,春寒甚重。是否有其他認得的人,還容七娘細想。」
杜如晦伸手接過小茶盞,手指無意觸碰到她的指尖,只覺一片冰涼,便不肯接那茶盞,順勢推送回她手中,與茶盞一道遞送回去的,還有他手上的暖意。穆清的臉立時就被風爐的火光映得通紅,直到阿柳再遞過一盞熱茶,兩人才收了手,各自低頭喝著茶。
靜默了一陣,穆清的神魂俱又重回到這小小的亭中,答道:「還有,長兄及二娘。可在我離開閣子前,長兄已被同僚請去說話,只有二娘和幾個僕婦,除此,再無其他人。」說到顧二娘,穆清心中一動,攪得有些隱痛,「雖說,平時並不交好,時常有口舌之爭,畢竟都是年紀相仿的,是斷不能有這番歹意的。」
後半句顯然被杜如晦忽略過去,他深皺了眉說,「若我沒有推錯,顧二娘兩所坐的配閣應是左配閣。」
「正是呢。」穆清同阿柳同時道。
「七娘落水是在右邊的河道邊,只有在左邊的配閣上才能清楚地看到全過程。七娘再細想想,那個前去傳話的小廝,恐怕他便是受了支使去下狠手的人。此人必定是見過七娘,知道七娘樣貌,而阿柳卻覺得是個生臉的,因沒見過或偶見了也沒在意的,必不是府中的人。不在這府中,又知曉府中人事的,七娘認為會是什麼人?」
杜如晦一口氣推斷完,阿柳聽得迷糊住了,穆清心裡卻已跟明鏡一般,透徹寒涼。若說之前有疑心因理不出個頭緒來,便以為是自己多心了,如今卻已徹底明白了,恐怕只有平時跟隨者二娘進出府,但又不在身邊隨侍的人,才能既識得自己的樣貌,又不被府中女眷留意。想到當時顧二娘就端坐在左邊配閣中,及笄少女貌美如花,氣若蘭芷,氣定神閑地安排著小廝行兇,待自己落水,命懸一線時,她冷冷地旁觀著事態隨著她的預設走去。穆清心裡又驚又怕,「這究竟是為什麼?」
一時大家都不再言語。晚風起了寒意,棋盤上不成局的三三兩兩的落子。杜如晦放下茶盞,「七娘可有什麼打算?」
「眼下無實在憑據,並無甚打算,只是加倍小心罷了。」先前提起二娘時心中的翻攪,和這幾日積壓在她心口的隱痛,糾纏著她,猶豫再三,終還是開口了,「杜先生,不知消息是否確鑿,阿爹似乎有意將二娘……」
未及她說完,話便被打斷,「七娘或有所不知,我曾有過婚配,只因仕途不順,生活顛沛,四處輾轉,雖也出身大族,但給予不了榮耀安逸,連累了高門大戶家的娘子,使得她整日鬱郁苦不堪言,既她不願隨我四處顛簸,便只有放了她歸家。如今蒙顧先生垂青,我卻是不敢受的,亦不想再連累顧先生家的小娘子。」
穆清沒有料到會有這番坦誠,惶惶不安的說:「七娘僭越了,其實杜先生不必……七娘只是……」竟一時語塞了。
杜如晦微微一笑,看著她的窘態,又補了一句,「再者,顧二娘並非我所願。」
三月三,踏春日。
正是江南細雨蒙蒙時,這日卻並不下雨,天空雖然還陰陰的,空氣里瀰漫了甜絲絲的水汽。早起漪竹院里眾人皆忙碌起來,為著踏春出遊,各自做著各自的活,腳步里都帶了春風一般鬆快。陸夫人隔夜以薺菜花煮了雞蛋,用竹籃子盛了,親自送到漪竹院。穆清將薺菜花雞蛋一人一個地賞了院里的幾個丫鬟僕婦,剩下的一些,剝了一隻,直鬧著要親手餵了陸夫人吃下。
陸夫人連連笑著嗔怪她頑皮小孩子性兒,也就依著她吃了半隻,便再不能吃了。穆清面上依舊嬉笑著,心裡卻暗自蒙了一層憂慮,阿母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早知她這一兩年氣虛體弱,平日用膳自己時常去陪著,想著法兒的哄了她多用些,可還是擋不住日日清減下去,如今竟是這般光景了。
過了不多久,上巳節沐休的庾立,帶著要送給穆清的生辰禮到了。見了陸夫人,自先行了禮。往年生辰不過是夾纈珠花,彩陶玩意兒之類的東西,今年庾立帶來的卻是一個彩漆木盒,盒裡赫然裝了一對赤金的雙頭鸞鳥銜寶鐲子。穆清拿起一隻端詳了片刻,鐲子上鸞鳥的羽翼清晰,兩頭相對,中間嵌了一顆渾圓透亮的紅色寶石珠子。這禮太過貴重了,含義也有些不明,還是想法子推拒了才好。
她把鐲子放回盒子內,並不收下,笑晏晏的拿了一個薺菜花雞蛋塞到庾立手中,「庾師兄這麼大的禮,我可沒甚好的回禮,只有拿這阿母煮的雞蛋來借花獻佛了。只是這禮,七娘可不敢收,還待將來留給七娘的阿嫂呢。」說著便將盒子往庾立手中推送,「況且,原先已同庾師兄說好了的,七娘想要的是幾盆獨佔春。這時節開得剛剛好,擺放院里也好屋裡也好,正好妝點,庾師兄是忘了嗎?」
庾立將她推送過來的木盒及雞蛋放在一邊的桌上,忽然正色起來,「想來義母也已知我被調任平涼郡的事,年內就要赴任,最晚一過中秋便要動身。」剛聽了個開頭,穆清頭皮開始陣陣發麻,大約隱隱能猜到他後面要說的話,果然,他又接著說,「不知七娘可願與我同去,若是七娘願意,還請義母能成全,放心將七娘交於我。」
陸夫人長舒了一口氣,好像終是等來了這一句似的。「阿母哪會有不放心,你原是最妥帖不過的。你們兩又是從小一處長大的,早該如此,七娘年紀小,白耽誤了你這些年。只有一樣,你須得去正經稟明了你阿爹,再誠心告知了七娘的親父母,一應禮數都要周全,不虧待了我的七娘便是了。」
阿柳在一邊喜不自禁,眼角閃出了些水光。穆清心中急亂,有些話不能當著陸夫人的面說,只急著出門,阿母和阿爹不會同去,趁他還未向阿爹稟告,與他好好的說清楚。
一直到車馬出發,穆清都沒有再開口說話,也不叫阿柳跟著,打發她去前面載物的馬車上坐了。庾立只當她是小女兒的羞怯,一邊生出了點悔意,只怕自己當她面說的話有些孟浪了,嚇到了她,一邊又因得了義母的首肯,心下狂喜。
馬車晃晃悠悠的出了城,穆清獨坐車中,考量了一路。按理說,他確是良配。自己並未入得餘杭顧氏的族譜,雖十二年來得阿爹阿母的寵愛,說到底只是收養在身邊作陪伴的,根底依然是吳郡顧氏的一名庶子之女,就出身而言已是高攀,難得他不嫌更是呵護有加。他雖說已無大族倚靠,畢竟系出名門嫡傳,又才剛從正六品連遷兩級至正五品,才華橫溢,官運亨通,將來是可盼可依的。
再者,她從小放縱隨性慣了,不說阿爹阿母,即便是庾立也是一向縱著她,不多加約束的。以後無門庭束縛,無阿翁阿家侍奉,庾立待她如何,顧府上下多年共睹。若是沒有那人出現,此生必定就是他庾立了吧。
可是如若拒了他,如何對阿爹阿母解釋,如何對得起他十來年的守候。只怨自己平日貪戀他如父兄般的縱容寬柔,時常與他混在一處嬉笑歡鬧,沒有為他著想過,白白誤了他那麼多年。如此越想越愧疚,忍不住抬手撩起雕花鏤空的車窗上懸的素紗簾向外看去。
原以為庾立的馬會隨在車邊,沒想到撩起帘子,看到的卻是讓她心中怦然的堅定的側臉,寬厚筆直的背脊。杜如晦正騎行在她所坐的馬車一側,隨意地四處望著。許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他側頭隔著鏤花車窗微一頷首,算是招呼過。果真守約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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